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一个长而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又回到婴儿模样，在阳光丰盛的午后，躺在一个气若幽兰的年轻的女人的怀里。她的怀抱温暖而安全，让我感到安静而舒适。我头顶的上方，女人的嘴里，低低地哼唱着好听的轻灵的歌声，像寂静的空谷里欢快的山泉和鸟鸣。歌声和四周弥漫的栀子花香混合在一起，仿佛要把我融化。
渐渐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哭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哭声越来越大，直到把我吵醒。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夫人泪流满面的脸，她对着我不停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残儿”。然后，我见到她手里紧紧攒着两支古银短笛。我摸了摸脖子，已经空空如也。
“夫人，把我的短笛还给我。”我怒目而视。
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像握着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害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她久久的安静地凝视着我，眼泪像断线的珍珠：
“不，这是我女儿的短笛，这是她十八年前被人掳走时身上仅有的信物。”
天空中响了一记惊雷，周遭一片安静。我别过头，不去看那双楚楚可怜的热切的眼睛。然而，床边却有更多热切的眼睛同时凝视着我。我想，他们应该都认错人了，全都错了，我是一个杀手，我只属于神父。
夫人告诉我：
十八年前一个月圆之夜的月蚀之时，蚕族降生了一个灵女，一出生便哭叫不止，燥郁不安，族里的长老和有见识的人都不知道其中原由。刚巧见识过人的乐者远游归来，他用音乐哄睡了婴儿，然后告诉众人，这个天生灵力的女婴体内同时具有月圆的灵气和月蚀的邪气，两气相悖，又争着与体内与生俱来的灵力相容，几种力量的相互震荡冲突，引发了灵女的燥郁不安。为了压制邪气，引导灵气，乐者谱写了一首《清心曲》，很快，族长按乐者的要求，请族里最好的银匠为新生的灵女特别打造了一支与曲相应的银笛。
“孩子，你看，这笛上的花案是蚕族特有的，花案里面用我们蚕族古老的文字刻了你的名字——‘残’。自你被掳走之后，夫人一直郁郁寡欢，直到缠儿出生，她仍然不能忘怀，故而命银匠为缠儿打造了一支一样的短笛，相同的花案里用古老的文字刻了她的名字——缠”。族长的声音难得的柔和，一旁哽咽不能语的夫人连连点头。我仔细地看了看两支短笛，确实是花案相同，花案里的雕刻略有不同。
我的头又开始隐隐的疼——始终不愿相信自己是被神父掳走的孩子。
奇怪的老头原来是蚕族的高明的乐者，他说我体内除灵力和灵邪二气之外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是这股强大的力量压制了邪气，也正是这股力量促使我月圆之夜的燥郁强大到连清心曲也无法平息。长此以往，我最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爆裂而亡；一是服从躁郁成为魔兽。
乐者说的那股不知来由的强大的力量正是神父输送给我内力。我明白了，这就是神父让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找到彻底消除我躁郁的方法。
我找到了彻底消除我躁郁的方法，同时，我也知道了我的生世。
又一个漫天星光的黑夜，我独自坐在高高的寂寥的屋顶，反复吹奏着新学会的《安魂曲》——那是乐者新研制出来的压制我躁郁的曲子。我在思索，神父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月亮如水，倾泻在一片栀子花海，月光漂浮在白色的花上，如梦如幻。我从未这样想念过神父，想念他在大殿前沉默远望时孤独的背影，想念他眼含期待地问我，可否愿意帮他完成大计。
缠儿出现在花海，遥遥地仰望着我，月光也倾泻在她的脸上，晶莹如玉。然后，像一叶花瓣那样轻盈地落在我的身边。
“姐姐，你知道你发狂的时候多可怕吗？”
“有多可怕？”
“你的双眼红红，目露凶光，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缠儿，你看，栀子花快要凋谢了。”
她无声地飞落到我所看到的那些显出萎败的花前，然后小心地将手轻柔地抚过，转眼间，那些花又迅速恢复了生机。她告诉我，那是灵力的力量。
“姐姐，不如我教你怎样运用灵力吧？这可是我们蚕族最大的秘密。”
