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陶奉命前往时,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他静静地坐在河边,听着远处传来的少女们嬉闹的笑语歌声。溱水清澈见底,岸边的蔓草碧绿悦目,仿佛大溪的峡谷高崖蔓草的颜色。
他轻轻地唱起自己新作的歌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唱着唱着,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从东边的城门出去,有那么多的美丽女子,仿佛云彩汇聚到了一起。可是她们再怎样美丽,都不是我心中思念的那个人……
“扑通!”一颗小石子被丢到他面前的水里,溅了他一脸微凉的水花。他转过头来,看见水边的蔓草丛中,有几个短衫绡裙的少女正相携而笑,对着他指指点点。
“喂,乐官,你怎么不唱了?匪我思存,嘻嘻,你到底是被谁家的女子迷住了?你这么会唱歌,迷住你的应该也是一个会唱歌的女子吧?”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子笑着嚷道。
郑国的民风开放大胆,男女于情爱上面尤其如此。所以哪怕是正当妙龄的少女们,也敢于如此伶牙俐齿地取笑这初见面的陌生男子。
皋陶脸上微微发烫,只是笑了一笑。
“我想,一定是被姒氏家的丫头迷住了,自从她被卖到姒氏这里来,没有一个女奴比得上她呢。”一个纤细秀美的女子撅起嘴道。
“姒氏家的丫头很会唱歌么?她叫什么名字?”他想到自己身为乐官的责任,立刻抖擞起精神来,问道。
“她没有名字呢,”圆脸女子答道:“她是褒国人,从小父母双亡,被姒氏所收养,我们都叫她褒姒。她生下来就会唱歌,也不知是怎么学来的,谁也比不上她。所以她虽然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姒氏却把她当作府上的宝贝呢。不然这次,也不会把她……”“乐官,你能作一首歌给我们听么?”
他正要说话,另一个梳双髻的女子拍起手道:“听,褒姒在唱歌了!这支歌她可从来没有唱过呢,真好听!”
一阵清越的歌声,渐渐传来,一点一点的,近了。仿佛清晨朦胧的雾气聚在一起,最终化作一颗颗晶莹透明的露珠:“采野蔓集清露兮,抟为仙丹。沐日月聚精华兮,五精偷换。”
如遇雷亟,他突然呆住了。
多么熟悉的歌谣,多么熟悉的歌喉。即使只听过那一次,那一次,已足够刻骨铭心。歌声穿越溱水的碧波,层层漾来,令得皋陶的眼中,已不由得盈满了热烈的泪光:“愿此生如天地兮,永未轮转;”
他猛地站起身来,向着溱水对岸叫道:“我找到你了!风离!”
辘辘车声隐约传来,那车中的歌声却未曾停止,仿佛并未随着车声而起伏不定:“祈情思寄流光兮,长思长伴。”
“别叫了。”圆脸女子有些迷茫不解,然而好意提醒道:“乐官,这里是逆风,她的声音虽然可以随风送过来,你的叫声,她却是听不见的。这个曲子极好听,你用心地记不来,回去奉献给国君,一定能受到他的奖赏。”他猛地一把抓住圆脸女子的手,令得对方刹那间不知所措,脸红到了耳根:“你……你做什么?”
“告诉我,风离……不,褒姒,褒姒,我怎样才能向姒氏家主买到她?”
