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跟这个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程启思苦笑了一起,他想起了不久前在深山里的那段经历。尹雪就那样消失了,程启思一直到离开那里,都再也没有见过她。他用力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她。本来,那件事已经算是落幕了,既然已经放过了她,就不应该再去想,那样的话或者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四个抬着软榻的人把软榻在祭坛的一侧放了下来。为首那个身材修长的黑衣人宽大的衣袖里,露出了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这时候,他的手就从宽宽的黑色衣袖里露了出来。程启思一直觉得小槿的形容太过头了,现在才知道小槿的描述绝对还是不够的。那只手确实非常美,肌肤莹润光洁,手掌饱满而形状优美,只是握着那样一柄冷冰冰的匕首,让人觉得相当诡异。
钟辰轩撞了他一下。“别傻看了,你表弟马上就要被人把喉咙割开放血了。”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正在考虑怎么办。”
伊齐德的另一只手也揣进了包里,大概是在握枪。“开枪,还是冲上去?”
程启思还没来得及回答,钟辰轩突然说:“我们再看看,兴许他并不是想杀你表弟呢。”
“你在开玩笑吧,这刀都拿出来了,不是要杀他还是要干什么?好玩啊?”程启思扯开嗓门嚷了起来,反正那几个人把他们当成透明,大点声小点声应该也不在乎吧。
罗景猛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他这个动作完全没有预兆,又急又快,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四处茫然地游移着。他的目光在程启思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终于仿佛是如梦初醒地大叫了一声:“启思?!”
程启思的一颗心,这时候才落到了实处,也不管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了,三步两步地冲了上去,把他从软榻上扶了起来。“你没事吧?刚才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诈尸了呢!”
罗景扶着他的手臂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我……”他才说了一个字,突然看到了身旁的黑衣人,又啊地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到时候了?……”
程启思转过头,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但那黑衣人的面目还是被黑色的斗蓬遮住了,完全看不清他的面目。“罗景,这个人究竟是谁?”
罗景注视着黑衣人,缓缓地说:“他是马萨格泰族的祭司。”
黑衣人并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站在祭坛前。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黄沙地上,安静而神秘。
罗景反而觉得吃惊,他本以为程启思会大吃一惊。“怎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程启思回头对钟辰轩说:“还真让你给说中了。”
钟辰轩微微一笑,并没答话。程启思问罗景:“究竟是什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罗景又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那个黑衣人还是没有动静,站在祭坛之前,像是一尊被月光照着的黑色大理石的雕像。“那还得从我在博物馆的时候说起了。”
“有一天,我正准备关上博物馆的门,突然看到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形迹很是可疑。我就出去想叫他走,你们知道,博物馆里文物太多,我不敢掉以轻心。可那个人却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问我要不要。”
“我打开一看,就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金酒壶,壶嘴上镶着一圈绿宝石。这分明是件非常古老的文物,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手里?于是我朝那个人打量了几眼,他是个本地人,看起来很普通,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就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就让他开个价。这件文物非常珍贵,只要是研究古物的人,都决不会放过的。至于它的来路……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人说了个价格,那价格却是低得惊人,我当即同意了,让他留在那里,进去拿钱。我出来把钱给了他,他也爽快地把金酒壶给了我,他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东西他是在某个地方找到了,那里有很多很多更漂亮的文物,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看这金壶的工艺,很像居鲁士大帝时代的宫廷制品。我就问那人,那个地方在哪里?他告诉我,就在设拉子附近。我一惊,忙问他,难道是在居鲁士的陵墓里?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能,居鲁士的陵墓里如果还有一个隐藏的秘密墓室,那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那人告诉我,不是的,不过离居鲁士的陵墓也不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他说了那小镇的名字,我也知道那里。我那时候的兴奋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小镇离博物馆有一天以上的车程,而且如果要进古代的陵墓,也得做些准备。我就又给了那人一笔钱,让他过一天再来找我,带我进去。”
程启思问:“你去了?”
罗景点了点头。“遇上这种事,任何干这一行的人,都不可能不动心的。”
他准备好了行装,又去跟老馆长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人要第二天才会来,罗景于是去了放古籍的地方,找出了一堆有关居鲁士的古书。虽然他对居鲁士的资料早已烂熟于心——由于年代久远,他的资料也确实极少——但再熟悉一下总是有好处的。他一边看,一边随手做些笔记,也乱七八糟地扔在了桌子上。但凡看到有用的地方,就在里面夹上一片叶子做标签。有些书厚得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要找到一本书里面的一行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夜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罗景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他吃了一惊,急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时间还早,他不想去吵醒馆长,反正很快也会回来的。
那个人果然如约在那里等他。罗景已经准备好了一辆车,加满了油。他从那个人口中得知他叫奈吉,是那座小镇上的居民。罗景想问他是怎么发现那金酒壶的,奈吉却含含糊糊地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罗景本来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就不再问了。
“于是我们就一同来到了那小镇上。”罗景说,“我对那座小镇并不陌生,据说在那里看到海市蜃楼的机率很大,我去过几次想碰碰运气,却始终没有看到。……当然,最后,我还是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讲述了下去。“然后我就在奈吉的家里看到了更多的文物。我越发肯定了那是居鲁士时代的东西,但我不能确定是否是宫廷的产物。照我看来,倒更像是神庙里的东西,几乎都带着明显的宗教标记。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的特徵的宗教用品。在古波斯,消失的原始宗教相当多,难道有可能在我手里被发掘出来吗?我当时兴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尤其是在我看到一样东西以后。”
钟辰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是不是这个?”他把那张被血浸透了的羊皮拿了出来,罗景接过来一看就说:“是啊,就是它。你怎么会有这个?”他皱起了眉头,“这上面怎么会有血?”
