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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一(中)

4

第二天早晨,当我出门的时候,不仅小心地察看石阶,而且也察看了窗边那小小的退避处。但那发光的虫子已经走了。我下定决心,如果它今晚再来,就是一个征兆,表示我跟我那美丽的芳邻可以建立更密切的关系。

我直接去拜访那老师。这是他叫我去的,以便告诉我何处可以找到优美的远足场所;再者,他是她的远亲。

那是休息的时候,我发现他在房前的菜园中,戴着一顶大草帽在工作。看到我,他显然高兴。说了几句例常关于天气的话后——天看起来已确定放晴——他便问我走过什么地方,然后跟我提到一条我不知的、而只凭我自己又不可能找到的路。因此我很乐意接受他陪我同去的建议。

一路上,他——嗯,好吧,除了德文的kreuzfidel以外,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从谈话里显出他曾用过不少时间研究学问——很可能在酒馆里多,在学院里少——而关于那段日子的回忆成了他一生的得意之事。他一个接连一个地唱着《学生歌曲集》里的小歌;其中许多显出他格调不高,如——

在听堂在墙上

一只老甲虫

看它多么趾高气扬

看它快活地舞蹈飞觞。

过后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唱了~些战时歌曲。当我爬山的速度较快而把他留在后边的时候,他总是脱口唱出1813年的嘲弄诗歌——

“前进且慢

前进且慢

让奥地利的攻击

这次有个机会施展。”

但如果我闲荡,他就说——

“你,韩尼曼,

你向前

你的厚皮靴

挡得住攻击的正面。”

这是1864年的纪念品,尤其是“韩尼曼”这个名称,对一个丹麦人来说不可能是悦耳的,但那厚脸皮的德国人却未曾考虑到这一点,可是,这时他看起来心情如此之好,以至除了略有一点爱国情操的斗争外,我不可能被他触怒。我们休息的时候,他多半讲他学生时或战时的故事,而后者,却宁可说是相当和平的。

“不错,你说得正对,是非常好的烟草,”晚饭后当他点起烟斗时这样说,“你猜由于这烟草我碰上什么巧事?可是,那时候的烟草确实比现在的好;全德国闻名——阿尔斯塔德一泽吉尔烟草。嗯,我想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肩膀中弹以后,住到弗兰斯堡的拉撒利托医院,等我慢慢好起来的时候,他们允许我抽一小杆烟。我应先说明,我生在阿尔斯塔德,我母亲那时还在那里,当时她给我寄了一些好东西;运费免付。她常在有盖的大篮子里给我放一包这种极好的烟草。回头说我的故事:我刚把烟点上,几乎还没抽一口,我旁边的那个人(他是个丹麦人,在杜培尔被抓起来,因为他太靠近刺刀了)头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吸气;我十分明白这气味绝不是让他不愉快的,因为他喜形于色。我用尽力气喷烟,他就一直大量吸气。‘我保证,’他说。‘怎么?’我回答,‘闻起来像硫磺?’‘不是,’他的德语非常好;‘如果你抽的不是阿尔斯塔德一泽吉尔的烟草,我就吊死。’‘那你这次足吊不死了,’我说。‘请问,你怎么知道是阿尔斯塔德一泽吉尔的烟草?’‘这个么,我想我理所当然要知道的,因为,当我旅行做买卖——我是卖火柴的时候,在阿尔斯塔德住过两年。从那个时候以后,我就没有再尝过那种烟,现在呢,一闻这味道,我立刻觉得好像又在鹅广场与铁匠街转角的地方跟我好心的主人一起做活了。’‘什么!’我叫起来,差点把烟斗掉了。‘我告诉你的是实话,’他说。‘那么,你是跟我的亲爸爸做活的了!’——你想想看,是多么巧!当我们这般说着的时候,我慢慢地想起了他以前的样子——尽管他现在已经留了一把大胡子,一把真正韩尼曼的大胡子……最后,我给了他一杆烟,但我本可能会给他一颗烫子弹的。”当这个故事结束,我利用机会——设若可说是个机会的话——问他的亲戚都有些什么人,在忍受了连篇累牍的家族史之后,我终于获得了报酬,听到明娜·杰格曼的名字——“房·齐德利兹家那可爱的小女家教;我猜你已看到过她。”

