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锈死了?没有吧。我身上倒是长了些黑漆想洗洗,可这冰天雪地哪儿洗去,又不是城里哪会有澡塘子。”
“废话!”黄革命从炕里站了起来,“你大搞迷信活动,吹丧曲,挣人钱。”
“吹丧曲咋是迷信呢?”
“就是!我们公社党委有规定,从今往后不能再搞这类迷信活动。”
“那九月问我们万寿无疆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死了,咋还奏哀乐,那也迷信?”
“那不叫死了,叫逝世!奏哀乐是全国人民内心悲痛,缅怀心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不是滋味的心情。”
“那我吹丧曲也是呀!”
“喇叭匠,我罚你款!你吹的曲就不同了!”
喇叭匠左眼——闭右眼一瞪冒出一句恶毒话来:“假若你老婆哪天一下子伸了腿,你不悲哀,你还髙兴?还要唱喜歌?”黄革命气得眼都直了:“你简直是四人帮的爪牙!”他转过身对那寡妇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就好!只要你能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党给你做主。你和他有过那关系吗?大胆点,别怕,说了实话就是好同志。”
寡妇把头低下了,羞得她无地自容。怯怯地点了点头。“他是强行你的吧?说吧,革命群众就是你的靠山。”寡妇用力摇了摇头,悄悄地叽咕:“我愿意,我主动的,我要和他结婚。”
黄革命一下翻了脸:“你和喇叭匠两个鬼混是犯法的!你不在老家干革命,却跑来讨饭,丢尽了社会主义的脸,简直是往社会主义身上抹黑灰,跑来又和一个搞迷信活动的人跑破鞋!马连长听着,明天你和排长把她们俩押送回山东。”“你敢?我操你老婆!”喇叭匠疯了般地蹦跳过来,欲与黄革命革命了。
无耐,铁拳般的革命力量消灭了他。
“喇叭匠,我们今晚要给你戴个坏分子帽,你破坏革命会议!”
喇叭匠成了被管制分子,那寡妇被遣送回籍。人言可畏,不幸被喇叭匠言中了。半月后,黄革命的老婆心肌梗塞死了。他们家一片呜咽嚎丧。
喇叭匠拿出小喇叭和笙管,走至黄革命家的院外。他劈开两腿,稳稳地叉定,运足气脉,把左眼先眯了,然后闭上,右眼睁得显亮又瞪贼了,要往外鼓突一般。他轻松地吹了起来。吹得不是丧曲,是欢快的,自如而小溪流水般清亮的“新媳妇过门”曲。吹得情浓婉情。吹来吹去,情绪变得激昂,听者有一种狂烈的兴奋。
他吹得不够劲了,就用鼻孔吹。一些看丧的孩儿们和妇女们跑过来把他围个不透丝风。他更来劲,又用耳朵吹。他运气用耳朵的风顶那小喇叭,声音极小极弱,可在近处还是听了个真。一阵阵叫好,一阵阵窃笑。
黄革命在烦躁悲哀中冲过来,扒开众人,失去了原有的尊严和文雅。
“你这个爷爷弄出来的二窜子混水货!你再不滚我扒了你的皮!”
“主任还他娘个地迷信,我吹的是喜庆歌,又没给你家吹丧惹你了?是掴你了?我又没迷信又没跑破鞋你管哪遭?”喇叭匠调侃几句后,就用绑在一起的双喇叭猛劲儿地吹起了《幸福的日子成年长》。
喇叭匠吹着,又停下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以安定团结为好、”黄革命像触了电源,一激灵缩了手,怯怯地退回两步,悻悻地走了。
喇叭匠把乐器放在一边,从兜里掏出两块准备好的红脏布两手拎着,他扭开了秧歌。他学着女人的步态,尽量变得温柔轻盈起来边扭边唱:嗒嘀嗒,嗒嗒嘀,嘀嘀嗒嗒嘀有几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也挤过来,随他扭摆。
黄革命给老婆烧过七期,孩子们解下了孝带,从规定的尽孝日子解放了,大女儿要出嫁了。黄革命的头秃得日渐厉害,心也灰了,更觉孤单单可怜兮兮。
这儿送亲总是用队里的大马车,不要工分,义务白送。黄革命有权势,在公社农机站找了台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响,直向村口奔去。出了村口拖拉机手一下子毛了。喇叭匠头戴出白色孝帽,腰系孝带子,横在路上,在拖拉机的后边吹起了《送葬》歌。
拖拉机手把拖拉机停了。他骂骂咧咧,这多倒霉,谁还有心思再开?送亲的人中就有一个蹦下来说,我去揍他。
大喜的日子,被这喇叭匠的喇叭丧给搅得人心惶惶。那人走到喇叭匠的身边:“你活够了?”“没够!”喇叭匠理直气壮地说:“穿衣戴帽自己所好,管你屁事,我吹丧她就丧了?若那么灵,就是迷信了。我的嘴我的喇叭,吹啥曲是啥曲,爱咋吹就咋个吹。你敢砸我一下,死要得拧劲子病才死!”
