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猛地扭过头来,眼睛里仿佛冒出火来,瞪着商瑞安。商瑞安大怒,手挥起来,却终究没打到李睿身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恨恨指点着毫不示弱的李睿,威吓道:“好你个小奴才,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说罢,甩手就走,丢下一地狼藉由着留下来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收拾。
李睿沉着脸,危险地眯起了眼,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能弄一把刀来,前世肆意江湖那么多年,苦也吃得,累也受得,却独独不曾忍受过这种屈辱,哪怕是黑帮仇杀,也无非是刀刀见血,杀人偿命罢了,莫名其妙变成这副模样,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想他一堂堂大好男儿,如何受得了旁人的奴役,大不了拼却一死,搏他个玉石俱焚罢了。
他在心里恨恨地转着必死的念头,冷不妨被人抚上了头顶,怔然抬眼,见徐阳明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轻抚着他的头颈,叹道:“别生气,小殿下,旁人叫你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没有一颗被奴役的心,便别人再说什么都是无妨。”
仿若醍醐灌顶,李睿怔怔然瞪着徐太医,喃喃道:“没有被奴役的心?”
徐阳明叹了口气,缓缓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是啊,小殿下您也看到那些小太监了,他们为什么会那个样?”
“因为他们自己就认为自己是个奴才,卑颜曲膝地奉承别人还不是一个人自己愿意做出来的?可若是一个人从心里就不认为自己是别人的奴才,不做那种奴才的勾当,便是天下人都说他是个奴才,又有何妨?”
见李睿沉思不语,徐阳明又劝道:“殿下年纪尚小,身体也弱,在这里人单势孤,何必与太子硬抗?且依着他些,待日后长大回国承继了皇位,以你一国之主的尊贵,谁还敢说你是个奴才?”
李睿暗想,一国之主我倒不稀罕,但是若想逃离这个地方便需养好身体,可若想养好身体,便不能再激怒那个少年,于是暗下决心:只要他不再来撩拨我,能忍,暂且就忍了他吧!
随后的几天里,商瑞安时不时地来看看他,经常是兴冲冲地来,气哼哼地走,他们俩个就好象猫和狗,天生犯冲,好在两个人都各自控制,再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几天以后,李睿伤势平稳,再不需人日夜守护,徐阳明和孙思达都不再入宫,临去,孙思达特意把那张人体经络图留给了他,徐阳明则留给了他本《易医经》,是医者的入门书籍,陪护李睿那几夜里,老医正闲来无事给他略作讲解,发现他无论记忆力还是领悟力都远胜常人,欣喜之余,又颇为不能收这个孩子为徒而感遗憾。
值得一提的是,商瑞安给李睿安排的两个小跟班正是刘安和初五,其中刘安因为进了太子的东宁宫要避太子的名讳,改名为刘全。在并无他人的时候,李睿叫他俩不必拘礼,分什么主奴身份,但初五还只稍好些,在左右无人时还稍活泼些,而刘全则无论何时都会顾及礼数,不敢有半分差错。
因已入秋,上午天气渐凉,几日后,李睿自己能下地行走了,便常在下午时分走出大殿,由刘全、初五帮他搬了矮榻,坐在殿门口吹吹风,晒太阳。不远处半顷碧波,一池彩莲,杨柳依依随风飘摇,好一幅如画风景,便是心中再有多少忧愁都一扫而空。
这一****正靠坐在矮榻上看风景,忽见长福引着一人施施然而入,远远望去,那人一身青色衣衫,手执折扇,高扎发髻,广袖飘然,高昂着头,挺着胸,目不斜视地被带去了西配殿。
太子每日下午都在西殿习武,其实李睿对他的武课十分好奇,但只要想到要面对那个脾气恶劣的太子便是再大的兴趣都被抵消干净了。看着那个人被带进西殿,李睿还在琢磨着这个时辰,太子的武课都该上完了,这个人被带来,他该是来教些什么?
可没过一会,商瑞安便带着人直奔他而来,身上被汗打湿的武服还没换,远远看见他坐在外边,很高兴地笑了,待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开口说道:“小东西,今儿个精神不错啊。”知道李睿不爱搭理他,也没等李睿给他个回应,所以直接挑着拇指指了指后边:“瞧,我给你找了个师傅来,我们南夏大名鼎鼎的文曲星肖真人,快起来给师傅倒茶。”
肖真人,姓肖名胜,字克敌。他是南夏开平侯肖英杰的小儿子,肖家世代武勋之家,却出了他这么个不爱演武爱弄文的异类,当年不知道让开平侯生了多少气。可是气也气了,打了也打,却扳不过来肖胜的性子,反而逼得他离家出走,落足道观,拜了个老道为师,专心学画,自称肖真人。
无奈之下,开平侯也不再管他,对老妻和另外两个儿子偷偷接济他银两度日也装做不知情,肖胜越发由着性子,放浪形骸,和一班文人骚客舞诗斗文,因着他无心功名,而且出身高贵,那些个文人雅士花他的用他的也多少肯给他几分面子,花花轿子大家抬,抬着抬着,他就成了文曲星下世,书画双绝了。
其实他的成名史,和李睿他爹颇有相似,不同的是,李睿他爷爷从来没反对过儿子学文,反而觉得一心文墨的小儿子没有篡位野心,对自己的皇权毫无威胁,因而对其更为宠爱。
文人有了名气,就更为清高,所以肖真人的举止行为上,就有了种不同于朝堂臣子的孤高,但再孤高傲慢,皇家的召唤他也不得不从,于是就这么高昂着头进了皇宫,高昂着头见了太子,太子一心算计着那个跟自己不太对付的小东西,没心思跟他计较,直接就把人带到了李睿面前。
