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已经放亮了。一线血红,正在遥远的黄沙的边缘缓缓蔓延。那是美丽到近于凄艳的一种景象,除了在沙漠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致。苍凉的,壮阔的,却带着无法形容的孤寂的味道。
开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程启思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开,索性一直往北开了过去。这样,至少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否则在大沙漠上迷失只会是死路一条。
程启思再一次地把额头上的汗抹去,罗景忽然指着前面惊叫了起来:“那边好像有什么!过那边去!”
远处确实有点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黑点。车子又开了好一阵,程启思终于能看清楚那辆车是伊齐德开到小镇来的车子了。
“看到人没有?看到小槿没有?”罗景一叠连声地问,程启思说:“没有,我只看到车,没有看到人。”
好不容易开到那里,还没等车停稳,罗景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他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立即爬了起来,扑到那辆车前拉开了车门。
程启思和钟辰轩也跳下了车。车里面却空无一人,既没看到伊齐德,也没看到小槿。罗景呆了好一会,才提着声音喊了起来:“小槿!小槿!你在哪里?”
“喂——这边……”
远处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竟然是伊齐德的声音!罗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拔腿就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把钟辰轩和程启思都甩在了后面。
伊齐德正站在沙地上。他满身满脸都是沙,样子很是狼狈。离他不远的地方却站着小槿,她赤着脚,披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乱舞,看不到她的表情。伊齐德就像是一只想要扑过去的黑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浑身绷得紧紧,而小槿离他也不过是几米之遥,但就是不敢动。
“小槿!!”罗景正想奔过去,却被伊齐德一把扯住了。罗景文质彬彬的模样,哪里是伊齐德的对手,被他揪住根本挣脱不了。罗景大喊:“你干什么?快放手!”
伊齐德的脸色非常难看。“不能过去。”
罗景瞪着:“你什么意思?”
伊齐德慢慢地说:“你也是熟悉沙漠的人,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前面是什么地方?”
罗景的面色顿时也变了。他注视着前方,挤出了一句话:“流沙!!!”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小槿,你千万别动!你身后就是流沙,一陷下去就很难脱身的!”
他猛地转过头,怒视着伊齐德。“就是你把她抓出来的?又把她逼到流沙里面?小槿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伊齐德铁青着脸大吼:“你这个白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被这个女人杀死了!你摸摸你身上,那个黄金之眼还在吗?”
罗景往衣袋里一摸,空空如也。“……你什么意思?”
钟辰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伊齐德的意思就是,小槿偷了你的黄金之眼,还想置你于死地。伊齐德阻止了她,然后一路上追着她来了这里。”
小槿听着钟辰轩的话,掠了掠缠在脸上的黑发。她的头发微微地带着天然的卷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地纠结在脸上和脖子上,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得出奇。
罗景呆呆地望着钟辰轩,又望望小槿。“什么?……你在说什么?小槿……他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吧?小槿?”
小槿毫无表情地望着罗景,望了很久。她慢慢地摊开了手,一样东西在黎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那黄金之眼。蓝宝石的光泽冰冷而幽深,如同一只神秘莫测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
罗景再也站不住脚,整个人就软了下去。程启思急忙伸手扶住了他。罗景望着他,问:“你……你也已经知道了?”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说:“刚才,我在小槿的鞋底上发现了水晶碎片。我还记得,馆长把水晶的碎片洒在博物馆前面的台阶上,一踩就会有响声惊动他。所以……小槿在最近是一定去过博物馆的,而她却压根没对我们提到这一点。”他望向了伊齐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睡得很熟,突然,有什么声音把我吵醒了。”伊齐德说,“我是个相当警觉的人,但这时候却感觉身体都不听使唤似的。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脑子里也像是灌了铅,沉得不得了。我糊里糊涂地撑着走到隔壁,就看到……”他瞅了罗景一眼,“就看到她正在从你身上把黄金之眼摸出来。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法德耶的匕首,也许只是作祭祀的用途,她这把可是会要你的命的。”
程启思扶着罗景,一边问:“你上去了?”
