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入窗,鹊鸣枝头。
随着一位侍女的巧手梳妆,镜中很快出现一个容光焕彩、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只可惜她双唇紧闭,面无表情。
“姑娘可喜欢这个发式?”梳妆的侍女音如蚊纳。
我盯着铜镜,仿佛在看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想着她那满头的华美的发饰会给她的行动带来多大的不便。然而,另一个侍女却俏皮地告诉我,这样的我很好看。这是第二次有人说我好看,第一次是小女孩在山洞里。
说话的侍女捧着将要为我换上的衣服,她说,那是夫人吩咐依照我来时的衣服连夜赶制的。更换时,我仔细看了看,除制作更为上乘外,几乎与我来时穿的那套一样,果然不愧为主司蚕桑编织的族。
栀子花的芬芳如烟似雾飘入房间,昨天我在府邸之外就已闻到。现被露水浸湿,似乎更见清香。
我被带两个侍女带到一个三面都是红木雕花窗的简单雅致的亭间,晨间的柔光穿窗而泻撒满室内,族长夫人已在满室的晨辉和芬芳中安静等候,在她一旁侍侯的正是昨夜安置我睡处的妇人。
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夫人比起昨日更显袅娜柔美,眉宇间的哀愁却丝毫未减,自我行礼之后,她便一直用盈盈双眸含笑不语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对她莫名亲近,她的一颦一笑仿佛都能让人心生哀怜。
餐间只有我和夫人,她仿佛知道我心事一般,告之我,族长每天和族中长者一起用餐,小女孩已外出。难怪我昨晚在府邸找了一夜也未见小女孩的身影。
“我见你和缠儿实是有缘,不如在此多住几天?”夫人微笑,目光柔和。
我不能确定她所说之话有几份可信,也猜测到这或许是她拖延我的借口,然而,除了等待,眼下又似乎别无选择。还有两天就是月圆之夜,即使空手而归也已来不及赶回幽冥城。餐间,我几次打算向夫人询问短笛的事情,却终究担心打草惊蛇而难以启口。
窗外,金色的光辉漫撒在一片白色的栀子花海之上,像一层金色的闪光的花粉,几片即将凋零的花瓣抖动如蝶。我心想,待回到幽冥城,不知还有多少白花留在枝头。
“姑娘也喜欢栀子花?”夫人呢喃般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谈不上喜欢。”我如实回答。
夫人微怔,想来平时绝没有人敢如此桀骜地同她说话。这样的回答于我,倒也属诚心,像我这样一个杀手,除了听从指示,确实并不知道何谓喜欢,抑或不喜欢。
“你可愿陪我去园中走走?”她问。
我点点头,两人走出亭间缓步置身于一片白色花海之中,夫人吩咐所有侍女都不让跟随。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今生也许都不会相信栀子花可以这样的美——在房间里时,一片花海已是一望无际,没想到置身其中,更是有一种置身仙境之感。我在幽冥城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栀子花,放眼远望,流云簇拥。越往前走,仿佛离人世越远。世俗的烦恼、愁闷仿佛都被暂时抛开,留在心里的只有满满的惊叹和喜悦。
我想,也许,我是喜欢栀子花的。
我转过身,看到晨风吹动着夫人乌黑的发丝,拂过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怔然之后,我猜想眼前这一片如梦如幻的花海或许尘封了她一段不为人知的伤心往事。
二
对神父的期待如眼前的落日般一点一点的消退,我在无人的山坡一遍又一遍地吹奏那首自己唯一所会的曲子,努力安抚着体内提前升腾的隐隐的躁郁之情。
一个长相奇怪的白胡子老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打断了我的笛音。我正要动手,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姑娘,你的清心曲吹得不对。
他说对了这首曲子的名字,所以,我没有对他动手。我反问凸额凹眼的老头,曲子错在哪里?
这是除神父之外,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说出这首曲子的名字,我有预感,他会告诉我更多与我、与这首曲子有关的事情。
老头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竹制短笛,吹出了一首完整的清心曲。空灵悠扬的曲音犹如天降甘霖,瞬间浇灭了我体内如火升腾的躁郁,引领我进入到一个只有自己的宁静祥和的天地。
曲音一停,我的暴戾之气顿起,我望着他,目光锐利,心里猜测着: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秘密?
“你今年十八岁?”
“你怎么知道?”
我们安静地对望着,都想从彼此身上看出一点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银笛是为吹奏清心曲而特制的,内含玄机,其音曲折幽静,充满灵气,教你吹奏的人,只是掌握了一般的吹笛技法,并没有参透内中玄机,如果不是借助内力的压制,此曲早已失去作用。”
起手之间,飘零的落叶尚且悬在半空,老头的肩上已经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的另一端握在我的手里,我讨厌故弄玄机的人,偏又擅长用匕首我解决讨厌的人。我用命令的语气告诉他,他得和我做一笔买卖,用他所懂的吹笛技巧和我换他性命。我是一个杀手,这是我愿意给的最高的筹码。
老头似乎吃定我不会对他怎样,笑而不语。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炯炯,弹指间拨开了我的匕首。他说,姑娘,我们会再见面的。
接着,他像一阵风似的渐行渐远,伴着他的离开,传来一阵袅袅的不知名的曲音,如语如诉如梦如幻,如月光照水,栀子花开,浑浑噩噩的我如同入定了一般,所有的忧愁和烦闷一一被消融。
远方升起袅袅炊烟,田野间出现一派晚炊景象。我跃上马背,往族长府邸方向扬尘而去。
一入府邸,我便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安静,夫人、族长、以及侍女都不见踪影。我自恃艺高,仍是向往常一样走入正堂,刚落脚,从天而降的五个瘦削的黑衣蒙面人将我团团围住。随即出现的是族长,他说,幽冥城主怎会只派一个姑娘护送蚕族灵女归来,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冷冷一笑,杀意顿起,我问:“你就为了这个怀疑我?”
夫人带着小女孩出现在门外,陪在她们身边的是山坡处见过的奇怪的老头和那个监视过我的妇人。小女孩冷冷地看着我,她说,姐姐,我看见你杀幽冥四骑了……
我怔然。我忘了,灵女可以自行解除迷昏药的药力。寻常人在药力的作用下也许会彻夜沉睡,而灵女只需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也就在一瞬间,我仿佛猜到了神父要劫走小女孩的用意——这么聪明机警的孩子,如果培养成杀手,定然出色。
接着,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恶战。
在愈来愈快的旋转的黑影中间,我感觉体内有另一个躁郁的自己正在代替冷静的自己,那一个自己像一只正在搏斗的野兽,暴戾噬血。眼前闪过黑衣人的惊恐的眼神,耳边响起惨痛的呼号,四周鲜血飘飞……头眦欲裂的我,渐渐失去控制,仅存的理智告诉我,月亮升起来了。
在这紧要关头,远方仿佛飘来一阵清音,像是谁在幽幽呼唤,唤醒我灵魂深处的原本理智的自己,然后,一阵浓浓的睡意朝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