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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渐渐放亮。晨光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现出一派瑟瑟抖动的萧条。万木渐枯,百草凋零,花是见不着了,绿色也像是一夜间让秋风掠尽,留给人们的只是满目枯黄。

西北风照旧吹着,唯有它,像个永不知倦的斗士,不屈不挠,坚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阳城睁开困顿的眼睛,迎接又一个黎明。

乱石河滩上,推土机的轰鸣在黎明还未来到前就已划破暗夜的宁静。西头子那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几只老鹰睁着愤怒的眼睛,怒视着那几台“哇哇”乱叫的推土机和灰头灰脸的人群。他们的闯入打破了乱石河滩的宁静,也惊扰了废墟上鹰们的好梦。老鹰们显得很烦,它们弄不明白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凭啥要闯入它们的生活?

鹰的视线里,包工头子车光辉披一件深蓝色风衣,立在风中。起早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中的一个。等工地上的民工们发现时,他在风中已立了半个时辰。

他的脸上依旧露着温和的笑容,是那种让河阳人永远也读不懂的笑。河阳人的印象里,包工头子车光辉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热笑、温笑、讥笑还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说话时他总是笑着的。没见过他发怒或是发威,也没见过他发悲还是发愁。

同是大企业的老板,在河阳人眼里,表情却非常不同。陈天彪的愁,胡万坤的酷,车光辉的笑。上到河阳官员,下到工程队的民工,凡是跟车光辉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惊叹他那笑。

有人说车光辉的钱,是赔笑陪出来的。也有人说凡是跟车光辉上过床的女人,都让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阳人公认的,还是车光辉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是个“笑面虎”。你瞧,他望见当官的,笑是从下巴往上挤的,一缕一缕挤上去,到了眉眼处,连眼都歪了。望见民工,笑又从额上落下来,像瀑布哗一下散开,让你觉得他温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让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见女人,笑从眼睛深处射出来,不用看脸,单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儿一波儿的光给罩住,那光夺人心魄,直把你给淹了,没了。

此刻,车光辉正望着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厂的职工。心想胡万坤真够绝,想出这么个点子,让酒厂的干部职工轮流到工地上拾石头,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点钟上工地,干到十一点,下午还要在厂里上班。听说是酒厂的职工现在不好好卖酒,五百多人的销售队伍实际坚守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余不是做小买卖就是成天钻茶屋里打麻将,反正销售员个个有钱,审计时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万。检察院抓了几个,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过来!除非酒厂自己开个检察院。胡万坤没辙儿了,只好想这么个法子,说是重新打造企业精神。

车光辉不能不笑,把职工赶到工地上拾石头,也能打造出企业精神?你瞧那些拾石头的,两三个人推一架子车,半天了往上捡一块石头。东倒西歪地洒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头卖到车光辉手里,还不够他们的饮料钱。

笑完酒厂的职工,车光辉又笑糖厂的工人。

在市长的再三干预下,车光辉的河建集团吸纳了三百名糖厂下岗职工。原想这些丢了饭碗的工人会珍惜这次机会,没想一进工地他们的怨声就来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干民工的活,这不辱人吗?干了不几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着他们疲疲沓沓的样子,车光辉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职工和乡下来的民工,才让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乱石河滩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处女地,急切地等待人们去开垦。天空中终年弥漫的那股死亡气息在这个早晨似乎淡了,晨风掠过,空气里多了一些活气,鲜鲜的,亮亮的。车光辉显然是嗅到了。他耸耸鼻子,想闻得更真切一些。可是,这气息窜动的很快,瞬间,车光辉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目光掠过乱石河滩,伸向远处茫茫的的腾格里大漠。

车光辉很是奇怪,在这样一个清晨,面对这样一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居然生不出一丝儿的兴奋。他的心态,更像是一个掘墓人。那轰轰隆隆喧叫着的推土机,传递出来的不是建设什么的气息,而是一种接近毁灭的声音。

是的,对于河阳城来说,车光辉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掘墓者。从当初的车灰灰到现在的董事长,他在河阳城大大小小揽过多少工程,自己都记不清了。站在这个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阳城建下了什么。身后一大片败落的乡镇企业,是他的手笔,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说撤的、毁的,倒是装了一脑子。

他笑笑,为自己这独特的创业轨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企业家。所有的头衔都是河阳人封给他的,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认为自己这些年就这么活了过来,活得有些乱,有些无奈;偶尔也活出些精彩,但都与建筑无关,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让他的生命丰富着,亮丽着。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闪出灵光。