那小青年说:“大叔,我求你还不行,你走吧!喇叭匠脖一梗,这是你家送亲?是你家娶亲?黄革命家根本就不迷信不信这一套选着了你来显白?你真是臭不要脸。”说完,又吹了起来,招来了好多围观的乡人。
黄革命的革命得罪了不少人,但人人又不敢得罪他,心里恨他希望他倒霉,嘴上却又甜他让他舔蜜。人们都企盼喇叭匠闹得越凶越好。喇叭匠见差不多了,就往村里走,到了黄革命家院墙外,就吹起了《送葬》入土时的紧板。
死了老婆,大女儿又嫁了男人,家里只有他和二女儿俩过日子。过没几个人的日子就不是个日子。清淡淡寡味很强。黄革命心里偷偷暗想再弄一方老婆好陪他。不然活着没滋味。听人说大甸子有一个女人死了汉子,她一直没开过怀,是石女。没孩子一身轻松,才三十几岁还漂亮着不少姿色还在闪耀。就托人说过去,那边也点了头表示有意。
上边咋就开始清理三种人啦?!
变了,变了,咋要变了?这是怎么了,不革命了?不斗争了?因文革时黄革命曾与人命案有着紧密不可分割的关系,现竟找上头来。那不是革命吗?现在不革命了。
喇叭匠的坏分子帽子咋一下就摘了,我给他戴上的呀,他迷信他和山东女人鬼混呀,这是怎么了?
黄革命的公职被开除他是三种人,一下子,他就老了,头秃的明晃晃。
乡人不再怕他了,也不再搭理他了。
小女儿总给他脸子看,说话抢白他。他有些绝望起来,他躺在炕上,过不来这快速变化的劲儿。
当官时他吃香,现在他饮臭。他干的坏事一一被村人忆起记牢忘不了。大甸子那石女见他下了野又长自己二十来岁,梢信来不与对象。看来真是要变了。喇叭匠不种不耕经常出去给红臼喜丧做活路,唱喜歌吹丧曲,无人管无人过问,挣钱也快当,这是要变化了。黄革命的革命瘾和斗争瘾憋得他抓耳挠腮心急火燎丢三落四丧打游魂。
这左边身子怎么就麻,木木地像用了麻醉药呢!身子也要变化了?黄革命半瘫痪,躺倒起不来了,说话也不很清楚了。
喇叭匠背着吹器往回走,心里还陶醉在丧曲哀乐的兴奋中。这阶段他挣了不少的钱,吹事眼下正时兴,红白喜丧不雇吹,是让人笑话瞧不起的。这个阶段活做不过来,真是人不停脚嘴不停吹,一不吹吹嘴就痒痒。
走进自家的院里,顿时暗吃一惊。院里站着山东母子俩。伸不知是喜是悲,傻了眼,连句话也忘了说,就用钥匙把门片了,他拉着母子俩进了家。
“哎,我们俩要在这儿落户,你看咋样?”
“好,好,就是好。”
作者将小说写到这儿,有些写不下去了。他便去找喇叭匠。喇叭匠正从外地做活路回家,屁股还没有沾炕,正与山东寡女唠亲热套近乎被作者的突然闯人打扰了。
“来来。小子,咋也有空上这儿耍一耍呀?”喇叭匠问。“我想和您谈一谈就是您吹喇叭的感受情况。”
“那咋谈?都在心里装着,说不明白的,你又不想当吹匠。”“我想给您写一篇小说。”
喇叭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给作者一顿细细好瞧,先是左眼微眯右眼闪出亮光。
“就你还写小说?你可不像,你从小我说看着你屁股穿几条无裆裤到穿了几条有裆裤,我清楚?你屙过几堆粪蛋我都能数个数清。写小说不是你这个样子。”
作者有些脸红。“那是啥样子,您见过?”
