但也要看到，历史原因，篮袋城第一代创业者多是泥腿子出身，当时篮袋城在全国算是第一个吃螃蟹，要冲破传统的流通体制禁区，非得请个体户进城里经营不可。就是从这批生力军身上，仅当年就收回近三千万的投资。汝旭和草莽英雄，就是这批生力军的一员，许正明在挖掘深层次人才在同时，对这批文化水平不高的创业功臣，都给了优厚的待遇安排。汝旭当时在辽宁省府开小汽车，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与正明相识时间长，没有花啥精力，三五个电话，就把正明从国外进口的五万吨棕榈油全消化在东北地区。他俩从此就有老大老二之称，篮袋城刚在做还没开业那阵，老大对老二说，你把那大烧饼甩掉，到我这绿色航道谋个停泊的码头……老二不相自己的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辞职去和那些趿着拖鞋，搭着毛巾的农夫，盘你那个什么城的？！老大平静静，自信地说，是的，叫它篮袋城，流通城都行，绿军舰更形象！老二头摇得如风车转，说屁，亏你还是信风水的人，那是农民养鸭的烂泥塘！老大很坚决，说烂泥塘可以叫它不烂泥嘛！你拿一万元，我赞助你同样的数目，包你一年发达起来。老二像鸡生出来的软蛋，硬是硬不起来，说我好不容易从泥巴堆里混到这份上，打死我也再不会去盘泥巴坨的。你作大哥的若是诚心抽乎小弟一把，你就把我带到深圳你身旁，仍是吃份铁哥们的铁锅饭。老大叹了一口气，说你连烂泥塘都不如，是扶不上墙壁的稀泥巴。老二见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低下头思忖良久，突地记起社会上流传的《跑官歌》：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破格任用。实干苦干不如多在领导面前转几转。老大的醉翁之意，不是要我到他身边工作吗？！
就这样，茅塞顿开的老二跟了老大的身边，虽说平日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点子助大哥一臂之力，但鞍前马后的事儿，却从不要大哥操心的。在公司进行员工内部持股那年，老大说，你跟着我比我还要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你我相识是在南北合作之上，近来深圳篮袋体系初具规模，我也分得出心，重圆南北合作之梦。你杀回老家东北去吧，建个公司盘贸易，把北边的二米一豆一粱尽管往篮袋城运！他杀回了老家逢人就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有大米的，有玉米的，有大豆的，有高粱的，统统的收购，我的，财务上一枝笔，经营上一张嘴的干活……
所以，她老爸跟金庸一样，特宽容人，在启用新人的同时，却特爱护那批打开篮袋城天下的元勋。恩婕牢记这个理儿，心里掂量着他和老爸间的这层关系，该是不是动员他知难而退的时候了？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怎么给老爸交待？她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好说，今日叫你来，是你发来的几车大米，像亮妞长上了天花，在深圳当臭虫狗屎卖没人要。你看如何收手好？汝旭本是为大豆加工论证着急，一提到大米这茬子事，脸色一下涨红，心想你姑二奶今日是贴了费市长冷沟子还是啥的啦，一进办公室就拿我撒气，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说，许总批评得对，我有责任，要负领导责任。