一开始,有关她的部分只是非常平常而无趣的。

她父亲原先是一所公立中学的老师,一年前去世了。她母亲把房子分出来租给人,这女孩则教外国人德文,会话等,赚点家用。目前她一反惯例,接受了家教的职位,因为收入好,平常她是跟她母亲住在德勒斯登的一条小街的。

这些,我都觉得非常平凡,因为我曾私下对她怀藏着浪漫的设想。

“不管怎么说吧,让这样纯洁的女孩去跟这些外国人交往,并不一定很好。”他说着,把烟斗里的灰弹出去。

“为什么?”我悚然心动地问,“是指什么?”

“哼,你并不总是知道你交往的是什么人;有时候会导致很不愉快的结果。”

“杰格曼小姐有过这种遭遇吗?”

“确实有过。有一个年轻的画家,是你本国人。不稳定的小伙子。他把她丢掉了,而她当然是不该遭受这种待遇的。”

“真的是这样?他们订过婚了?”

“我不确定他们有没有真正订过婚。我没有细问过这件事,不过这是苏菲阿姨说给我听的;或许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些地方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不管怎么说吧,他们之间有过情感的联系。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但是他走了,从此以后连一封信也没有写。我是一点也不觉意外,因为他去的是巴黎——去学画——而那里无异是所多玛。并非德勒斯登这么安静……嗯,我想你自己一定已经注意到了。但巴黎,毕竟,天啊!那真是可怕的地方;我们德国人在那里这么受憎恨,以致连住都不能住。可是呢,他们又需要我们的啤酒;偏偏他们又学不会,尽管想得很!前几天,法兰西又关了边界附近的一家工厂,因为那是德国人开的。没用的!过不了几年我们又非得去那里不可了。相信我的话好了;知道俾斯麦有一天怎么说吗?”

现在他开始沉醉在政治中了。

说真的,在那时,我急着想知道的是那来自德勒斯登的可爱女孩和她的丹麦画家的故事,而不是德国人将要重进巴黎的精确日期。我问那画家的名字,却归徒然。

回家的路上我相当沉默,因为那老师告诉我的故事给了我极大的困扰。一方面是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的猜疑成真,但另一方面,我不喜欢这个插曲,尽管,这跟我全无关系,一点也没有——可是……现在我想到那本奇怪的袖珍字典,那似乎是杰格曼小姐心爱的东西,旅行和散步都随身携带。我相信,驱策这小小的语言公共马车的——在其中,至为高贵的字和至为单纯的字并肩而坐——是Postillond’amour,当她学着那画家的乡音时,她是否衷心依贴着那珍贵的回忆?她是否仍未放弃有一日将以这语言为她生活的语言之可能性?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想到,那小小的发光的虫子一夜复一夜地在同一地点忠诚地守候,把它的光投入黑夜,以希求同伴。

当我走近台阶的时候,那光点又在角落里迎接我。

5

对那喜欢德国音乐——而有谁不喜欢呢?——的人来说,这些阴凉而多河流的山谷含有丰富的暗示,是只能用音乐来描绘的。当黄昏宁静地从山林落下,舒曼的男声合唱似乎从枞树的巨柱倾落而与人相遇;鳟鱼倏游的清澈磨坊溪,以颤音唱出舒伯特的曲调,韦伯的猎号则在岩石的迷宫中回响,从“狼坑”到“鹰峰”,这些,似乎是DerFreischutz的理想场景。但华格纳则需要有壮阔的莱茵河的乡野为背景了。

虽然如此,有一个晴和的日子,当我在一个小岩洞外驻足的时候却仍有出乎意料的发现:山洞里有一条长凳,是由一块一掌宽的连皮木的木板做的,下面由两根柱子撑着,在不平的石壁上我发现用油漆写着堂堂的名字:“吴坦休息处”。

这名字,可是由过于天真的华格纳爱好者所写,抑或由恶意的反华格纳者所造?