“见到也没见过,可我知道。他们是大白脸。走路腰杆儿板直,还戴那有圈圈的眼镜。”
“大叔。你常常吹丧,总在那悲哀里过日子,心不酸吗?”“嘿嘿,你这傻小子,我乐都乐不过来呢,丧事是死人家属的丧事,是我的乐事。他们哭嚎的越凶,我吹得也就越悲,我心里也就最美。嘿嘿,你这傻小子哟,这点都不淸楚,你还要写小说。”
黄革命半身子木麻麻的,嘴角也歪了。中邪了不成?躺在炕上心里异常悲哀。是那样虔诚地革命,现在咋一下子就成了个什么三种人。人命现在也值钱了,坏蛋在世界上死绝了不更好吗?要那些反革命干什么呢!不革命了,就是反革命没有了吗?
二女儿对他并不笄孝心,还要给他把屎把尿,姑娘大了要硬着头皮去做。?
天气很冷。
屋里火淡。二女儿哭丧丧地把脸扭歪了,不看爸爸,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倒了哪辈子血霉了!”
喇叭匠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二女儿问了声好,就走了。
黄革命半边脸先红了,点点头让他坐。
喇叭匠坐下来说老兄,真想不到你会得这贼怪的臭病。唉,病不饶人,难为你了。还是去大医院调治调治吧。”黄革命说话有些像拉风匣,滋滋啦啦地不太清楚:“傻兄弟,现在不吃皇粮不挣月钱,人们都记恨我文革的革命事儿,我现在手头也——”不好意思再说,昔日一踩村东村西先颤动的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也有自尊心在折磨着。
“不要说了,这些钱我都知道,你治病吧,我这儿有一千五你先拿去,车我给找。病好了,我再帮你扮一方婆娘。我们他妈的才五十来岁,老不死一百岁才死,我们才活他一半,决不能就这么倒下去了!”喇叭匠掏出一个红布包放到黄革命面前。“以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算了,反正也是过去了。”黄革命抻出颤巍巍的右手,泪眼模糊了。“这使不得,我心里有愧呀!”他用力握紧钱包想推给喇叭匠,喇叭匠攥他瘦瘦的腕子,“收下!”
喇叭匠走出黄革命家,心里很愉快,他唱着轻快的温良小曲,往家里走,家里有那山东寡妇牵着使他恋爱。喇叭匠与那寡妇早已是真夫真妻了,可现在要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隆重。
喇叭匠穿身一身新崭。老褶子脸上涂了白腻腻的雪花裔,里边黑外边白,散出味道香喷喷。一下子气派了,走路迎客先是笨而羞,后又显轻盈盈劲道道矫健。
喇叭匠的搭挡们都来贺喜,为他吹奏最动听最新鲜最美丽的曲子,祝他做个好梦。
喇叭匠领着那寡妇在亲朋中走来走去,行鞠躬礼。喇叭匠和新娘双双胸配大红花,乐天喜地。
人们纷纷入席吃那喜酒喜菜子迅速而灵活地舞蹈?极优美好看。
喇叭匠走到伙伴跟前,他从一个人手里接过喇叭,叉开两裆,运足力气,自己为自己吹奏起来。他眯紧左眼,睁亮右眼他吹起了《送葬》的悲伤凄凉曲子他吹歪了嘴,吹得额筋突暴?满面流汗。一伙伴吃惊了,他急急忙忙去拉他。“你疯了?你吹得这是个啥鸟曲?”
喇叭匠一把甩开他。尽情尽兴地吹,缓了口气说:“我太髙兴了,我要吹的。”他吹到精彩时,双脚也跟着跳动起来。
黄革命是腊月二十九日那日康复全愈回到家里的。大年三十这天的早晨拿着锈浊得斑斑剥剥的喇叭来到喇叭匠家。他对喇叭匠说:“老弟收下我吧,好在我有点基础呀。”“没说的。我们祖上的艺路不能丢掉呀!”
“老匠,我们做儿女亲家吧?”
“你家二丫已与我家小子勾搭好上了。”
“我们俩先在你家院里吹一通咋样?”
“好啊,那就吹吧。”
天下着白白的小雪花,晶莹莹的,在天空中一旋一旋地向下坠着。
几声炮竹轰开了岁末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