现在,他就被一个女人折磨着。

只要一闭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闪了出来。女人的两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镰。后来他还发现,左眉中间有颗黄痣。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对藏而不露的眼睛,让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发现被这双眼睛牢牢吸引住后,回首凝望,才发现这是一双多么不同寻常的眼啊!那双眼睛既不乌黑,也不发亮。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一层薄雾罩在上面。望久了便发现,那不是雾,是一层蕴动的气。这气从两口井里升腾出来,带着心的灵性,带着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夺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决不是电,是一把柔柔的剑,能穿透男人的心脏。而在利剑出销的一瞬,那眼是微闭着的。只露出两弯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动、柔媚、妙趣横生,有一种缥缈,有一丝儿的梦幻,却忽略了那剑。其实最伤人的,是那剑,剑柔软无比,刺中了却让你轰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车光辉就被那剑刺中了。

车光辉摇摇头,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车光辉跟女人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以前这种感觉好像不是太浓,最近却十分强烈。

苦恼的是,女人击中他后,忽然就冷起来。这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车光辉早已见怪不惊。这一次,却难倒他了。

这女人,煎熬人啊。

这个时候,黄丫儿已做好早点,上楼去请刘素珍。

刘素珍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过了。丫儿轻轻挪步至床前,唤道:“阿姨,早饭好了。”

刘素珍眼珠动了动,说:“这阵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刘素珍的忧郁感染了丫儿,她为眼前这越来越苍白的女人心生叹悲。边上悄立了片刻,轻声劝道:“阿姨,饭你还是按时吃吧,你这病,是经不住乱饿肚子的。”

一听“病”字,刘素珍脑子里“嗡”一声,爬起来就冲丫儿发火:“我病不病碍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谁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劝你。”黄丫儿见惯了刘素珍的疯劲,暗地里她拿刘素珍叫刘疯子,有次叫失口,让车前子听到,车前子追问:“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遍?”黄丫儿知道是失口,摇头不敢。车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胆叫了,没想车前子听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疯子,她真是个疯子,他也疯,我们一家全是疯子!”

“还敢顶嘴,你个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干吗来了,说!”刘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黄丫儿,两只手用满了力,捏住黄丫儿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说,跑我家干什么来了?”

黄丫儿眼看接不上气,疯婆子这是真疯了,一边挣扎一边用劲力气喊,声音惊动了楼下的车前子,跑上来一看,黄丫儿快让刘素珍掐的没气了,一头撞过去:“干吗啊这是?”

刘素珍被儿子撞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床上。

“找死呀,你居然帮她?”

车前子不理她,一把拉过丫儿:“少理她,疯子!”

到了楼下,黄丫儿终于缓过气来,脸上刚有了血色,哭声就出来了。长这么大,哪受过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宝,说是当保姆,其实是当宝贝。文老先生哪舍得让她干活,重点的话都不敢讲,疯子居然敢把她往死里掐,想着想着,气来了,一把撕住车前子:“疯子家的,我让你掐,我让你掐!”

黄丫儿的小手越来越用劲,她真是气坏了。车前子“啊啊”叫着,用力往开推黄丫儿,可是推不动,最后用足了劲,踹黄丫儿一脚:“疯丫头,你也疯了啊,抓烂了我的脸。”

“活该!”黄丫儿出了气,心里平和多了。后来见车前子脸上真让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马又疼,走过去想摸摸烂处。车前子一个反扑,将她压到了床上。

“我让你疯,我让你抓!”车前子边骂边挠黄丫儿痒痒,黄丫儿尖声叫着,两条腿乱蹬,两个人很快在床上扭起来。扭着扭着,一双手忽然紧紧箍住了黄丫儿。

车前子喘着粗气,重重压在了黄丫儿身上,不动了。

“你想干啥,放开我!”黄丫儿又急又臊。

车前子像是没听见,继续紧箍着黄丫儿。一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车前子觉得体内的血往某个地方涌。黄丫儿也感觉自己不对劲,好像一下变得无力。

“放开我,坏蛋!”就在车前子想进一步时,黄丫儿从虚幻的迷蒙中醒过神,一把推开身上动作着的车前子,翻起身跑了。

车前子怔怔的,梦一样。黄丫儿跑进洗手间,脸一团红,身上燃起了火,小胸脯一起一伏,停不下来。死前子,坏前子,心里不停地骂,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这一幕,偏让走下楼的刘素珍看到。刘素珍心里讶了好几声,没敢下楼,捂着脸跑回楼上去了。

天继续闷热。

新西大街西侧这座拆了几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前,再次站满了人。

这座四合院并非啥名胜古迹,也不是河阳城哪个名人的住所,但它却实实在在成了河阳城最大的钉子户。叶开和黄大丫是遵从父命住进来看守这所院子的。拿父亲叶兆天的话说,这院子地脉硬着呢,哪能随便让他拆掉。叶开住进医院并最终被确诊为肝癌的那个下午,黄大丫气呼呼地将钥匙扔给公公,说:“现在硬不硬了,你儿子硬不动了。”黄大丫并不理睬公公叶兆天的吃惊,扭着屁股离开公公家。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在人大开完会后的第二天下午领着人马去强行拔这个钉子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跟黄大丫开口。没想到黄大丫早早等在这,见着他便说:“拆,拆,拆了干净!”车光辉没想到黄大丫这么痛快,激动地一挥手,民工们便扑了上去。

