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在这儿伺候。”青儿的语音未落，已经用她那白玉般的小手搀扶柳如是进舱，并对钱谦益莞尔—笑，算是招呼了。她还一时弄不清他的身份，亲昵地唤了一声：“老爷，好生走。”
钱谦益在舱内坐定，见舱壁满是图书典籍、诗卷画册，那雕花舷窗边的短榻上置有琴几香台，七弦古琴却悬挂在壁上。一只宣德香炉正烧着袅袅的香烟。心里甚为惬意。这时柳如是亲手泡了—壶阴羡贡茶递了过来，并问道：
“钱公，”柳如是改口称“公”道，“何以知后学即是柳隐如是？”
“‘杨柳丝多待好风’，分明隐‘杨柳’二字，而分明遮向画楼中，则内含一个‘隐’字。”钱谦益颇为得意，“柳兄，牧斋与君神交已久，思慕弥切，故一见诗笺便如有灵犀暗通。此番秋风乍起、吴江枫冷之时，我本想买棹盛泽，一访吾兄，不料兄亲临寒舍，令牧斋今日得睹芳姿。幸甚幸甚。”
柳如是举手在鬓间掠了—下，突然将头上的儒巾摘下，露出了她那丰厚柔软的乌发和发间的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金凤钗。她向钱谦益长长一揖道：
“柳如是不幸生为女儿之身，不能提三尺剑廓清天下，解黎民于倒悬，故羡东林、复社诸君子，心怀社稷，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牧斋先生有匡济天下、澄清神州之才。如今大明江山、外患内祸，国远危如累卵之势。以先生资望，一旦天子九重诏下，登车揽辔，拯社稷，济苍生……今日之谢东山、郭汾阳，舍公其谁？”
钱谦益自崇祯元年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之位失败后，又遭弹劾而罢官获遣常熟。12年来，他表面上优游山水、放情声伎，然而在内心深处从未放弃过人阁拜相、东山再起的雄心。刚才听了柳如是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词，不觉一腔热血在胸际激荡，感动得连连称是，以为遇到了真正的红粉知己。他说道：
“河东君，你虽是一位女子，但你比须眉男子更有大丈大气概。牧斋退居林下，匆匆十二年矣。耳目尚聪，须发虽已间苍，尚有伏枥之志；半野堂前有花可莳育，拂水山庄之老屋聊可一蔽风雨，本也可度此残生。听君一席话，令吾神志飞动。河东君，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也；君，吾之知己，吾之师也。”
“先生之言真要愧死我也！”柳如是见舱外暮色四起。继而一场春雨潇潇而下。船舱内光线更加暗淡，便令青儿点上两支蜡烛。钱谦益一见青儿持蜡烛进舱，便拱了拱手说：“天色已晚，暮雨潇然，容牧斋告辞了。明朝请河东君莅临寒舍再作长谈，我在家恭候。”钱谦益说着，便站起身来。
“先生之半野堂，弟钦慕久矣；生不愿封万里侯，但愿一识钱宗伯。想那半野堂上，不用说侠客胜流，名士倾城，挥塵剧谈，纵论天下，即便是片言只语，亦风流隽妙。弟明日定不误期拜谒，但今晚——”柳如是横眸一笑，“请牧斋先生在小弟的陋船中，饮酒品茗、剪烛夜谈如何？”
钱谦益本是—个风流潇洒的人，对此才华横溢、姿容俏丽的美人的挽留，怎不动容，于是重新坐定下来。一会儿，手脚麻利的青儿已将清蒸鲥鱼、糟鸭香菇、银鱼一一端出，那花梨木短桌上—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老爷，这些菜肴都是常熟产的，不知奴婢烧得合口味否？”青儿口齿伶俐，动作敏捷，—会又捧出了陈年桂花白酒一瓶，打开酒瓶盖，浓香四溢。“今夜多喝点，待会派轿子送老爷回去。”