恩婕铁青了脸说，仅是领导责任？！是谁的直接过失？钟旭带几分幸灾乐祸说，还会有谁？小青年老总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话里不无得意，仿佛他屙尿捡到了一个金元宝。恩婕心里清楚他此刻心花怒放的原故：他嘴里说的小青年老总姓刘名东，也是总公司从深圳派遣到东北的付老总，只因他年龄刚刚二十八岁，个子又不高，接触企业的经验不多，加上他到任不久，钟旭疑他动不动喜欢往深圳打小报告，是总公司下的“东厂西厂”鹰爪，渐生疑心，终日防范，率先在职工人数不足一个加强排的公司里，挑起唯一的正负老总间的矛盾之战，直到今日的白热化，只要一个听到另一个的名字，就如一棍子打在猪身上，鼻子里只是一阵哼哼声。比如有一次钟旭向她乐津津地汇报，说东北一家煤矿公司要与他联营，要他只出一百万元，煤矿出了井口就能获取每吨二十元的纯利润。恩婕当即同意他去做。可没过几天，当他伸手要她出款投资时，她在电话里说，我们姓农，还是不离本行的好。轻盈盈一句话，让他贴了冷沟子，这垂手可得的生意就轻飘飘给毙了。他很自然把这笔账归在身边的克格勃身上。从此钟刘间火药味逾演逾浓，直到今日水乳难融的地步。
恩婕想到这里虽说窝火，下意识啊出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汝旭见此，火上浇油说，你还知道呢，人家把个宝贝拢在身边，哪还有心思学做正经事的？！恩婕一听他话里有话，忙问：宝贝？你是说他把精力花在养小蜜上了？汝旭说是呀是呀，养小蜜也不是深圳的特产，鲅鱼圈什么都落后，就这玩意儿有过之而无不及！照说我不该在背后上他的听，只是他什么人不好养，偏生养个与公司人人都上过床的……啧啧，你说他做得好这笔大米生意的？！
恩婕终是听出话里肯定含意，嗔道：刘东做砸了大米生意你就直截了当说呗，弯弯绕绕嘴他污秽干什么？！汝旭仍是一幅乐祸的相，说我只是形容他天高地厚！他动不动闹着要学业务，以为酒桌上就能喝出合同，以为女人胸部就能蹦出生意？我看他年纪轻轻，给他的午台去锻炼去露脸。结果呢，绳从细处断！唉，只怪我生就有幅菩萨心肠……他下面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进去，心里直骂刘东做不好人，应了他形容的：小年轻的嘴上只长了嫩毛茸茸，没成色的货！又恨自儿个不知啥的昏了往日的沉静，先不调查清根底，一杆子连枝带枣的打冤屈了他，在下属面前也走了自儿个的形象。
说起来要怪仁山，大前天先不打过招呼，像是要抓她养老小白脸什么短儿似的，突然袭击视察篮袋城，到了城里才叫秘书通知她。她俩好几个月难得偷偷摸摸见上一次面，而且最实际的那一步终是没迈开，精神上抚爱就特珍惜。猝然听说他来了，一时高兴得乱了方寸，以至乐颠颠跟随他好半天，还不知道他冲着啥来头大驾光临。直到他看了十家的批发大米档位，才弄清他的来意：进港部队长年需要一批大米，希望深圳市政府出面协调一下，价廉物美，米还得要多成饭。事情虽小，政治含义没得商量。她知道仁山的来意，就领着他来到篮袋城东北公司的档位前。这个档位是免费给东北公司的，用意是把东北的优势，如东北大米，大豆，高梁，红小豆，南调北运，北粮南流，在这个批发点发扬光大，进入南方的千家万户。这是恩婕上任的杰作，篮袋城要率先参预国家农产品体系，就得像钓鱼一般，在东西南北中撒下鱼饵窝子，以大手笔让农副产品大流通。东北公司在深圳篮袋体系大格局的位置，就是过河卒。所以面对仁山，她很得意瞅着自己手下的过河卒，双目光串成环，一语双关说，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子弟兵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就是你市长大人挪不动脚步，来个电话指示，咱也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的。喏，这里荟萃着大米之最，花中选花吧！她模样一改过去的目无余子，如得胜的猫儿比虎欢。仁山毕竟是做了市长，大庭广众下一幅视而不见的相，也不答话，慢腾腾踱到堆成一堵堵墙的编织袋包跟前，突然把手伸进编织袋里，好一会才缩回手，手里空空没抓米粒，眉头一皱，轻轻说，花多不发！恩婕也看出里面的倪端。她认得他前就喜欢这中国第一大运动：麻将方城。