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两边街道已经亮起电灯，门口渐渐地围拢一群不明所以的镇民。只一会儿的工夫，街道已经被厚厚的一层积雪覆盖着，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继续下，一团团，一簇簇，像是扯碎的棉絮，从天空翻滚而下。他冲出人群，直跑到老丈人那里，对着老丈人一通大吼：“看看您教出的好闺女，白天里一副正经人家的样子，到了晚上背地里和那个做皮革的都干了些什么勾当？老丈人呀，您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这不厚道呀，老丈人……”老丈人听了这么一通嚷嚷，已是怒不可遏，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他老丈人凌空一甩手，一个大耳光甩向这个所谓的未来女婿，示意他不要再这样无休止地讽刺、侮辱。众人也示意年轻人适可而止，不要得寸进尺。他粗野地对待着他未来的老丈人，如今有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想再成为亲家，已然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瞬间产生的怨恨，将一个女子的一切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一切地凌辱。众人凌厉的眼光，如划过血肉之躯的锋利刀片，看向这位老人，虽不是刀刀致命，我想也应该是伤痕累累了吧。或许谁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此刻他的指责是多么的轻率与匆忙。老头子极力遏制着自己将要喷发的怒火，回应着未来的女婿：“孩子，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随便便乱说，讲出去你收不回来。你不要随随便便地下结论，我也不想跟你争辩什么，但是我相信我女儿的为人，她就压根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谁也没有在意漫天飞舞的大雪，踩在街道上都能够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大家窥探别人隐私的好奇心，这场大雪无疑是冰封不住的。有来看哭的，有来看笑的，还有小声争议的，还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而真正同情这男人遭遇的，我想少之又少。人性的鄙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我随随便便下结论？您老要是真不相信，我现在就亲自带着您过去看看您那好闺女都做了些什么事儿，让您晓得什么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敢不敢跟我去，你个护犊子的老东西？”说完就拽着老丈人的手向那间皮革小作坊走去，老人摆了摆手，挣脱了他的强拉硬拽，吼道：“不用你拉，老子还能走得动！
一行人向皮革小作坊迈去。而此时的皮革小作坊周围安安静静，只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屋檐已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商人在一旁默默地抽着寂寥的香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内心那些真实的想法，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或许只是不想让他左右为难。她想问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他的妻子，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只字未提。商人弹了弹烟灰，从皮质的文件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有些模糊，不过估计应该有上万吧。商人开口说道：“你结婚，我就不去了，一点点心意，希望你能接受。”她看着默默不语的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她开始起身将他褪去的一件件衣服重新穿起来，商人在后面箍住她，不松手，希望她不要离开自己。她拨开他的双手说道：“别小孩子气了。”示意他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商人无可奈何，便只好收回手。只是衣服尚未穿好，便听见门外一阵阵喧哗。她急匆匆地跳下床，看见窗外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为首的是自己的未婚夫与自己的父亲，吓得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把所有的衣服胡乱套上，想冲到门外去，却没想到那扇门已被未婚夫从外面闩住。他也开始有点手忙脚乱了，用脚使劲踹着，但是没有起一点作用，她无奈地站在门旁看着束手无策的他，做着最后的尝试，但是终究还是徒劳。突然，外面的木棍被抽去，门被大力地踹开，房檐的积雪因为踹门的震动而碎落在地面上。看着怒火中烧的未婚夫冲进屋子，自己的父亲惶恐不安、面如土色地跟在后面，还有一群扒着门口看热闹的镇民，她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更加干脆一点，自己跳进江河湖海里，死了算了！只是此刻死了又顶什么用呢？他指着未婚妻大声地斥责道：“你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把你看得跟我生命中迄今为止所珍贵的一切同样重要，甚至，我把你看成跟我妈同等重要，我也不要你对得起我什么，我妈对你那么好，你对得起我老娘吗？你自己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不要脸，我们家还要脸呢。”他的嘴喷射出这个世界上最为恶毒的词语，根本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他看了看脸憋得通红的老丈人，继续说道：“老东西，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闺女。”老人看着衣冠不整的她，大声地斥责着这个所谓的未来女婿：“我自己养的人，我自己会教，用不着你来指指点点。”说完，老头子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随后喷出一口血，晃了一下，直僵僵地倒在了地上。众人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幕吓坏了，她一个箭步冲到老父亲面前，推搡着父亲，大声地叫着：“爸爸，爸爸！”众人也慌了神，七嘴八舌地说：“掐人中，赶紧掐人中呀！”还有的说：“估计是脑溢血，还不赶紧送医院去。”“镇里的医院估计不行吧。”商人也连忙说：“院子里有车，我送你父亲去医院吧！”大家七手八脚将老人抬到车上，商人将桌上的一万块钱塞到她的口袋里，一脸愧疚地说：“你父亲生病了，这些钱你先拿着，能用得着。千言万语，也解释不了我对你的愧疚。”“我不要你的什么愧疚，我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商人车子开得飞快，一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商人看着默默流泪的她，心里不是滋味。