钱谦益还未饮酒，便知酒的出处。他对柳如是说：“河东君，这桂花白酒就产在半野堂外的乡间，那儿秋天的桂花胜似南翔过园。明天我命人送几坛来。河东君海量，可作豪饮，我是知道的。”
柳如是将一只夜光酒杯斟得满满的，送到钱谦益胸前道；“今天是弟做主人，先生为客，理应主人敬客。宗伯公，请饮了这一杯。”
“河东君，谦益弱冠之年甚爱此杯中之物，28岁为一甲探花后，深知纣王溺于酒林而失万乘之尊，佞臣贪官耽于洒而戕害黎民，故极少饮酒，不过……”钱谦益望了柳如是—眼，“河东君的酒是一定要饮的。”说毕自己先一饮而尽。
“昔日李白与笛知章等有洒中八仙之会，所谓举杯痛饮，超然于物外。雨夜饮酒，可尽友之情谊，三杯之后，宠辱皆忘；把洒临风，不知忧患之在怀也。以酒为礼，会天下侠士英杰，谈兵说剑，以天下为己任，此亦酒之德也。弟扁舟一叶，载以琴书，飘零吴越间十年之久，为我良伴者，酒也。”
柳如是一面饮酒，一面畅谈，酒入热，颜面飞红。
钱谦益是—个阅历丰富、涉世很深的人。他深知柳如是潇洒旷达的话语中深蕴着苦闷与艰难。对于柳如是这样一个聪阴绝世的名姝侠女，他是从心底里喜欢的。因此，他一进这陈设精致典雅的船肪，便想到了白居易的爱妾樊素，想到苏东坡与朝云，甚至还想到他的合肥朋友、在文坛被称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钱谦益一直十分羡慕龚鼎孳在秦淮新娶了一个色艺超群的名妓顾横波。如果这位在才学上更胜于顾横波的柳如是愿意嫁给自己的话，便可算是无憾于世了。
于是，他便想探探柳如是的口气：
“河东君，偶在船上游览，如东坡泛舟赤壁之夜，或如张志和品桃花鳜鱼于斜风细雨中，则是人生雅园事；然而泛宅浮家，终日在水上栉风沐雨，难免要饱尝风雨颠沛之苦。”
柳如是听到这儿，感到钱谦益确实是个十分精细和老于世故的东林前辈。这十年来，柳如是对舟上生涯历尽艰辛是感受良深的。岂不说朝雾霄露的不安逸感，有时遇到了逆风横雨或大雪弥天，被困在荒郊，不要说什么“独钓寒江雪”了，就这一饭一粥也是得之不易的。表面上看，这种泛宅浮家的生活颇富有诗意，但钱谦益却能一眼看出柳如是的苦衷。
话虽如此，但柳如是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性。她说：
“舟上生活自有它的乐趣。弟载一船书画、或弹琴于春江，或吟诗于雪夜，卧可以听流水于舱底，坐可以观翠微于青山，极尽卧游之乐。船舫虽无华堂明轩，却可以在烟波江上，一避市间十丈俗尘。”
钱谦益碰了一个软钉子，并不气馁，他又换了一个话题道：“听金陵来人说，秦淮旧院的顾横波已嫁给合肥的龚鼎孳了，就连寇家姐妹中的佼佼者——寇白门也与那保国公朱国弼结为伉俪。她们总算找到归宿了。”
钱谦益以为这样的话会引起柳如是的羡慕之情。不料她突然眉头深颦，面有愠色道：
“顾横波、寇白门嫁了名门望族、世代簪缨之家，我知道。还有董小宛深爱那如皋公子冒辟疆，不久前也嫁到水绘园去了，就连个娇如出水芙蓉的马婉容也归于杨龙友了。可是，她们并不是仪礼俱备的正式结缡，而是当了小妾、列为‘小星’，虽为万斛明珠所聘，亦不过如此而已。与其如此，我柳如是不如效卞五京当个女道士！”
