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殿。
袅袅烟华,一室幽香。
太后捻起一枚青梅,咂口皱眉道,“还真是酸的紧!”
皇后连忙笑道,“姑母,喝口茶润润舌。”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也不去接茶盏,只平道,“怀沛,你可真是越发聪明了!”
皇后心头一跳,手下捧着杯子,面上尴尬道,“姑母……”
“带着人去兴师问罪,”太后脸上颜色不佳,声音也越发严厉,“还嫌你这皇后的脸面丢的不够吗!”
皇后脸色一白,本就在木槿阁那受了气,此时又是被太后一顿抢白,自然觉得面上挂不住,但自觉理亏,所以只小声呢喃,“还不是姑母没说清楚……”
太后冷笑,“清楚什么?”
皇后不答,可眼角却是动了动,不服之色泄露无疑。
太后抬手正了正发髻,朝以蓉点了点头。
待宫人退下,太后这才恢复和颜,“若是告诉了你,又怎么能如此逼真呢……”
皇后先是错愕,心念一转,便已回过味来,“姑母这是……”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这出戏,要让皇帝知道,”太后微微一叹,“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若再不回来,这块心头肉,怕是要岌岌可危了……皇帝倒是以为他俩一同出宫,哀家便拿梅妃没法子么?”太后冷哼一声,“容嫔的事,哀家已经给足了面子,这次就是要让他知道,红荔只是警告,若哀家想强办了她,皇帝又能奈何!”
后面的话,皇后并不在意。
她的思绪,只埂留在那三个字上,心头肉!
这仿似是千钧的岩石沉海,将皇后心底本已沉淀的疯狂嫉妒又一次撩拨待发。她扣紧双手,直到掌心已微微渗血,这才缓了力道。
太后看着皇后愈发苍白的妆容,心中冷笑,面上却似未曾注意般平和道,“你先下去吧……皇帝,只怕快要回来了……”
她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让皇后心中狂澜更盛。
方才未曾注意的话,此刻分外清晰起来。
再不回来……回来?
给她无忧丸,陪她出宫,如今,又要为了她,连祭祖都要不顾了么?
不,不会的。
掌中一片湿润,甚至是空气中,都弥散出浅淡的血腥味。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
他回来……
让这次残忍的考验应验,让她彻底抛却已经所剩无几的痴心妄想,成为曲家的皇后么……
他不回来……
让那镜花水月的无望痴情继续苟延残喘,让她继续在那徘徊挣扎的嫉妒廖望中做一个空闺怨妇么……
四年了,他和她的恩爱两不疑……
三年了,他和她们的真情长相守……
而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确实,是时候了断了……
连绵的幽香终是将空中的杂味吞噬掩埋,以蓉望着皇后强自镇定的背影,忧道,“太后,这剂药,会不会太狠了?”
“狠?”太后皱眉,仍是无法忍受那廖淡的腥味,“不过是以前的药正慢慢见效罢了……深宫之中,又怎容她妄想皇帝的宠爱……爱?皇帝真是好手段,四年不温不淡,竟是让她的臆想愈发深沉了,以前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皇帝翅膀硬了,这么一个傻皇后,皇帝用她防她娇她纵她,却独独不可能爱她!早点断了念想,也算痛快……什么恩宠,什么****,只有这权力,才是最实在的倚靠!”
以蓉温温笑开,点头道,“太后所言极是。”
“镇国公来了么?”
“回太后,方才便在偏殿候着了。”
太后形容安详,眯起眼睛,“请进来吧。”
镇国公已近花甲,两鬓含霜,面容虽依稀可见当年英武神气,却总是逃不过岁月磨砺,眉间褶皱深深,终是难掩沧桑老态。
“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虽是父女,更是君臣。
太后不改雍华神态,只是比往日稍多了丝恭敬尊崇之色。
“镇国公今日来,是所谓何故?”
曲庭绱虽是武将,可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朝堂纵横,那些经年沙场点兵的豪迈早已尽数敛尽,只余精利的游刃有余,八面玲珑。
他微微笑道,“微臣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故前来探望。”
太后心底哂笑,宫里的动静,倒真是传的快。
她扯开嘴角,轻笑道,“父亲不必如此拘礼,女儿总是感念父亲的惦记。无非就是这帮孩子闹心,也无甚大碍。”
曲庭绱也不多言,只笑着静待下文。
须臾,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父亲,皇帝昨晚离开归安寺,怕是一会儿就要到了……”
“所以你动了囱儿的家臣?”曲庭绱将茶盏放到桌上,声音不轻不重,却是颇为清脆。
太后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淡道,“是。”
“糊涂!”曲庭绱愠怒,眸间便已盘旋纹纹怒火。
几乎是反射性的反应,太后面上突然涌上——
一种混杂着怨恨,厌恶,以及鄙夷嘲讽的微妙表情。
她冷着脸道,“安西岳这个老狐狸,暗里早已心有归属,可就因容嫔出事,皇帝给他三分薄面,他便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公正摸样。难道镇国公还以为,皇帝是当年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么?!”