她的父亲因为及时被送到医院而脱离生命危险，但过了没多久，还是含恨而终。她不久后也远赴他乡，一个人过着飘零的生活，后来也嫁人了。商人本是沿海之人，深知自己在此处再无信誉可言，当天晚上就离开皖南小镇，从此杳无音信。那个小年夜，他的内心充满了内疚，老头子喷出的那一口血，让他冷静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因为自己的怨念，导致一个无辜的老人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正应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雪虐风饕的小年夜，却上演了这样一幕悲剧。他一路狂奔，大声吼叫着，雪花依然悄悄地飘落着，一片片像是雪国飘来的精灵，在苍茫的夜空中飞舞、沉浮、荡漾、颤动。灰黑色的房檐，破败倾颓的残垣，乱蓬蓬的草垛堆在凌乱不堪高低不平的田野上，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空旷的丘陵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吼声，声音凄厉而令人动容。想到自己日后必定活在流言蜚语中，他拜别自己的母亲，独自踏上了流浪之路。
过去的终究已经成为过去，新的篇章即将被谱写。再回到皖南江家嘴小镇的时候，他已是飞黄腾达，也就一年，他成为我们镇上第一个“万元户”，父亲说，那年头，“万元户”是一个荣耀的称谓，是富足的表现。再回来的那一年他娶了镇上最漂亮的女子，而后，残酒倾尽，在蒙眬醉眼里，他昏天黑地地赌博、破产，如浮萍一样在浊世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一年，只不过一年的时间，他从过去走向未来。很快，他的经历便成为传奇，大家想从他致富的道路上学些什么。父亲说，如今在上海开创“芭比”等一系列知名面点公司的刘先生，可能多少得益于这个男人，如果说得伟大一点，他可能是带领这个皖南小镇走向富裕的一个典型，在他之后，镇子上许多人因为面点生意起家，而后投身地产生意、餐饮企业等。昔日的江家嘴汇入改革开放的潮流之中，而这种白案经济带来的负面效应导致小镇的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急剧增多，双亲的教育疏忽，导致学生时代的孩子们无人引导，更有甚者，因为爷爷奶奶的疏忽导致几个学生逃课出去上网，在路上被大货车碾压。这一幕令人心痛不已。经济带来了高速发展，但我想，在关注物质的同时，更加应该关注我们的教育。精神文明，这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名词，或许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道德终究是会回归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这样的时间又是何其漫长，漫长到很多很多人不会看见那样美好的一天。会有那一天的吧？
1989年，阴历六月十五，母亲生了我姐姐之后，月子尚未坐满，就急急忙忙跑到荷塘边去洗衣服，到田里除草，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这些事情不做，家里便要乱作一团了。天尚且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就骑着车子披星戴月去县城批发蔬菜拿回镇子上来卖，作为家庭的一员，她也想让我父亲负担轻点。父亲基本上每天白天都在别人家上工，到晚上才回来。有的时候，逢着赚钱的机会，舅舅也拉着父亲去山里给东家挑货，从山里面挑到山外面，山路崎岖，有的地方还是临崖路，一不小心走偏了，就可能跌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舅舅正值壮年，看见父亲骨架小，年轻力弱的，每次自己挑完了又回过头来帮父亲挑，两人中午啃一两个馒头又接着挑。父亲说，回想起来，这种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皖南江家嘴小镇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东西南北四条街道贯穿，呈一个十字路口，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基本上家家户户不用出门都能知晓，“万元户”的发家致富无疑让这个小镇的每家每户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母亲也不例外。等到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母亲跟父亲商量着，问父亲要不要出去看看，看外面能做些什么生意，如果能做点小生意，就留在外面，自己则在家带孩子照顾老头子，如果生意做不了再回来也不迟。父亲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决定要出去了，可去哪里呢？“江南水乡润美女，吴越之地多富庶。要不我下趟江南看看。”父亲对母亲说道。“江南，鱼米之乡，有饭吃，总不会挨饿，倒也是一个好去处。”母亲回应道。母亲却未曾知道，父亲的这一趟江南之行，可谓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连饭都没得吃。父亲本是篾匠出身，到哪里都自然会带着篾匠用的东西，父亲将锯子、凿子、墨水筒还有最为重要的篾刀全部收在竹篓里。母亲在父亲的外套里缝了一个内袋，里面放着当时全部的家当，大概也就两三百块钱的样子。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背着竹篓，买了南下的汽车票。父亲记得那是1990年六七月份，去江南的票价是六块钱或十块钱，告诉我的时候他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到了江南小镇，已经是天黑了，父亲随随便便扒了几口饭，找个小旅馆就睡了。在江南小镇的几个月里，单薄消瘦的他每天背着竹篓行走在这个小镇的周边地区，有时候有活做可能就无需四处奔波了，有的时候可能走了几十里路都碰不上一个需要做活的人家。父亲出门的时候还是七月盛夏，一眨眼，几个月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已是深秋季节。白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露凝为白，朝露昙花，到了寒露，北方已呈深秋景象，露水增多，露凝为霜，气温更低，山林遍野，白云红叶；南方也是秋意正浓，蝉噤荷残。南方的寒露，虽然也是一片萧条的景象，但南方晚秋过后的天气，已经不是初秋的微凉，却是森冷。“秋风杂秋雨，夜凉添几许”，秋风过后，江南的万木开始纷纷飘零落叶，秋叶飞向沧桑的大地，落在无垠的土地上，阵阵秋雨过后，片片秋叶粘在一起，作别最后的留恋。江南微凉的秋雨，先是耳畔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继而看到秋雨淋淋漓漓，深秋夜雨过后便是料料峭峭的寒风。如今，我们在无病呻吟中感叹着秋色的静美与丰富，而在过去那个黑白的世界，秋不过是一个单色的萧索时节，没有衣服穿的可怜的人儿，想必是没有心思欣赏这静美的秋季。这多雨秋季的寒冷，侵袭了睡梦中的青年，冰冷了一季的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