这个问题,我对之提出的正是杰格曼小姐本人。

她并不是坐在这凳子上,实则,这上面是任何人类都不能坐的——尽管神类另当别论,因为我设想它们的体质比较轻盈。杰格曼小姐则选了一个较为舒坦的座位,在小径另一侧,突出于湍急溪水的一块大石头上。

小径与岩石之间有一条窄沟,因之,岩石几乎变成了溪水中的小岛,而由于小径靠近岩石的一侧长了灌木,我很可能未察觉她走过,尤其当我在看“吴坦休息处”的时候是背向她的。

但有意或无意,当我不期然爆笑出来的时候,她也用她年轻清新的笑声与之相伴。

“该笑,”她说,“写这名字的真有趣!”

她坐在草上,一只胳膊拄着岩石,另一只的前臂平放在裙兜里,手上则拿着一束这一带盛产的可爱花朵。

她粉色的常礼服,袖子卷到手肘——是为了舒服,或为了凉快。在裙兜中的胳膊颜色乳白,另一只映着丰富的草绿色,则在外缘现出一抹棕色,阳光下闪亮着绒绒的细毛,而胳膊的润肥给人一种婴儿的印象,而这在女人,更殊为动人。

两个小女孩坐在她旁边,在做草链;她们沿路享受越桔涂得满脸的果汁。杰格曼小姐的唇也留下了痕迹,当她笑的时候,牙齿不像原先那样洁白。

“你这样说可真是冒险,杰格曼小姐。”我回答,“因为你还不能确定我不反对华格纳。”

“即使你反对,也不会在意被女孩子笑笑。不过,你是丹麦来的,我听说丹麦人对华格纳知道得并不多。”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快活的表情消失了,而我相信我能探寻从她心中扫过的并在她脸上布下暗影的意念。

这暗中的意念,固然她必定不会猜到我已测知,却给了我黯然之感,遂像她一样沉默下来。

突然我察觉到她用一种吃惊的眼神在看我,那眼神清楚地在说:“为什么他也没话说,为什么他也看起来不快乐了呢?”就在这同时,我感觉到我的唇现出恼怒或嘲弄的表情了。实则是她那会说话的眼神使我意识到我的情绪,而这情绪使我大为吃惊,因为我无法蒙骗自己,我察觉到自己在嫉妒了。然而,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愚蠢的?——为了一个我几乎还没有说过话,而又很可能永远不会熟识的女孩子嫉妒?

在这样的反观下,我开始会说话了。我告诉她,我在德勒斯登住过相当长的时间,足以对华格纳的作品有些认识,而他的作品会特别让丹麦人感到兴趣,因为他在“尼布龙根指环”这一类的歌剧中用了我们丹麦的传说。

接着我把话头转到丹麦文学,并心急地问她丹麦文是否已经好到可以阅读丹麦的作品了。

“可以,我看过‘阿拉丁’,奥林许拉杰写的,”她回答。“在我只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点文法的时候,我就吃力地读完了它。”

“那么,你一定没能很享受读它的乐趣吧?”