人大是在代表们的强烈要求下专门召开这次会的。会上几个代表义愤填膺,猛烈抨击了叶兆天的霸道行为,说他严重干扰了河阳的城市建设,给河阳城抹了一道永远擦不掉的黑。车光辉觉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嘛,何必上纲上线。有个代表质问他,是不是有领导施加压力?车光辉先是惊讶,继而便明白过来,他冲代表温暖地笑笑,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代表正义凛然地说:“你只管放心去拆,谁再干扰,我们代表去问他。”那口气真有种为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豪情,车光辉忍不住感动,说:“谢谢代表。”

这座院子让车光辉卖了整整三年的人情。卖足了,卖过瘾了,再不能继续卖了,所以他才下决心实打实地来拆。

当天下午,车光辉将黄大丫接到东关核桃园的小洋楼里。黄大丫当时说的是气话,墙刚一推倒,心里的难过便上来了。她跳着扑向车光辉,骂车光辉不是东西,是南霸天、黄世仁,是河阳城的大恶霸。没办法,车光辉只好将她强行抱上车,离开了那里。

“不就一套平房嘛,何必那样?”车光辉劝解道。

“平房?它跟你说的平房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反正不一样!”黄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里度过的日子,想起了跟叶开的点点滴滴。现在叶开要死了,她却连房子都看不住。

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车光辉递给她一片纸巾:“好了,你在我楼盘里任挑一套,挑两套也行,看上哪挑哪。”车光辉说的是实话,他已想好,在补偿的问题上,只要黄大丫开口,他决不还价。

“我挑这儿你舍得吗?”黄大丫忽然说,并起身打量起屋子来。

“舍得,只要你看上,我这就派人收拾。”

黄大丫突然没话了。她从车光辉眼里,似乎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已不是一天两天,似乎从他们认识起,就有,不过今天更强烈。她相信只要她开口,这男人真会把小洋楼送给她。

可是她能开口吗,不能!黄大丫再次想起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叶开,心情一暗,没心思跟车光辉斗嘴了。

河阳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终于灰飞烟灭。人们经过西大街时,再也不会因眼里冷不丁闯进一个暗疮而牢骚满腹。老城里人黄风得知这消息,心里微微冲过一丝凉风,他再次忆起祖上留给他的那座古院子,忆起二十年前那场大火。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毁灭的。他以前对叶家这座破院充满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己祖上那样珍贵的古院子都给毁了,你个破烂四合院子,还死皮赖脸摆在那儿丢人现眼。这时他却忽然生出一丝伤感,该毁不该毁的都没了,就连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让一个浙江人买了,说是建啥电子厂,这河阳城还有啥让人留恋的。毁吧!他“呔”了一声,发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老城里人黄风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鸟住进了小洋楼。黄大丫对此守口如瓶,而且行踪诡秘。她的行踪瞒过了河阳城的眼睛,就连最好事的邸玉兰这次也没能打探到这个新闻。她只告诉叶开自己租了间民房,月租六十块钱。病入膏肓的叶开此时已无力拯救落难中的妻子,望着一天天憔悴的黄大丫,他强压住心头的伤悲,紧紧攥住大丫丰腴细腻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泪说:“开,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买幢别墅。”叶开闭上眼睛,一股冰凉的泪水从睫毛下喷涌出来,他想起曾答应妻子的话,等小说卖了后给她买一套复式楼房。这个愿望只能带到墓里去了。他的小说写了一半,剩下的永远也没人替他完成了,这是多么深重的遗憾啊!

黄大丫多的时候陪在医院里,婆婆得悉儿子患了肝癌,从北京飞速赶来。她像个坚定的报应主义者,口口声声说叶家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子不会得癌的,一定是医院弄错了。后来听说男人叶兆天在追捕越狱逃犯时,危机时刻一枪击毙了逃犯,她“天呀”一声,轰然倒地,仿佛中枪的是她自己。她醒来后便在家里设起了香坛,终日跪拜在菩萨面前,替男人赎罪。

这期间大丫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说叶开的中篇小说集《大漠魂》即将出版。这是一个让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把这个消息烂在了肚里。她说不清为啥不把这消息告诉叶开,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楼的卧室里,反反复复想把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后却为车光辉这么长时间不来小洋楼大动肝火。

拿我当什么了,要饭的,还是逃难的?

当下她便怒冲冲找到车光辉的办公室,掏出钥匙,啪地扔到桌上。车光辉惊得瞪大眼睛:“谁惹你生气了,发哪门子火啊!”

大丫一团火窝肚子里,见他居然像个没事人,当下憋不住就发了出来。“谁稀罕你个破房子,阴森森的,像坟墓,我到外边租房子去。”

车光辉把玩着钥匙,半天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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