“买?”圆脸女子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其余两个女子一起同情地看着他:“褒姒是姒氏家主的宝贝,谁也别想买走她。更何况……更何况前段日子,听说姒氏家主在国都犯了罪,少主四处奔走,又找了权贵的门路,决定要把褒姒献给周王为姬妾,来赎回家主呢。”“对,这车子就是姒氏送褒姒入宫的啊,乐官……你……”
马车渐行渐远,车声渐远渐绝,但那美妙歌喉的余音,却仿佛是最古老而温柔的怀念,仍在溱水岸边回响不绝。皋陶怔怔地站在水边,看着那些碧绿的蔓草,轻轻的、然而决断地道:“我错了,我要回去。”
三个女子惊奇地互望,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要回去。”他在心底暗暗地说:“我要回到镐京,陪在你的身边,褒姒——不,风离。”
“每个听过她歌声和容颜的男人,都是这么如痴如醉。”圆脸女子劝他道:“不过我们郑国的女子众多,即使比不上她的美貌和歌喉,至少也是温柔多情的呀……”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云松一样挺拔的乐官,一抹红晕飞上了双颊。
“我为你们把刚才那支歌唱完吧。”他已经平静下来,仿佛没有听到圆脸女子含情的话语,缓缓地坐在水边,手掌轻轻地拍打着一块白石,和着节拍,放声唱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他唱着唱着,在三个女子惊讶安静的注视中,涌出滚烫的泪水,圆如珍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下去,落入清新的蔓草丛中。
就算遇上再多的女子,却取代不了对她的思念和倾心相爱。
回到国都镐京之时,恰是第三年的秋天。
此时的皋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乐官,《出其东门》《子衿》《山有扶苏》《有女同车》……他采集和谱写的这些乐曲,以其清新的词藻、深切的情意,响遍了整个郑国的土地,甚至被别国的人民所传唱。也正因此,任他百般辞去职务,意图及早地追上褒姒车驾,向着镐京前行,但郑公仍迟迟不肯放他离去。而国中的法律,对逃奴的管辖和处罚非常严苛,皋陶不敢私自逃走,只到第二年的秋天,才盼来了一线转机。
当时的周王下旨,要天下的乐官群聚国都,倾尽各自平生最为擅长的技艺,只为了要博得他新立的王后一笑。传说中这位新妇有倾城的容色,却是冷若冰雪,自入宫来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仍倍受周王的宠爱。周王甚至不惜废掉前王后、而立她为后,她新生的儿子伯服被封为太子。皋陶因为出众的才能和响彻周朝的名声,得以名列其中,郑公才被迫忍痛割爱,派车将他连同大批歌姬、珠宝一起,作为贡给周王的礼物,送入镐京,
那一刻,皋陶真是要感谢上天的仁慈,只因那位荣宠一时的新后,正是当初以赎罪女奴身份入宫的褒姒。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是皋陶新作的《野有蔓草》一曲,作为郑风中最负盛名的曲子。
在那华美幽深的周宫偏殿里,钟磬齐鸣,笙箫共奏。皋陶与一十八名郑国的歌姬,正在接受朝见周王及新后前的训练,一齐曼声唱起这支皋陶新作的《野有蔓草》曲。听说当初这支曲子传唱到宫中的时候,得到了新后的喜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新后才要求周王下令,宣召这位才华出众的乐官前来镐京。
皋陶行走在镐京最繁华热闹的大道上,手中紧紧抱着他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小作坊买到的一支音色特别纯净的笙。
新王后即将召见,那个已经叫做褒姒的女子,有着与风离完全不同的躯壳。那沉睡在躯壳里的灵魂,真的还能记得起他么?在这阔别多年的镐京,因为她的缘故,竟尔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而这次晋见时的演奏,更令他有如见故旧的暗暗狂喜。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登上宫中送他出来的马车。突然听得通地一声鼓响,声如裂帛,有人大叫道:“犬戎人来啦!”街上顿时一片骚乱,人群仓皇豕突,纷纷叫道:“快逃呀!快逃呀!”“犬戎进城啦!”他跳下马车,顺手拉住一个奔跑的路人,问道:“出什么事了?”那人头也不回地拨开他的手,拔足狂奔:“你看不见么?城外的烽火台烧起来啦,一定是犬戎人打进来了!”犬戎是悍恶的游牧民族,屡次袭击边关,一直以来都是周朝的边境大患,所以周朝在边境地方建了许多烽火台,十里一传,报告紧急的军情。皋陶虽然也有听说过,却万万不信犬戎铁骑竟然能够势如破竹,一直打到周朝的国都来。
他心中大急,死死地一把又抓住那人,叫他挣脱不开,口中连连询问道:“犬戎入京,沿途的守卫也燃起了烽火,各地诸侯应该早就派军队拦截住了,怎么会……”那人被他拉住,忍不住怒道:“你这人真是麻烦!你不知道么?咱们大王的新王后自入宫来,竟然从来不肯露出笑容。大王用尽办法都没有作用,所以前段时间点燃了所有的烽火,假装是犬戎人来袭击,引得各地的诸侯前来救驾,这才引得新王后笑了一笑……”
他反手拉住皋陶,拼命随着人流向城外奔去,一边跑一边急急说道:“这次犬戎人真的打来了,大王燃起烽火,可没有一个诸侯前来,谁会相信是真的紧急?都以为是大王又在博美人一笑呢!唉,这次算是完了……再不跑,连命都没有了哇!”
