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兄初次相遇便是在此地。当时的那一句‘北斗拱瑞，四象生息’可是令李烈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啊！若无赵兄点醒，我还在那儿洋洋自得呢，真是贻笑大方啊！”
“李兄太过谦逊了，将门虎子，李四郎的才名盛学就连家中老祖宗都是知晓的，那日不过是一时之蔽，若让李兄再观上片刻，也能看出来。”
“李烈惭愧，如此传言不过是蒙父之荫，言过其实了。不说旁人，与赵兄相较李烈便已相形见拙，差得太多了。”
“李兄何必妄自菲薄，太过谦逊了。”
“不不不，是赵兄你太过谦逊了。”李烈停步，与赵错赧然一笑，说道，“赵兄可否别再唤我‘李兄’了，你本就比我年长，兵法才学远达于我，这么‘李兄’‘李兄’的唤我，听着着实有些不自在啊。若蒙不弃，赵兄唤我四郎吧。”
“……如此，四郎也别喊我什么‘赵兄’了，直唤我赵错就好。”赵错也停了脚步，点头笑道。
“甚好，错哥！”
“啊？”
“便是错哥了！错哥，小弟不才，近日有诸多疑惑之事不得其解，还望错哥不吝指教啊。”
“指教可不敢说，愿与四郎磋谈探讨，四郎之疑惑，亦有可能使我疑惑，可未必能解得。”
“错哥可是答应了！”李烈兴高采烈地拽起赵错的手，便往旁儿的栈桥岔路拐了走，边走边说道，“来来来，错哥，我看那边的小亭没人，咱们也别去主亭挤着了，就去小亭儿坐坐吧。”
赵错不好挣脱，只好紧跟步伐，笑道：“四郎何必如此急切，我有不会跑了。”
“哈，确实有些急了。”李烈嘴上如此说着，脚下却没慢了，直到进了小亭才放手。亭中有一丈八长案，四卮四座分添两侧，李烈当即挽袖延请，微笑说道，“错哥请先坐。”
“四郎这架势，可是太过恭谨了！”赵错见盛情难却，也不再多做客套，就此受了。
“嘿嘿，所谓达者为师，师者为尊。我虽没像赵嵩那样拜师，然不知为不知，既有所请教，自当持礼以待。”李烈正襟危坐，为赵错座前的杯卮添了酒水，缓缓说道。
“四郎如此，那些疑惑之事，我便是解不开也得解，答不出也得答咯。”赵错面现苦笑，无奈地接过李烈端送上的杯卮，饮了一口。
“错哥品鉴，杯中之物，是酒？是水？”
“清泉冷冽，警醒精神，是水。”
“错哥觉得，秦赵之战，当胜？当败？”李烈垂下眼帘，低声问道。
赵错瞥了他一眼，也不答他，当即换转了话题，说道：“四郎心中疑惑之事不会是秦赵之战的胜败吧！不知四郎心中疑惑的究竟是何事，至于胜败，我们押后再做磋谈。”
“错哥不愿说出心中所想，便已是一种答案了。”李烈却不肯就此转而言他，轻吁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国内皆看好家父。肥之胜，番吾之役在前，认为此战当胜。然而我却是担心，担心家父，担心兄长。”
“四郎之虑便在于此？未思胜而先虑败，四郎已深窥兵法要害了。”赵错顿了顿，继而好言宽慰道，“兵事无常，瞬息万变，四郎不必杞人忧天，谁都说不准秦赵战役的胜败，此又岂是你我在这儿妄谈便可定论？”
“妹妹也是这般安慰我的，错哥也是……或许是我太过多想，但秦军四十五万毕竟不是等闲。”李烈伸出手指蘸了些水，在桌案上涂抹画画，不过片刻便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出现在桌案上，说道，“秦国军队的战力自商鞅变法后便日益强盛，用四象之中的西方白虎来比拟秦国，可是一点都不为过啊。”
“西方白虎？四郎说的倒是有些形象！秦国在西，虎狼虎狼，说其如凶煞的白虎确不为过。”赵错也拿手指蘸了些水，画出四象中的玄武图腾，说道，“然而西秦白虎虽然凶猛，未必打得过北方玄武。”
“玄武？错哥觉得赵军是玄武？”李烈看了看赵错画出的玄武，失望地摇摇头，说道：“且不说我赵国似不似玄武，那玄武只得守势，任由打压，最多只是个不败，又哪里来的胜机？”
“如何只有守势？”赵错莞尔一笑，于玄武尾后画出一条狞恶的巨蛇头颅，张开利牙跃跃欲噬，缓缓说道，“玄武可不仅仅是龟，龟者岿巍不动，蛇者伺机而噬，那什么白虎的未必不会败于玄武利牙之下。就看那肥之胜，番吾之役，武安君的玄武战法不就把汹汹来袭的白虎打落两颗牙？”