伊齐德苦笑地摇了摇头。“大概是药效还没过,我整个人都不听我使唤。换平时,要对付这女人还需要花力气?我扯下了她的头巾,她也着急了,从窗口翻了出去,我一拉,把她的一只鞋抓了下来。本来那二楼就很矮,我没拦得住她。”他阴沉沉地望着小槿,“我找到一头骆驼,去赶她的车,还真把我累得半死。还好她不太会用我那辆特制的车,抛锚了,否则,根本不要想追上她。这女人,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比谁都冷血。”
钟辰轩问:“沙漠这么大,你是怎么追上她的?”
伊齐德说:“我去追她的时候,车辙还没被风沙吹得完全看不见。而且,我告诉过你们,我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我也听得到车行驶的声音。”他又冷笑了一声,“并不是我把她逼到这里的,是她自己走到这里的。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
程启思缓缓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尖锐而又冷酷。“天网恢恢?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倒说说看?”
钟辰轩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在罗景告诉我,你父母要你学医,你却喜欢画画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那幅巨大的壁画,就是你画的。你跟罗景的‘巧遇’,也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你有意在接近他。当然,你只是想找他来解释古文字,但你却没想到过,那黄金之眼,会在罗景的手里。罗景很重视那东西,平时都放在博物馆的保险箱里,所以,你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程启思说:“可是,小槿跟法德耶那群人又有什么关系?”
钟辰轩说:“你忘记了?小槿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外祖母的照片。她的外祖母,分明是个伊朗美女。只不过,到了小槿这一代,祖辈的血液已经很淡薄了。我想,小槿必然也是跟他们这族人有关系的,说不定,她才是真正的马萨格泰人的后代。这也是为什么那颗蓝宝石会在她手里的原因,几千年前,这两族人之间,一定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听到这番话,罗景抬起了头,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钟辰轩继续说了下去:“正因为如此,法德耶才会同意与她合作——因为居鲁士的头颅在哪里,大约只有马萨格泰人的后代才会知道。而小槿,她想要的则是庞大的宝藏。各取所需,他们谁也不会吃亏。”
“不,不可能……”罗景声音发颤地说,“这绝不可能。如果法德耶他们一族真的是居鲁士的祭司的话,他们应该跟马萨格泰人是死敌的,绝对不会合作。”
钟辰轩淡淡一笑。“你别忘了,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再深重的仇恨也会变淡吧。何况,法德耶是祭司,他要做的只是守护居鲁士的陵墓,或者是让他的遗体完整,别的,我想他们是不会关心的。”他顿了顿,缓缓地说,“当然,马萨格泰人本来就是残忍凶悍的一族。就算过了几千年,他们的本性也是不会变的。我想……我想,馆长也是被她杀死的。”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惊雷,罗景浑身颤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钟辰轩说:“很遗憾,恐怕这是真的。老馆长半夜里来到你的房中,翻阅了你那堆书卷。你不是说你在里面做了笔记吗?馆长应该在里面发现了相关的线索……而这时候,小槿也来了。之前她也来过一次,她偷偷溜进来把你的笔记都收走了。但是,她上次落下了一样东西,她是回来拿的。”他把那半截断掉的木管拿了出来,对伊齐德说,“而你找到的那两根属于动物的软毛,也是她落下的。”
伊齐德吃了一惊。“什么?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钟辰轩说:“那其实是一枝被折成了两段的毛笔。因为落在地上的是笔杆的部分,所以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小槿擅长画画,她随身带着画笔是不足为奇的。这支笔上大概有着什么属于她的记号,所以她必须取回来。只是,她很不巧地遇上了老馆长在罗景的房间里。”
程启思想了想,说:“我好像在罗景的桌子上见过这东西,不过,我当时大概也把它当成一支笔了……本来也就是一支笔,所以我完全没有留意。”他望了小槿一眼,眼神很复杂,“馆长死后,我在博物馆外看到的那个披黑斗蓬的人看来就是她了。我早应该想到的……只有她的身材娇小,能够从窗子的铁栏杆里钻出去。而与这个事件相关的所有人都是高大的男人……我们在甬道里遇上她的时候,她应该也是从陵墓的入口进去的,忘了关上机关,而她也随机应变地装成了跟我们偶然相遇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外套上会有那股奇特的香味的原因,那件衣服我曾经披在小槿身上,而她曾经到过祭坛,接触过法德耶……”
罗景狂叫了起来:“她为什么要杀馆长?为什么?”