程启思本来想把馆长的事告诉他,却犹豫了一下。“你先把你的故事讲完,我们再给你讲我们的经历吧。”
罗景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笑得很是古怪。“我说,启思,你难道就真的对这羊皮上画的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
程启思呆住。他确实觉得那人头鸟身的饰物有点眼熟,但他只以为是在什么探索节目或者什么旅游景点看到过类似的,从来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罗景笑得更诡异了,“你再仔细想想,你应该见过它的。”看到程启思还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提示他说,“你想想我们小时候干过的坏事,被我妈给逮到了。”
程启思脑子里轰地一声。“你……你是说,这就是我们在表姨妈的珠宝盒里找到的那个东西?后来,我们还被你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罗景笑着说:“你总算是想起来了。没错,这就是我家的东西。你知道,我妈那个人,她经常到处旅游,每次总要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在伊朗旅游的时候,一个当地人卖给她的。她的脾气你也清楚,看着什么都买,觉得这东西有趣就买回来了。听她说,只花了二十美元。”他叹了口气,“她真是拣到宝了,它的价值并不是用黄金的价格可以衡量的。她买回来的东西虽然到处乱丢,但这个她拿出去一问知道是真金的,居然一直好好地放在首饰盒里。我学了考古之后,就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于是就问她要了来,带在身边,也算是当个护身符的意思。”
钟辰轩问:“你是说,你一直带在身边?在伊朗工作的这几年,也一直带在身边?”
程启思这时候才想到替他和伊齐德介绍一下,虽然在这个场景作正式介绍感觉非常奇怪。他瞟了一眼那几个人,他们居然在地上放了好几个色彩艳丽的软垫,坐了下来,一人拿着一种乐器。而那黑衣人则在软榻上坐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彩饰华丽的竖琴,轻轻地弹拨着,一串丁丁冬冬的音符流水般泻了出来。
程启思目瞪口呆。“这群人……还真悠闲。”
钟辰轩微笑地说:“有人弹琴奏乐,在这样的月光下,也算一种享受。继续讲好吗?”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罗景说的。
罗景又继续讲了下去。“我把那金饰是带了出国的,一直收在博物馆里。我那时还真是感激我妈,要不是她有四处收藏旅游纪念品的习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说着说着,更是眉飞色舞。“我问奈吉,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说,根据他们族里的传说,拥有这黄金之眼的人,就能穿越时间和死亡,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程启思打断了他:“黄金之眼?这玩意儿叫黄金之眼?”
罗景说:“是呀,你们没有见过那颗本来应该嵌在上面的蓝宝石。那宝石的颜色和光泽非常独特,镶在上面,就像是眼睛一般,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美丽的宝石……”他吸了一口气,“我一再追问奈吉,他总算是说了实话。他们马萨格泰族,是一个非常残忍凶悍的民族,这也是他们数千年来能够得以在沙漠上延续的原因。把以能征善战统一了整个波斯的居鲁士大帝的颅割下来誓言要他渴饮鲜血的一族……”罗景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那么近又那么真实地接触到历史的一角,而那关键的钥匙竟然就在我自己手中。”
“这一族一直生活在沙漠上?”钟辰轩疑惑地问,“可是,我记得他们是游牧民族,应该是在草原上。”
罗景激动地作了个手势。“是的,没错。可是,他们杀死了居鲁士。居鲁士的巨大王国并没有崩溃,他们难道不会为他们的君主复仇吗?这一族虽然足够善战,但仍然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他们残余的族人逃进了大沙漠里。在沙漠里,只有最强悍和最有韧性的民族才能生存下来,而马萨格泰族确实具有这种能力。几千年来,他们就靠这些特质在沙漠上生存,他们作过盗贼,掠夺来往的商旅,杀死无辜的人……但是,来到现代,很多东西都在随风而逝,被大漠的风沙吹得无影无踪……这个奈吉,就是一个例子。他不甘心一辈子留在沙漠,过着穷困而艰辛的生活,毕竟,现代社会的发达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世界。奢华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把族里的宝物偷了出来,他知道这些东西能卖钱。”
程启思的眼神,飘到了那几个正在自顾自地弹奏着他们的曲子的人身上。月光流漾在黄沙地上,洒落在碧绿的湖水上,也给那些人纯黑的衣裳镶上了一层闪光的银边。一串串流水般的音符像珠子一般跳动在闪光的琴弦上,那极富异国韵律的调子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如果不是耳边嗖嗖的风声,和刮得脸上微微刺痛的沙粒,程启思会真的以为自己走入了天方夜谭的世界。祭坛上的烟雾袅袅上升,不管祭坛里燃烧的东西是不是让人恶心,但那烟雾却是如梦如幻的,让四周的一切,包括崖壁上巨大的壁画都显得朦朦胧胧,极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