这“花多不发”是方城里的俗语，意指能见饼字就合的牌却合不了，偏偏让单吊“绝听绝有”的风牌给合了局，叫你气不？！后来又被她用到做了总经理的位置上，私下得意对他说，原有的董事付总经理一大排，都眼睁睁盯着第一把手的宝座志在必得，垂手可捞，可偏偏她是无心插花却柳成了荫，叫你气不？！仁山此地说出这句话，决非是打情骂倩，她敛住气，递给他一张巾纸擦手，也学他把手伸进米袋子里，霎时手心被一阵滚烫湮没，方知大米水分高，南方的气温又如火在烤，不要说大米，就是女人胸襟一对肉团，如此捂得严严的，不霉变生花才怪哩！她顿时慌乱脚手，强颜为笑说，你……先到我办公室等会儿，我先把这屁股屎擦净了再找来。只是供港的米，你不要以我这里花多不发，就……就越选越差的？！不待他回答，送他出了档位门口，返身就把篮袋香配送公司的老板传呼来，现场拍扳，趁这批大米还没有头上长疱脚板流脓的劲儿，强行要他收下，价格嘛，肉烂在锅里，待大米销售一空，再由她出来调庭。这老板是在草莽英雄犯事后接任他职务的，见大米已有质变，降几分的价也是抢手货，就拉开生意人讨价还价的驾势，欲像广东人煲汤那般愠火耐劲儿来软处理。她不吃他这一套，不容商量做了几条决定收了场。再等她搞掂一切再赶回办公室，仁山的人毛都不见一根，一时嗔目案剑，骂道：你这猪不啃的南瓜市长，你若是把这笔供港的大米泼给人家，咱俩间没个完，先哄你上床，再写信状告到香港媒介，让你这风流市长曝曝光，大着狗胆还纳妾的？！骂完了不禁哈哈大笑，说我这不是关着门讲狠吗，球用？！他这时节不知趴在哪个年轻女孩子的身上呢！......
她想不到责备着自己，却勾起与仁山间恩恩怨怨，没心情再搭理一旁的钟汝旭，忍俊不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大哥大，给仁山那边拨了去。仁山那里也有只同样式的大哥大，是她送的，还附加税般的带了不少条件：呢称是鸳鸯型的，二十四小时随身带的，就是国务院的总理的电话不接也得先接她的，绝对用于他俩对话的，连她口里常戏谑的大婆娘牟琼菲也不许沾边的。
果真没一会，仁山的声音从那头钻进她的耳膜里，沙哑哑低落沉沉的，说你烦不烦，一满屋子人都在候挂号的……她本想嗲嗲声撩他逗他让他忙里偷闲有点闲情逸致，听得喉音不对头，心就捏得紧紧的，急切地问：啥的啦，感冒还是在万人会上敞开嗓门做列宁了？！电话里更急促，说没事就撂电话的……她顾不得这边面对下属的形象，站起来冲着电话喊：莫要放莫要放，供港部队的大米，你要胳膊肘子往婆娘身上拐，他做我做不影响你的原则，喂，你耳朵不要只打蚊子苍蝇的……细听，电话里早已是一阵亡音。
她恨得牙巴骨咯咯直响，正欲赌气再拨过去，不料一旁的钟汝旭机警过人，听出里面寓含着一笔大买卖，堆满笑走上前，低眉顺眼说，许总，大米是咱们的强项，我这就给你请战……供港的大米保证不让你掂着心吊着胆的！恩婕一怔，自儿个八字没有一撇，你伸曲个头插哪门杠子的，顿时没了情绪，一股脑儿把火往汝旭身上撒，说我现在没深究你就给你台阶了，你还不识相在这里掺和什么的？！再要你玩几次大米，你不赊得连裤子都赔上才怪呢！
这汝旭错把她当作许正明，话里的贬低理解成褒奖，不断没退出屋，反被数落得转愁为喜，涎了笑说，我说大侄女，东北公司内耗严重，内亏历害，你就抓副补药给我们大补一下，也叫我年终总结会上露次把脸……一声大侄女如火上加油，叫恩婕星眼圆睁，心里如吃了只苍蝇的，你前阵子抬出老爸，欺人之谈诳走八百万我还没与你细算账，今日又想故伎重演，想做项我掏钱，把堂堂办公室竟然当成家里的会客厅来说客，就站起来一字一句说，钟汝旭同志，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间办公室，限明日飞回营口。回去后写二份报告上报总公司，一是加工精炼大豆油的论证报告，好交董事局讨论；二是汇报东北大米收购到销售过程和霉变原因，等候处理。钟汝旭再也不敢巧言令色，伸出小舌，哈腰退至门外，才敢转身去按电梯的电钮。连恩婕外间的女秘书抿了嘴笑：不看你挺胸进去，让你当哈趴狗是现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