“那倒是有;我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有些部分,我觉得特别美的。不过到最后我倒是恼忿起来,因为我对这个老是碰到好运的浪荡子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说了几句关于阿拉丁形态、浮士德形态以及丹麦与德国民族典型性格的话——有一些观念是从几年以前杂志上读过的文章借取的,有一些则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激出来的,这些,不可能有任何价值。

“你刚说的话,”她道,“对你本国人可不算是很恭维。”

我吃惊地看看她,因为我没有想到我的话带有这样的含意。

“好么,很坦白地说,你真的认为浮士德这么值得赞扬?我是说,如果用道德家清明的眼光来看他的话。把灵魂交给魔鬼,诱惑无知的少女,在很可疑的决斗中杀了她哥哥……”

“这些我知道,但仍旧……你是新教徒,是不是?”她突然带着得意的笑容问,就像她已捉住了很得要领的线索。

“怎么样?”

“那你就知道人类是不能只凭他们的行为来评判的。”

“那又要凭什么呢?我真的并不认为浮士德是个正派的圣人,虽然他翻译过《圣经》。”

“或许你对,但浮士德不论怎么说也比这个阿拉丁先生可敬得多,”她说,显然高兴于用了这个嘲弄意味的“先生”来代替合理的论证——然而,实在也不需任何论证,因为在根底里我跟她的看法是相同的。

“玛格丽特也同样比歌纳儿更可敬的。”我说。

自然,在说到玛格丽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她”,尽管,在外观上,她和那德国少女的传说意象并不相吻合,尤其是在一个外国人心目中。我不自禁地笑起来,因为我想起我们工艺学院的一个法兰西同学,每次在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时,总是用手肘拄拄我,说“葛丽卿!”也不管她是矮冬瓜或巨无霸,是大胆的轻佻女子或里得密不透风的、过于自持的女孩。永远都是那句“VoilaGretchen!”,而那个“卿”字又总是说得不清。

若说“她”不像葛丽卿,则我更不能与浮士德相提并论了——这是我立刻明显察觉到的事,因为我缺乏勇气自荐做她的护花使者。

在她那方面,她似乎很满足于留在原地。但我却处于困境,因为虽然隔着一条裂隙谈论这么高格调的话题显得荒谬,我却无法让自己相信我有权坐到她的旁边。甚至于一种想要这样做的提议,都很快被那较小的女孩的呼叫弄得不可能了——

“他既然这么想跟你说话,为什么他不过来呢?”

在这样的话说出之后,除了装作我该回家了之外,似乎已别无他法。因此我祝她散步愉快,并安慰自己,或许不久我就有机会再跟她相遇。

然而,这个希望却没有实现。一天接一天,我到处寻索,像猎人一样,听,看——一再来到“吴坦休息处”,但一切徒然。

我也曾绞尽我可怜的脑汁,想找出一个办法——不论什么办法都可以——来建立起我们的联系,但也一筹莫展。不可能的!——那简直像写小说一样不可能。

6

我不做长途徒步旅行的日子,约在中午一点,在“朝臣”饭店吃饭;这饭店坐落在俯临河谷和美丽岩石台地上,有庄丽修直的枫树蔽空;形成悦人的绿阴,光线明宁,点状的阳光可以落在桌布和玻璃杯的盖子上。

有一天,当我比平常略晚到达,位置似乎已经坐满。我正在四下寻看,却出乎意料地,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一对老夫妇——那张桌子上只有他们二人——在向我招呼。他们是我在德勒斯登认识的,而且,颇为相投。以这样愉快的方式逃脱我的困境,实在让我高兴,于是我瞬即坐在那除却一对和蔼的老夫妇外只有一杯啤酒与我相对的桌边。

第一眼你就可以看出那老人是犹太人。他的钩形鼻是一个不会错的表征,他稀疏而相当直硬的唇须和山羊胡未能遮住他厚实的嘴唇,下唇是向下垂的,当他说话的时候,使人觉得像在吸吮。这唇形似乎也影响了他的语音,慢而咬舌。又灰又粗的眉毛挡在眼睛的上方,下面则垂着又皱又大的眼泡。眼睛的本身却是活泼的,清澈的,而又显露着异乎寻常的好性情。他太太是个有威仪的老妇,说像犹太人,不如说像南方人;她鲜润的、经常微笑着的脸——那笑容,如帝国时代的绘画所描绘的样子——两鬓紧贴着灰色的卷发,贴得那么紧,以致看起来像金属线做的。