“然而，家父虽行玄武战法，而我赵国终究不是玄武。”李烈面现苦色，其神情有些无奈，曼声吟道，“人如风，马如龙，赵国飞骑，天下闻名。如今，四十五万兵汹汹，南北两线并行攻，据险而守不叫阵，飞骑亦作守关城，家父于井陉险地避战固守，扬短避长。飞骑守城，父亲如此用兵，错哥以为然？”
“然！”赵错掷地有声的应道。
“然？我之疑惑，还请错哥解答。”李烈双眼一亮，拱手说道。
“武安君此为，不在于兵，而在于势。”赵错略一思索，手指蘸着水画了一张赵国兵力分布草图与秦军进军路线图，指着南北行进的秦军说道，“你且看看，此地有王翦统帅的三十万兵马，这儿则是杨端和的十五万兵马，再来看看我大赵飞骑分布……如此大军威压，若以沿途所驻的飞骑零散冲袭，定然会被秦军逐一吞没！秦军攻境，四十五万之数，较我赵国举国之兵还要多上许多。此时我们若不化零为整，聚合军力据险而守，对峙相抗，而是东一路西一路的分散防御，那便徒然浪费兵力，让秦军步步进击，直到最后无兵可用矣！”
“或可以使飞骑分散，骚扰游击。飞骑机敏，善骑射奔袭，又兼有地利之便，秦军追之不及。若以此法狙击秦军，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军队日渐损耗，直至……”
“四郎且再细想，这南北合计四十五万大军，便是为飞骑沿途侵扰，又能损失多少？一旦飞骑被秦军拖住又会损失多少？”赵错摇了摇头，点了点下路道，“下路杨端和的十余万大军直逼邯郸而来，此前便有三万飞骑沿途奔袭，然而三万飞骑只不过是阻碍秦军的行军速度，使得司马将军有时间整备关隘，坚壁清野。据我所知，这路秦军在飞骑的奔袭骚扰下，直至关隘下与司马将军拉锯攻防时仍有十余万秦军，损失不及十之一二，而王琥将军的那一万飞骑却在某次奔袭中遭遇杨端和的埋伏，只一役便折损了二千，十去其二。”
“这……”
“再做个假想，这双线攻向邯郸秦国大军沿途损耗个五万，乃至十万，秦军又余有多少兵马？况且，到那时秦军攻打至邯郸城下，围点打援，大赵飞骑救是不救？战场上的直面厮杀，秦军耗得起，无甚大碍，而我们却因这兵力多寡之差，耗不起啊！”
李烈默然无语，垂首良久，轻声问道：“既然兵力悬殊，飞骑无功，那么据关而守，便能逆转形势了吗？”
“不能说逆转，只能缩短差距。”赵错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个问题他也曾有过思考和分析，感慨而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不待我，唯有借地理与人和。我曾去过井陉，也曾去过涉县，游走过太行山脉，借着地利之势，虽说不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亦能以一敌十，固若金汤。”
“错哥认为，此战，赵国能胜吗？”赵烈抬眼望向赵错，目光灼灼。
“何为胜？何为败？”赵错淡淡说道，转过视线望向远方那一扁小舟飘过，水波微澜的荡漾，怔怔出神。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弥散在微醺的春风中，如是幻听：“此战，从秦军出兵攻来的那一刻，我们便已经败了。武安君若胜，赵国是败；武安君若败，赵国……可能就要亡了……就如韩国一般……”
李烈悚然惊觉，恍然有所悟，然而辞至喉间却又说不出来，如鲠在喉，最后只是干笑两声，端起身前的杯卮喝了。冰凉的泉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不知到底是因为赵错所言，还是泉水冷冽。
赵错收回目光，见李烈神情略有些彷徨，于是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四郎这是怎么了？刚刚我不过是在危言耸听，鞭策自己不要轻敌罢了，俱是些夸张之言，不要真的往心里去啊。这胜败之事，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又岂是你我所能妄加猜测臆想的？不过，我认为只要有武安君在的一天，赵国绝对不会败，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战神不败！”
