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是国内一家知名的民营报纸,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为宗旨,以保证新闻真实性著称。该报记者章先锋是国际新闻社和青年记者协会成员,文笔犀利,敢言敢为。1942年底,本来《大公报》派他到第一战区采访河南的抗战情况,他在途中发现河南难民多如山积,到处是骨瘦如柴的乞丐,就改变了报道重点,将笔杆子对准了河南罕见的灾情。章先锋从洛阳一路南行,先后到了密县、登封、临汝等地,目睹了成千上万灾民饿殍遍野的惨景。在叶县,他亲眼看到无数饥民饿死在路边,大批难民全身浮肿,倒毙家中。更让章先锋气愤的是,当地官吏还硬逼着灾民变卖家产农具,甚至卖儿卖女交纳军粮。章先锋含泪撰写了《饥饿的河南》一文,发表在1943年2月1日的《大公报》上。
《大公报》社长王芸生看了章先锋写的报道后,义愤填膺,又专门加写了社论《看重庆,念中原》,强烈抨击国民政府对河南灾民征粮的残酷无情,揭露重庆上流社会的奢侈生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蒋介石下令严惩“破坏抗战的捣乱分子”,并责令《大公报》停刊。对惹祸的章先锋更是抓住不放,蒋介石严令第一战区捕捉惩戒,从重处置。汤恩伯受命后,随即命令豫西警备司令部以“共党嫌疑”罪名将章先锋逮捕关押。
赵国保听了周伟民的介绍后,忙问:
“伟民,照你这么说,记者章先锋现在就关押在副司令长官部辖区?”
其实赵国保也一直关注着舆论对河南灾情的报道,他也看到了美国记者白修德和记者章先锋的文章,赵国保曾深深地为两个记者大无畏的职业勇气所感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章先锋居然在河南遭受了逮捕,而且身陷囹圄。
周伟民对赵国保说:“豫西警备司令部已经把先锋关押起来了。但幸运的是,在他的住处仅搜出了几本进步书籍,并无其它‘通共’证据。章先锋被押解到叶县后,汤恩伯连夜进行了审讯。审讯中,章先锋不承认自己有共产党身份,更不承认受到共产党指派。最后汤恩伯因为没有证据,不好对章先锋怎么样,只好把章先锋暂时关押在漯河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内。”
周伟民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对赵国保说:
“现在《大公报》正在向汤恩伯要人,汤恩伯也感到章先锋是块烫手的山芋,弄不好会舆论缠身,不想过多介入此事。特别是军法处调查后,感到对章先锋不好定罪,汤恩伯也准备放人。没想到的是,章先锋态度强硬,引起了汤恩伯的震怒,又下令把原定的释放改成了软禁。”
周伟民说完后叹了口气:“当前的问题是,汤恩伯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章先锋如果继续关押在漯河,汤恩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找个理由对他下毒手。”
赵国保想了想,对周伟民说:“章先锋冒着风险为咱河南老百姓仗义执言,无论如何咱要想尽办法救他,更何况他还关押在第一战区辖区内。”
周伟民拧紧眉毛思索了一会儿,对赵国保说:
“现在有两个有利条件,第一,章先锋在1938年‘台儿庄战役’时,曾随同汤恩伯第31集团军进行过战地采访,与部队中的不少将领有过接触,和他们关系良好,这些将领对章先锋也抱有同情态度。第二,章先锋关押在漯河豫西警备司令部,长官是李宪。这个人曾在洛阳战区长官部工作过,与你联系较多,你们熟悉。我们可以先做通李宪的工作,让他向汤恩伯提出,章先锋是个敏感人物,漯河离前线太近,不安全,建议把他转移到离前线较远的南阳去,交给那里的第78军看管。只要章先锋离开了漯河,就脱离了险境,下一步就好办了。”
赵国保几乎不假思索答应了下来。他对周伟民说:“这是个好办法。李宪司令和我私交很好,他调到漯河后多次邀我到他那里去玩。这个人富有正义感,我能做通他的工作。”
周伟民高兴地握住赵国保的手:
“这太好了,我们保护了章先锋,就是保护了公道和正义,保护了咱河南灾民的根本利益。章先锋是个敢于担当的人,相信他此次脱险后,还会对河南灾情呼吁,还会做更深层次的报道,他在河南赈灾中能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
周伟民和赵国保认识一致之后,又坐了下来,他们两个人对营救章先锋的计划,进行了深入的谋划。
几天后,漯河豫西警备司令李宪向汤恩伯报告了章先锋的关押情况,并汇报说,章先锋有认识错误和悔改的表现。李宪还向汤恩伯建议,章先锋身份特殊,影响面大,长期关押在与日军隔河相对的漯河前线不安全,不是长久之计。最近日伪特务活动频繁,李宪担心他们将章先锋劫持到沦陷区内做反面宣传。李宪还建议,将章先锋转移到南阳第78军羁押,那里也是汤恩伯的部队,离前线较远。
汤恩伯反复考虑后同意了李宪的建议,将章先锋秘密转移到了第78军看守所。
章先锋到了南阳第78军以后,情况大为好转。因为第78军参谋处科长郑斌,是赵国保和周伟民洛阳军校的同学,关系密切,而且郑科长也是河南人,对仗义执言的章先锋深感同情。第78军军长赖如兴对章先锋也怀有好感,“台儿庄战役”时还接受过他的采访。经赵国保等人策划,郑斌向赖军长提出,将章先锋从看守所内搬迁到军部关押,由郑斌负责看管。这样一来,章先锋转移到南阳后,不仅安全得到了保障,而且环境也有了极大改善。除第78军军部少数将领知情以外,大部分人不知道章先锋是被拘押的要犯,还以为他是长驻军部的随军记者,章先锋甚至可以自由出入营门。
1943年7月的一个上午,周伟民、赵国保和郑斌三人陪同章先锋游览卧龙岗。卧龙岗是诸葛亮故居,也是南阳的一个著名景点。几个人瞻仰了刘备为请诸葛亮出山而三顾茅屋的草庐后,章先锋十分感概地说:
“回想起这几个月的传奇经历,真像做了一场梦。我一方面感受到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可恨、可悲可怜,另一方面也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只要是为国家、为民族、为正义事业大声呐喊疾呼,就一定能得到好的报应,一定会有更多的朋友保护你,关心你,呵护你。这一次的传奇经历,真让我终生难忘。”
章先锋看着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赵国保等三个人说:
“当年曹操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而我正好和曹操相反,将来一旦出去了,我决不会辜负你们对我的信任期待,一定竭尽全力继续为河南灾区大声疾呼,千方百计为灾民呐喊,这不仅是我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义务,更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必须担负的神圣责任。”
周伟民上前拉住章先锋的手说:
“章记者,你为河南灾区的父老乡亲舍生忘死,我们做这点事微不足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论起你对河南灾民所做的贡献,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中国人都会这样做的。”
章先锋听了周伟民的话后,摇了摇头,说:
“我所做的事,只是尽了一个记者的职责,没有说假话,没有违背事实,却受到了当局的严厉追究,真不知道在当今的中国,公理何在,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周伟民、赵国保和郑斌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章先锋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对他们说:
“我真正担忧的是,今后我们的国家怎么办?本来已经外患当头,日寇铁蹄践踏了大半个中国,而现在内忧则更加严重,国民政府竟然视千百万灾民如草芥,不去赈灾救灾,不管百姓死活,混淆视听,掩盖灾情,让河南灾区饿死了300万人,这是多么大的悲剧,又让多少灾民、多少家庭悲痛欲绝,阴阳两隔,300万人可是尸骨成山呵!”