介绍我认识这对可敬的老夫妇的,是他们的儿子——我在工艺学院的学长。现在他已在莱比锡的一家工厂任职。由于我对这老人的嗜好感到真诚的兴趣,立即赢得了他的喜爱。他是个书籍珍藏家,但最使他的热情为之沸腾的则是名人的手写原稿,而这一方面,他有相当多的收藏,起自路德时期,直至现代。我以为,如果契鲁斯克人赫尔曼留下过作品,那他一定也会设法取得。所有的文献都理得井然有序,用文件夹夹起来,标了号码,每个文件夹中又附上资料,系用鹅翎笔沾特制的墨水,写在手造的纸上,以利永存;其中包括可信性的证明,传记作品和书信集的参考目录,并附加他自己的注文。这个一丝不苟的人并不仅以收藏为足;当他拿到手稿,即使是一小点,也必得考证出它的时代,否则就寝食难安;而设若这个问题原来就已解决,则仍有人名、环境需注解。最后,他会把他所得的结论详细列表。

就是以这种方式,他的热情溯源而上,直追稿件的渊源,也就是说,追溯文学的历史。要想满足这种热情,必头筹备大量的知识基金,但这基金一旦筹得之后,会产生很厚的利润。大部分人的嗜好是无利润的,但他的却不同,因为那是他内在生命的表现,同时又满足了他井然有序的商业本能,达到了他至高的精神目标。

约在十年前,赫兹先生从商退休,住在德勒斯登的“定息区”——这个名称,其实不是凭空而来的。他生于哥尼斯堡,在那里从商,可以说,属于商人中的贵族家庭;这个家庭对他的天性与发展留下永不磨灭的影响。

哥尼斯堡是个商业镇,而由于一个伟人的智慧,使全镇都具有了特质——这是某些名人不多的小镇的幸运;因为,那些把兴趣放在不大有价值的事物上的镇民,可以骄傲地贴附着使该镇成名的那个人的往事。伊拉斯穆在鹿特丹是如此,康德在哥尼斯堡更是如此:一方面由于他比伊拉斯穆更伟大,二方面则由于他更接近现代;目前哥尼斯堡的老一辈,是康德常常探望的人的孩子。

赫兹的情况便是如此。大哲康德心甘情愿地跟他本镇商会的人士来往。商会的人士则形成了强大的力量,以保护他所赋予他们的珍贵精神财富。这些商人,就整个阶级言之,拥有商人心灵的宽度与多面性,提供给他一个遮蔽处,以防当时虔信派教徒一手遮天的沉重压力。自然不过,这老人心目中最崇高的英雄便是康德。康德的哲学他能深入多少,我无法断言;但当他提及这位伟大的同镇同胞时,永远带着那令人感动的深刻尊敬。

他选择德勒斯登度晚年,一方面是由于亲戚朋友,一方面是为了他儿子就读的著名的工艺学院,再一方面,我想,因为德勒斯登是德国最美的城市。但它的精神气氛使他不满意。不论从商业的还是文学的观点,他都鄙视这个既不科学又不企业化的、受着无甚分量的贵族所统治的城市。他常提到,席勒早已说过德勒斯登是精神沙漠,何况那时犹有科纳尔住在此地——但今日又有谁?因此,这位哥尼斯堡的老人便生活在孤独中,几乎只限于跟业已残废的葛斯塔夫·库涅来往;后者,是“年轻日耳曼”的老兵,而这个集团的主角,赫兹几乎个个相识。对这个用朋友的仁慈招呼我的古怪老人,我所知道的几乎仅此而已。这对夫妇非常喜欢年轻人,我也注意到,男女青年几乎不由自主地对他们表露着现代年轻人对上一辈少见的尊重。也许,这是由于他们自己的谦和态度,有时甚至显得害怕给人麻烦或不便。