李烈望了望拍在肩头的手掌，刚刚落入腹中的冰泉骤而化作热血，涨红了脸，慷概激昂：“嗯，错哥说的对：战神不败！”
“敬武安君，战神不败！”赵错取过铜壶斟满杯卮，端正平举，神情严肃。
“敬……武安君，战神不败！”李烈举杯相对，面容崇敬。
放下杯卮，李烈脸颊一红，轻声说道：“错哥，我心中又有一惑，又恐怕冒犯，不知是否可以相询。”
“四郎想问什么？只管问了便是。”
“嗯，我与错哥两度相逢，光只是磋谈便知错哥才学高明，通晓兵法战事，绝不在我那两个哥哥之下，更不用说此间的‘少将军’了。”李烈说到这儿，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赧然笑道，“如错哥这般高明的青年将才，若受限于家世而不得朝廷重用，当真可惜。家父一直有心为大赵苦求青年将才，不论出身，不论来历，若是错哥有意，四郎可与家父举荐……”
后面李烈想说什么，赵错已然心里有数，当即摆手说道：“四郎啊，我可没什么高明的才学，不过是空口妄谈，做不得数。”
“怎么会没有呢？谈兵之事，非通晓兵法，深谙战事之人不可为！”李烈连连摇头，用极其鄙夷的语气说道，“就说在庭院里聚着的那圈人吧，他们也就只能说几句吹捧的好话，想谈兵还谈不出来呢！恐怕连什么是北斗，什么是四象都不知道呢！”
赵错摇了摇头，说道：“四郎可是太过偏激了，小觑了天下人呢。”
“如错哥这般，我尊敬还来不及，哪里会去小觑。”李烈以拳击掌，认真说道，“小觑那些该小觑的，尊重该那些尊重的，我李烈可不会看差人！”
“真是孩子气。”赵错看了看少年嘴角初生的绒毛，哑然失笑。
“嘿，错哥最多不过长我两岁吧，怎么总学着老头儿说话。”李烈抽了抽嘴角，说道，“而且，我可是去年便已经定亲了，早已不是什么孩子了？”
“哦？四郎定亲了？那是哪家的娘子，可否说来听听。”赵错兴味盎然的问道。
李烈红了红脸，随即用力地挥挥手，说道，“错哥，你就别再岔话题，我可不上当。我意已决，回去后便与父亲写举荐帖，必不使明珠蒙尘！”
“哎，四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举荐什么的，便真的不必了！”赵错眼见避不过去了，只好直言拒绝道。
“错哥这是何意？满腹才学藏纳胸中而不得施展，岂不可惜？难道是得罪了谁，有什么苦衷不成？吾父武安君，有他在，错哥还有何顾忌！”李烈有些急了，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赵错，等他解释。
“其实……武安君是知道我的。”
“哦？”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曾说过，我是见过武安君的，还记得吗？”
“似乎……是这样？”李烈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
“便在番吾之役的军中庆功宴上，武安君邀我入军中。”赵错回忆起那年拜见武安君的晚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道，“然而，我不能从军，只能推脱武安君之请了。”
“父亲亲自邀请错哥了？”李烈瞪大了眼睛，情绪激动的问道，“即是如此，错哥为何推辞？能受父亲亲邀，整个大赵亦是屈指可数啊！”
赵错没有直接回答，举起杯卮饮了一口，才在李烈急切的注视下淡淡说道：“四郎可知昔年邯郸城内‘空口谈兵，天下第一’，以谈兵之术折服乐毅，并连败六国挑战者的马服子吗？”
“赵……”李烈飞快地转过念头，失声叫道。
“没错，赵括，即吾祖父。”赵错放下杯卮，笑得极为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