皋陶身不由已,被涌出城外的人流冲出城门口,如同被冲得溃散的蚁群,仓皇地向四面八方的山丘树林逃了进去。烽火台上的青烟仍在焦急地飘扬,犬戎铁骑敲击地面的蹄声,如轰雷般从天边传来,最后汇作铜水铁流,黑压压地径直冲向王城而去!
周王!还有褒姒!他们在王城里呢……他们怎么办?在树林深处的难民群中,皋陶十指分开,紧紧扣住怀中新买的那支笙:他还没有唱歌给她听呢,那支《野有蔓草》,是专门为她写的啊,他这么在意,连乐器都不肯马虎,无非是希望见面的那一日,她能从这支歌里,依稀记起一些前世的影子……
突然,难民们一起惊呼起来,向着王城张望。
皋陶也腾身站起,恰好看见在那淡薄的暮色下,王城后的烽火台上,刹那间冲起一片金红的火焰!仿佛是传说中的毕方神鸟,在那里展翅飞起!
满天的烽火中,唯有一个女子清越的歌声,神奇地穿过了冲杀声、哭骂声、兵戈交集的锐响声……轻轻飘了过来。诸天神佛,尽都静默。那首歌,那首歌,是他永远记在心头的那首歌啊。
“采野蔓集清露兮,抟为仙丹。沐日月聚精华兮,五精偷换。愿此生如天地兮,永未轮转;祈情思寄流光兮,长思长伴。”
三、幽居
锦城。
“鸣梭静夜,促杼春日”,多少年后的唐人,曾用这八个字,将汉朝锦城的繁盛,刻画得淋漓尽致。
从锦江南岸百花潭到南河桥一带,正是有嗡嗡的织梭声、与札札的机杼声遥遥相和,交错成细密的网。夜静且深,白露悄然降落在草尖上。
笃笃。有轻微的敲门声,隐约传来。
皋陶从长案前抬起身来,丢下画笔,动了动酸疼的肩膀。烛火摇曳,暗红光影里,是他依旧年轻的容颜。
从褒姒自焚、周王逃走之后,战乱似乎一直没有平息过,先是各诸侯国相继崛起,周朝势微,已经不能制约。后来秦国强横,灭了所有诸侯国,统一天下。再后来,秦君暴虐无道,传到两代便灭亡了。天下群雄蜂起,一个叫刘邦的人最终平定了天下,建立了一个叫做汉的王朝。
汉朝的艺术,最重织锦。设有制锦的大型作坊,号为锦城。皋陶流落到此,担任一个制锦的小吏,俗称为锦官。他的职责,是除了监督日常的织锦外,还有锦面花纹的设计和绘制。悠长的人生智慧与经验,使得他具备了常人所远远不及的美感和技艺,他能在绵纸上画出异常细腻而华美的图案花纹,配制出浓淡适宜、悠远典雅的颜色;工匠们只要看着他绘出的图,就能敏捷地运用丝线,在锦面上鲜活地织出来。
他疲惫地问道:“谁?”
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在门外问道:“哪位是织天罗锦的陶锦官陶大人?奴叫春雁,是郑主簿家的婢女。”郑主簿前日才派人来锦城买了几匹天罗锦,莫非锦料质地上出了问题?他有些吃惊,站起身来,道:“郑大人有什么吩咐么?”一边执起烛台,快步过去开了门。
来者是一个妙龄少女,梳着双鬟,鹦哥绿夹袄,看装束显然是个侍婢。她微笑道:“我家老爷并没有什么吩咐,倒是小姐让我来问你。”她含嗔带笑:“你在何处见过她的容貌?怎么天罗锦中那些散花天女的容貌,都与她长得如此相似?”