李睿很吃惊,鉴于他对自己身份地位以及两国关系认识上的不足,他认为自己伤好后,会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做一份太监仆役的差使,忍受别人拿他当个小奴才呼喝,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日后找机会逃出去。所以对商瑞安对他的某些承诺,只当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心血来潮的想法,并未当真,但当那少年竟然真的带了个人来说要教他识字读书的时候,他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但能读书,总归是件好事,李睿他并非不知好歹,所以很快收起惊讶的表情,慢慢站起来,认真地抱拳施礼,口称:“先生好。”
对于这次太子宣召,肖真人的感受其实很是矛盾,作为一个名声很盛的文人,他其实并无任何官方承认的资历来支撑他的名声,这次蒙太子宣召,获封东宫宣讲,实在代表了朝廷对他实力的认可,以后说出去,特别是在向来不拿正眼看他的老爹面前,也可以挺直了腰杆说,自己不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但另一方面,太子召他入宫,却并非为太子讲课,而是为一个刚满六岁的小豆丁启蒙,对于自负大才的肖真人来说,实在是一种羞侮,所以他入得宫来,始终高昂着头,以示反抗。
但是,不能不说,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当肖真人看到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本正经地对他抱拳作揖,口称“先生好”时,一腔怨气尽付东流,尽管碍于脸面并未露出笑脸,但态度却很明显地和缓了下来。
太子则完全没有注意到肖真人的态度变化,他只顾盯着李睿的脸,见李睿对先生态度恭谨,高兴之余,也有淡淡的妒嫉,因为太子忽然很郁闷地意识到,这个坏脾气的小家伙,除了对自己,似乎对别人都挺客气。但神经粗大的太子没有深究这个问题,而是高高兴兴地吩咐:“以后每天上午,肖真人来给你上一个时辰的课,每个月,我会检查一次你的学习进度,如果学的不好,打屁股!”
李睿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肖胜,肖胜问道:“你以前学过些什么?”
李睿认真想了想,搜索不到这具身体任何有关学习的记忆,于是摇摇头。肖胜问:“会写字吗?”
李睿点点头,太子却笑了,对旁边侍候的刘全道:“去,把你主子画的鬼画符拿来。”
刘全应了一声,小跑开去,不一会儿拿了写有李睿字迹的纸出来,双手递给太子,太子转手递给肖胜,谑笑道:“你看看吧。”
肖胜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随即吩咐:“取纸笔来。”
小太监们动作迅速,很快抬了桌椅,将笔墨纸张摆放整齐,肖胜也不坐下,取了笔来,在白纸上潇潇洒洒写了个“一”字,对李睿道:“今儿晚上你就临这个一字,写三百遍,明天写给我看。”
李睿认真答道:“是,先生。”
商瑞安在一边看着李睿对肖胜恭谨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闪过一丝不确定,眼前这个孩子,真的能象父皇所设计的那样,在皇宫里养大,便能掌控?
待到了晚上,太子做完晚课之后,又来到西暖阁,刘安守在门口,见到太子,连忙通传道:“太子到!”
商瑞安毫不停留,径直闯入,却见屋内床榻之上放一小桌,李睿跪坐桌旁,正在认真练习。
商瑞安怀疑地看了眼侧立榻旁神色慌张的初五一眼,注意到小桌的笔架上,另有一只染了墨汁的笔。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凑过去,看了一会,忍不住道:“你拿笔的姿势不对,以前没人教过你吗?”
说着,他拿起那只染了墨汁的笑,执笔,做给李睿看:“你看,要这样拿笔,”沾了墨,在纸上边写,边说:“手指实,手心虚,手背圆,执笔要松,力在笔尖......”
随着他的解说,手腕轻动,笔力流转,一个苍劲有力的“一”字,跃然纸上,比之肖真人留下的那个墨宝,实在也不遑多让。
看到纸上那个隽秀苍劲的字迹,李睿惊诧不已,第一次认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个被养坏了脾气的顽劣少年,还是位受到精英教育成长起来的王位继承人,第一次正视这个素无好感的孩子,是个有着比自己更适应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能力的强人。
因为震惊太过,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商瑞安,并未如以往一般找毛病,出言讥讽,而他呆怔的模样也令商瑞安心情愉悦,显然,自己露的这手到底震慑了这个小东西,太子的心情,就象六月天里吃了冰镇的蜜瓜一样又爽又甜,心情大好的商瑞安爬上床,跪坐在李睿身后,将他环抱在怀里,手把着手,教他写字,入笔露锋,行笔中锋,收笔藏锋......一个字写完,看着远远超过自己水平的漂亮的“一”字,李睿半晌未能回过神来。
而商瑞安,难得小东西不闹不动地老实让他圈在怀里,软软嫩嫩的幼童身上除了淡淡的药味,还有着淡淡的奶香气,小小的手正好被他的手圈在掌心,肥肥嫩嫩的小爪子,甚至连骨头都是软的,真难以想象,只不过是几天之前,这个连骨头都软糯着的小东西,是怎么把自己踢出一嘴血,是怎么把二弟打了个乌眼儿青。
心头酥软着,商瑞安怀抱着李睿,手把着手写了一个又一个“一”字,直到李睿回过神儿来,把他推开,“好了,我自己来。”
商瑞安退开,偏坐桌边,看着软软嫩嫩的小家伙全神贯注地按刚刚领会的要领练习,旁边写了字的一摞纸,分明已远远超出了肖真人布置的三百字,这孩子这是写了多久了?
灯光烁烁,李睿低垂着头,长而浓密的睫毛一动一动,娇嫩的皮肤上细柔柔的小汗毛都清晰可见,小嘴紧抿着,神情专注,商瑞安越看越是喜爱,忽然伸手,抓起桌上那只染了墨的笔就在李睿的小脸蛋儿上划了一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