我原以为他们旅行路过莱丹,实则他们在易北河边租了一间小屋,要住六个星期,于今已是第三天。

我因经常远足,或吃饭的时间与他们不同,原先竟未相遇;而现在,我不得不答应当天再来拜望,同喝咖啡。

“你不会因为只跟两个老人在一起觉得沉闷的。”

“真的,你一点也不会觉得时间太慢。”

“可是你们绝不该这样说啊。”

“我们不该霸占你的时间,尤其是在这有那么多地方让你年轻的腿奔跑的地方。可是有个女士要来,如果除了我们之外还能有个年轻人陪她,会使我们非常快乐。”

“认识她将不会让你后悔——至少我希望如此。”老妇人最后这句话伴着有含意的眼神。

“此地的?”我这句话脱口而出。

赫兹太太误解了我的意思,笑出声来。

“不,你不用怕,不是村姑。她不是莱丹人。”

“也不是哥尼斯堡人。”

“或许她不大懂得康德?告诉我,赫兹先生,你真正认为哥尼斯堡所有的女士都读过‘纯粹理性批判’?”

“可借,我年轻的朋友,她们甚至连‘判断力批判’都没有读过——尽管她们这般需要。既谈到这个问题嘛,我倒想起曾为妇女们授过这方面的课……”

我原先提出那句略带嘲弄性的问题,是为了对目前的话题表示极大的冷漠,也为了争取时间;因为我突然开始怀着一种希望,而又惧怕它的破灭。但那老妇人却看出了我的心意。

“说实话吧,芬格先生,承认你的好奇心在燃烧,你急着想听的是那年轻女士的事,而不是我丈夫教课的事。”

老绅士笑起来。“看看他,看他的脸红成什么样!正是,我太太对人性是有点了解;她可以说是个拉瓦特了。”

为了掩藏慌乱,我把啤酒喝干。

“好嘛,她长得好不好看?”我问。

“好不好看?我亲爱的朋友,她实则是个美人了!对,但并不是通常所谓的美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她是个中产家庭的德克拉,是个罗蒂,是个芙烈德莉卡·布利昂;虽然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她也不是乡村牧师的女儿,尽管那样会十分田园诗。她是个卡卿,对,她最像的是卡卿!”

“可是,我亲爱的丈夫,你是打算用尽德国诗来做形容么?这样你会把他的期望提得太高。”

“相反!连德国的诗都不够!只有一种东西比德国诗更好的——”

“康德的‘批判’,对吧!”

“不对,我说的是德国的女人——当她们美好迷人的时候。但且不开玩笑吧,她真是极美的女孩。”

“嗯,你会亲眼看到她。她是我的亲戚,远亲。我想我告诉过你我娘家在德勒斯登。”

最后这几句话让我顿失全部兴趣。那么,他们说的必不是杰格曼小姐了。第一,她看起来不像犹太人,第二,从那老师告诉我的话来判断,我已确信她不是。我带着礼貌的笑容听下去,但对赫兹太太的家谱背诵已经心不在焉了。

突然,如在梦中,我听她说,“但我忘了你可能已经遇见过她,因为从你告诉我的话,她一定是你的邻居。她现在在做家庭教师——”

一阵寒流从我背脊流过。奇怪得很,那一刻,我主要意识到的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一种命定感。那么,毕竟是命运在左右了!在心乱中,我回说我想可能还没有看到过她,自以为这是最好的政策。但话刚出口,就想到这谎言必将被发现,而让自己处在可笑的境地。我希望把话收回,又下不了决心,因而心神混乱,竟致完全错过了赫兹先生的一个问题。

幸亏侍者这时把账单给我,在不知所措中,我给了他二十五芬尼格做小费,因而使得他向我有礼地鞠了一个躬,也使赫兹先生慈父般的责备,要我对这种人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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