章先锋满怀着义愤,还向他们三人介绍了自己采访中了解到的诸多内幕。
在这次大灾荒中,紧临河南的山东、陕西等省都有粮食可调河南赈灾,但国民政府没有及时组织调拨,致使天灾又酝成了人祸。而当河南灾民处在水深火热之时,陪都重庆却每天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根本不把河南救灾当回事,赈灾款项迟迟拨不到位。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当救灾款真正拨付到了河南的时候,数百万灾民已在饥饿中死去。但即使这些迟到的救济款,也被河南官员大量贪污,化公为私。河南省府秘书长马国琳和省银行行长李汉珍,贪污巨额救灾款后竟然长期逍遥法外,引起各界的极大愤慨。三青团河南支部主任王汝泮,伙同会计私吞200万救灾款回家购置土地,至今也没有追回。汝南县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因是省城要员的亲戚,公然将其保管的赈灾小麦变卖,牟取暴利,中饱私囊。地方政府对救济粮的发放也是一拖再拖,一欠再欠,与奸商一起倒粮获利。甚至连河南省府规定公务员每天节省的2两救灾粮,也没有及时发到灾民手中。你们说,在这样极不负责的腐败政府领导下,我们的国家将走向何方,难道真的要亡国吗?”
章先锋说着,愤懑的泪水止不住地刷刷往下流淌。
周伟民三人都被这耸人听闻的“救灾内幕”所震惊。怪不得蒋介石要封住章先锋的嘴,怪不得怀疑他是“共党嫌疑”,这些内幕一旦披露出去,国民政府能不威信扫地,灾民能不激愤而起?三个人都低头沉思起来,一时间默默无语。最后周伟民抬起头,坚定地对他们说:
“物极必反,历史潮流决不会逆转,中国人民一定会觉悟起来,一定会找到新的发展道路。你们知道吗,现在延安解放区到处都是晴朗的天空,在共产党领导下,解放区的赈灾工作有条不紊,生产自救有声有色,灾民生活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军民互助,政通人和。我们国家的希望,民族的复兴,将来一定是寄托在共产党人身上。”
章先锋听后也兴奋起来,他插话说:
“我也听说了,延安城里聚集了大批精英,众多青年学生都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在‘抗大’、在陕北公学,在鲁迅艺术学院,已经培养出了大量抗战人才。连美国记者都发现,共产党高官和群众同甘共苦,救国救民,真心抗战。”
几个人情绪高涨起来,他们热烈地议论着,交谈着,声音越来越大。正当他们情不自禁的时候,郑斌忽然大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哎,我问个问题,你们说南阳和襄阳,究竟哪一个是诸葛亮的真故居呀?”
周伟民、赵国保和章先锋一楞,不知道郑斌是什么意思?待他们回头一看,原来身边走来一群游客,有人正好奇地朝他们打量。
几个人立刻把话题转到了诸葛亮故居上,都说南阳卧龙岗是诸葛亮的真故乡,襄阳古隆中,也是诸葛亮当年隐居的地方。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公园深处走去。
章先锋在第78军“看押”了数月之后,重庆《大公报》借助舆论压力,于1943年8月直接向蒋介石要人,要求恢复章先锋的人身自由。蒋介石侍从室向第一战区询问章先锋的情况,第78军赖军长向汤恩伯汇报说,经反复调查,没发现章先锋有任何政治背景,他本人也有悔改表现。赖军长向汤恩伯建议,章先锋的文章虽有措词不当之处,但反映的河南灾情基本属实。目前灾情报道的敏感期已过,章先锋继续关押在第78军容易引火烧身,还是释放为好。
汤恩伯本来就感到此事棘手,进退两难,听了赖军长的建议,立即同意释放章先锋。释放前,汤恩伯专门把章先锋接到叶县,与他一起回忆了当年“台儿庄战役”战地报道的往事,并希望章先锋留在河南继续担任战地记者。
章先锋这一次吸取了教训,他不与汤恩伯争论,只是婉拒了汤恩伯的“好意”。恢复自由以后,章先锋立刻在周伟民等人掩护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快速离开了第一战区,辗转返回重庆,结束了这一段传奇经历。
回到重庆后,章先锋很快给周伟民、赵国保等人寄来了感谢信,并附一首诗,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我在地之北,君在天之南,忍看半壁河山,遭受日寇摧残。
君在地之北,我在天之南,誓把万恶的鬼子驱逐出中国。
年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为了抗战胜利,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
蓦地,我由座上客,沦为阶下囚,是你伸出温暖的手,使我恢复自由。
用什么话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同志的爱呀,真是万镒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