皋陶手腕一抖,烛台险些落到了地上。
春雁聪敏的眼睛,落到了他的脸上,嫣然一笑:“是不是春日踏清的时候,你在锦江边见着了我家小姐?”皋陶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问道:“你家小姐……”
春雁眼尖,瞥见旁边案几上的一幅绵纸,上前拿了起来,对着他招了一招:“这纸上的图样,可不正是小姐?”
暗蓝经线,纤毫分明。另有玄、红二色,密密匝匝,穿织成精美的云气、风雾和瑞兽。但就在那眩目灿烂的纹路下,还是可以隐约看出,有鹅黄、银白两种丝线,以几乎是巧夺天工的细腻提花,织出美丽的女子图像:她秀发披拂,星眸微闭,自由自在地飘浮于云雾之间,身上那袭宽大的白衫迎风飞舞,仿佛在她的身后,正缓缓展开了一对神鸟的翅膀。
“真的……她真的是这样的容貌么?”巨大的欢喜,充盈了皋陶的整个心胸。这是风离的相貌啊,他思念她,无时或止,竟然在绘制图样的时候,也将她的模样画了进去,更有城中那巧手的织锦匠人,织得这样栩栩如生。郑家小姐,她长得象风离,那么,她有可能是风离么?风离说过的,无论她怎么转世,一定会有他熟悉的某种痕迹,那是她跟他相认的证据。
前世与她相遇,是因为那支歌谣。今生,是因为她不变的容貌么?
春雁含笑道:“我家小姐看了,很是喜欢。”她掠给他一条罗帕,帕角系着一个珊瑚戒指:“她……她约你明天卯时,在锦江边见面。”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迫不及待地说:“好,明天我一定……一定等她。”
那一晚,他做了许多的梦。梦的碎片,在冥思的世界里飞舞不定:烽火台腾起的大火,转瞬间又化作丹炉的金红烈焰;黄绿的长草,浮现风离回首的笑靥……他欣喜地向着风离跑过去,可是脚下的路突然消失了……他的身子落了下去,落下去,一直沉入黑暗的深渊……
“啊!”他惊叫着坐起身来,几乎打翻了一旁的药碗。
是病了么?额头滚烫,眼前还有些白茫茫的。药碗旁边是简单的饭菜,料想是好心的同僚送来的。
天光灿烂,从窗棂里射进来。地上投射的影子斜斜的,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啊!”他突然惊叫一声,扯过衣服披上,甚至顾不得穿上鞋履,便飞快地跑出门去。他用劲所有的力气,向着锦江边狂奔而去。
然而——那是他所熟悉的锦江么?
记忆中那样平静美丽的锦江,如最光滑的一匹青绉绸的锦江,此时却是怒吼的水波、哮天的洪涛,仿佛无数的洪兽水魔,在江涛里呼啸着前行。江边没有人,一眼望过去,江堤上空荡荡的,江面也没有任何的船只。
“郑……”他奔到江边的堤上,想要呼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问过她的芳名。
他迷乱地在岸边奔跑,浊黄的江水如奔马般地从上游涌过来,一路狂暴地卷走沿岸的小树、灌木、泥沙,又呼啸着从他的身边掠过。
她回去了么?带着一丝希望,他模糊地想。
远处有几个渔民模样的人,正奋力地把一艘小渔船拖上岸来。他们操着本地的乡谈:“幸好我们抢得快,不然这船可就被洪水冲走了。”“说起来还是赵老大你有经验,看着水势不对,赶紧就把缆绳多缠了几圈索。不然哪保得住这船。今天这江边所有的船,差不多都被冲走了,这洪水来得猛啊,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早上那个女娃,水灵灵的,不是在这边一只船上等人么?那船老大恰好不在,可怜水头突然打来,连人带船冲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转过身去:“女娃?”
那几人诧异地抬起头来,有一个答道:“是呀,一个长得几水灵的女娃,十几岁年纪,从卯时就在这里等着了,任谁劝她都不走,说是在这里等人。谁知道大水会冲过来……”
远远的有震天的哭声,一队车驾沿锦江岸边行来,他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春雁,遍体素衣,低头扶着一个痛哭的中年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