钟辰轩冷冷地说:“因为馆长那时候正好在你的房间里。馆长之前见过小槿,而他的不幸在于他太博学了。他猜到了小槿的身份——我不知道馆长是怎么猜到的,小槿,你能告诉我们吗?”
小槿笑了。她的笑容非常冰冷,而却有种逼人的艳丽。“你看那杆毛笔的内侧。”
钟辰轩看了一眼。“刻了一行古波斯文,我不认得。”
“你不认得,但罗景会认得。”小槿说,“把它拿给罗景吧。”
罗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杆笔,只看了一眼,手就一松,笔掉在了沙地上。程启思问:“究竟刻的是什么?”
罗景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托米丽丝。”
钟辰轩吁了一口长气。“把居鲁士的头砍下来的马萨格泰族女王的名字?真是名不虚传啊,小槿,这么几千年了,你身上一样流着那样的血。馆长看到偷偷潜进来的你,再看看这管笔,再想想你有意来接近罗景,很容易就会想到你是什么人了。所以,你必须杀人灭口!而你的脑筋也转得特别快,你知道法德耶手下的人会杀死奈吉并以祭祀仪式的样子剖开他的胸腔挖出内脏,所以你也对馆长的尸体做了同样的事。你们不要忘记,小槿本来是学医的,解剖尸体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难事。”他停了停,“这就是为什么馆长事实上是死在奈吉之后的原因。……唉,馆长大概也想不到她立即就会下杀手,而且他一定非常震惊于小槿的身份,所以,他在死的时候,眼神才会那么震惊和不可置信……”
罗景的眼神,居然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他望着小槿,缓缓地问:“小槿,回答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接近我的?”
小槿冷笑了起来。“为什么?第一,就是因为你是语言专家。第二,自然因为你手上的黄金之眼。”
罗景笑了,却是一种凄惨的微笑。“那么,小槿,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小槿问:“什么事?”
“只要你开一句口,我就会把黄金之眼送给你。”罗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是你喜欢,我当然会给你。只要是你喜欢,你要我译什么我都会乐意。你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这么大的力气。”
黄金之眼从小槿手上落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
罗景的声音,非常悲凉,非常痛楚。“我从来不说,是因为我不太懂得表达。你觉得,你想要什么,我会不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开口。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你知道,馆长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要被风沙吹散似的,“我爱你,纪槿。”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沉默了。伊齐德听不懂他们的中文,问:“他们在说什么?”
程启思苦涩地笑了一下。“罗景在说,他爱她,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多么可悲的故事,她费尽心力想得到的东西,最后却是一直在自己手中。不惜为此杀人,利用一个爱她的男人……真是可笑。”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如同一串银铃,回荡在沙漠里。“确实,我真是愚蠢,愚蠢到可笑的地步。”
在一片可怕的死寂里,她转过了身,向前方走了过去。
“小槿——回来!”罗景狂吼了起来,“小槿,不要过去!!”
他发疯一样地往那边扑了过去,伊齐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但罗景这时候疯狂的力气甚至让伊齐德都控制不了,程启思忙过去帮忙将他抱住了。“冷静点,罗景!那边是流沙,进去了就出不来的!”
“小槿,回来!小槿!回来!小槿!”罗景恍若未闻,凄厉的呼喊声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程启思甚至有把自己的耳朵捂上的冲动。
“对不起,罗景。”
小槿的声音,远远地在风里传了过来。
当程启思再次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黄沙,静静地躺在初升的阳光下,却没有看到小槿的影子。
伊齐德低声地说:“好可怕的流沙,人,或者是动物,都会立即被吞没的。”他的声音里,也含着一丝涩然和无奈。
那黄金之眼,仍然在沙地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岁月的流逝,也洗不掉黄金的光泽。那蓝宝石的魔力,更是千载不变。
朝阳鲜红。铺满在无边无际的黄沙地上,宛如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钟辰轩的声音,低柔如风。“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