她调皮地仰着头微笑，我从那双极富情感的双眸中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不舍和依恋。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哽咽在喉，难以启齿。我仍然是一个杀手，我不会背叛神父，然而，我有了一个妹妹。
二
如果我不是一个杀手，如果我没有执行刺杀蚕族使者的任务，如果一路没有杀害幽冥四骑等官臣……也许我可以留下来，留在这个富足而平和的部落，和亲人、族人相守在一起。然而，此时的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带着这个族传与我的神奇的灵力悄然离开。留下，只会给这个族带来王的惩罚。
我对夫人说，夫人，你十八年前没有保护好的孩子，十八年后，她也不会属于你，因为，她没有和你在一起的记忆。
她哭到昏厥——她等了十八年，结果等到一场伤心。
族长质问，你九死一生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如此决绝的离开？
我沉默不语，自己也迷惑了，不知道自己错在原本不该来，还是不得不离开。
离开的时候，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他们给我下了很重的迷香，可他们不知道那些迷香无法困住一个顶级的杀手。经过那片栀子花海时，我停留了片刻，想起那日清晨，站在花海中玄然欲泣的夫人的面容——她在这片花海中遗失了她的女儿。于是，我用自己的灵力，使所有显现枯萎的花又都恢复了灿烂，让所有没有显现枯萎的花绽放得更加明艳。希望苏醒后的夫人，看到这些花会得到些许的安慰。我不能认她做我的母亲，只因我不愿她与我同罪。
远方再一次响起了熟悉的信号，突兀地打破了夜的安宁，神父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经过精心的算计，分毫不差。在发现他达到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犹豫在瞬间都有了结果。
山林中，一袭黑衣安静地伫立在悬崖边，背影是落寞而孤寂的，又是倔强而挺拔的。在他凝望的远方，一轮巨大的红日正冉冉而升，漫天的朝霞灿若桃花。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桃花。
桃花也是殿堂里长大的孩子，和我由同一个奶妈喂养，一起经过艰苦的训练和无数的考验，成为当时那群同年人中的翘楚。她比我先执行任务，临走的那天，我们在院子中的桃花树下相约，三天之后，我在树下等她回来。可是，三天后，她没有回来。
三个月后，桃花谢遍，春天已经过去，她依旧不见踪影。殿堂里的人都说她任务失败，客死它乡。神父却找到了她的踪迹，并在一个黯淡的黄昏指示我去找她，神父说，如果她不肯回来就杀了她，杀了她，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了。
我愣在原地，我没有想到，杀手的资格要用桃花的性命作交换。
按照神父的指示，我在一个偏远的村庄找到了妇人打扮的桃花，她告诉我，她任务失败，身受重伤之际一个年青的渔户救了他，伤好后，她做了他的妻子。她看见我时，似乎并不讶异，她说，我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我。
我们在无人的山谷痛痛快快打了一场，才三个月不见，她的剑就已经失去昔日的锋芒。她的心里的有了顾虑，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了。临死前，她说，在殿堂里，她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顶级杀手，当遇见他，她才明白，做杀手不是她的梦想。
离开村庄的时候，我见到桃花的男人在自家门前焦急的张望，他是一个年青的渔户，和其他的年青的渔户没有两样，他问每一个从他家门前经过的路人，有没有见到他的新婚妻子，一个皮肤白净的眼睛像桃花的很美的女人。
结果，每一个人都对他摇头。
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杀手。
清晨的风吹过繁茂的山林，休息了一个晚上的鸟雀急着寻觅食物。神父转过身盯着我，漆黑如墨的双眼仿佛洞悉一切。他问：“你以后可还是杀手殿堂的双子星？”
我如往常一样恭谨地回答：“是。”接着，我破例多说了一句话，“双子星以后决不会再杀蚕族的子民。”
他凝视着我，目光如水，意味深长。而我的态度，坚硬如铁。
我们彼此沉默着，直到他点头。
离开山林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万丈光芒笼罩四方。我依旧是一个杀手，可我的梦想并不再是做一个出色的顶级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