曲庭绱听她此言,不怒反笑,“皇帝自然不比当年,谁都不比当年!”
当年?
当我不知道你心中那些龌龊心思么……
太后咬着银牙,声音清冷,“再如何,我也知道事事为曲家的利益考虑!”
曲庭绱微震,只是深深凝视这样笑脸狠怒的太后,心中竟是感慨万分。
他总记得她出阁的那一日,他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她侧耳倾听,恭敬柔和。
可是,后来呢,寂寥深宫中的百般纠缠之下,她终于明白君非良人,一腔柔情不过错付,从此,这宫里便没了娇羞怯懦,痴心为君的曲如筠,有的,只是看透这镜花水月的恩宠,温柔狠戾的皇后,直到如今的太后!
一抹深深的愧疚爬上心头,他不觉嗟叹出声,“如筠,是爹对不住你……”
他那含着苍茫悔意的一声闺名,竟是让太后也一阵恍惚。
她怅然,“爹……”
多年前的温情,仿似又重新回暖。
可是……
是谁孤灯苦守,静待归人?
是谁以泪洗面,油尽灯枯,不留只言片语,便撒手人寰?
想起母亲生前的悲戚怨艾,她的心又一寸寸冷了下来,“这么多年,难道爹就始终无法忘了她么……”
犹如横亘在父女间的硬刺,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父亲对曲丹惜,犹如先帝对傅雨菡……
太过相似的痴情守望,她竟一时辨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父亲,抑或是先帝……
那道怨怒音色中夹着的凄凉哀伤,究竟是为母亲,还是,为她自己?
曲庭绱身形猛然一震,凌厉的眸子突然蒙上一层缱绻温柔,他竟不觉恍道,“丹惜……”
太后恨恨咬住嘴唇,这就是她的好父亲!
一生痴情只为他的表妹,他的心头至爱!
为了她,他甘愿娶一个不爱的官家女子,不顾生死,立下赫赫战功,只为能让出身贫贱的她,在这**有一席之地……
她只觉胸中潜藏多年的积怨已然强压不住,“惠敏太后已逝多年,镇国公再缅怀,也要记得时移世易,总是要先考虑曲家!”
片刻恍惚,曲庭绱已然回神,想起早上的密报,他不觉静道,“曲家?”
太后以为他还沉浸在悠悠怀念中,便厉声道,“父亲,您为了惠敏太后,帮助先帝平乱继位,我自然感激。可是,皇帝是先帝的亲子,难道永熙就不是了吗?如今,皇帝迟迟不肯将骁骑营的兵符交给哥哥,还有,朝堂上明里暗地的阔斧改革,削减旁系,他是拿了十成的决心要对付曲家,难道哥哥还要犹豫么……若是永熙继位……”
“你忘了还有三皇子了么……”
曲庭绱打断她,只冷声道。
“永漠?”太后唇角讥笑,“不过是个卑贱侍妾生的,况且,他一个挂名王爷,闲散惯了,给他荣华富贵,他也未必敢争什么!”
曲庭绱连连摇头,似是笑她幼稚,“未必?唐代宣宗即位之前装疯卖傻,却能复现一段贞观之治!而且,骁骑营的兵符,你也知道是摆设,拿来何用?若是皇帝已经找到那枚传说中的调令小印,那你岂不是弄巧成拙?你今次这样,实在太过莽撞!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匆匆步入殿内的以蓉打断。
向来沉稳的以蓉,此时却是满脸慌乱。
她已顾不得行礼,只对着两人高道,“五皇子,他受伤了!”
这话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竟是震得太后心神殆散,惶然无措。
“永熙?还是皇帝?”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是熙皇子啊,娘娘!”
熙皇子……
不!
她甚至不着鞋履,便欲奔出殿外。
“如筠……”曲庭绱心中也是惊痛,虽是知道永熙先回了京城,难道,真如他所料,在路上被人……
他不敢再想,只一把扶住身形摇晃的太后,跟着以蓉,匆匆朝偏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