柳如是的这番话使钱谦益颇为尴尬，他这是第一次亲自领会到柳如是犀利的侠女的锋芒。钱谦益也和不少身居高位声望显赫的人一样，对于那些唾手可得的寻常桃李往往不屑—顾，而对于只能远观而不能近而亵玩的湖上莲花，则怀有敬意。他感到跟前这位美丽的女子绝非一般风尘中人，她不是那种贪图富贵荣华丽可以丧失人格，为求得虚名而矫情作伪的人。
“是的，听说那粉妆玉琢般的寇白门嫁给保国公时，排场轰动秦淮。迎亲那夜，从武定桥到三山街，足有5000名甲士手提绛色灯笼肃立道夯，将十里长街照得如白昼一般。礼仪不谓不重，可是那寇白门仍是侧室小星，不久就失宠了。再说那福建的郭圣仆有两个宠妾李陀那、朱玉耶。待圣仆死，连同所蓄书画古玩一起被郭家卖给了杨龙友。”钱谦益是一个头脑极其灵活的人，他会察貌鉴色，顺着柳如是的话往下讲，也给自己下了台阶。
舱外，春雨蒙蒙，“雪篷浮居”在常熟琴川河上徜徉游弋，柳如是和钱谦益秉烛夜谈直至深夜。“七条琴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人城”——常熟城在夜雨茫茫中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就在这样的静夜里，一代名姝和文坛巨子钱谦益开始了他们的生死不渝的姻缘。
【绛云楼】
柳如是曾与南明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友好，与陈情投意合，但陈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柳氏择婿要求很高，许多名士求婚她都看不中，有的只停留在友谊阶段。最后于崇祯十四年她20余岁时，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党领袖、文名颇著的大官僚钱谦益。钱氏娶柳后，为她在虞山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金屋藏娇。柳氏后生有一女。有“红学”者认为，曹雪芹设计的绛云轩是来自柳氏的绛云楼。
【河东君门下的“武状元”】
徐三公子给柳如是的第一印象即是：特别俗，特别傻，特别蠢。那天，徐某到了盛泽归家院就点名要柳如是陪客。一见到娉娉婷婷的河东君，他便迫不及待地说：“久慕芳姿，幸得一见。”
这俗人表演令如是不觉失笑。这一笑大壮其色胆，他涎皮地又恭维说：“一笑倾城。”徐三公子的不知趣不禁令河东君冷声大笑，而那家伙在笑声里更是飘飘然欲仙而又说：“再笑倾国。”柳如是对之毫无修养的粗人气愤已极，拂袖而去，并找到鸨母，颤声询问：“你收了他多少钱，这等庸俗之辈也要我陪？”言毕操起剪刀，剪下青丝一缕给徐佛。算是给那俗人的偿金。如是之刚烈气质，于此可见一斑。可徐三公子却视那缕青丝是他俩定情之信物，为无价之珍宝。从此，他天天跑到归家院，挥金奉送柳如是。纵使河东君对他冷嘲热讽不理不睬，他照来不误，照送银不误。一晃就是数月。一日，河东君传话给徐三公子：“腊月三十日当来。”获此讯息，徐三公子欣喜若狂。他刻意打扮一番：头着黑顶花边丝帽，上首绣花纹锦袍，下穿朱红吊裆裤，足登白底绿面云弓鞋。早早地赶到归家院。如是设盛宴款待他。亲自为他斟酒，亲手为他夹菜，乐得个徐三公子不辨天上人间，忘却今夕是何年。
席间的热烈气氛已使徐三公子确信，今夜能销魂。故罢宴后，他赖着不走，在热切期盼着什么。柳如是粉面含春，如黄莺浅鸣般絮语道：“吾约君除夕，意谓君不至。君果来，诚有情人也。”徐三公子此时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一面嘴角“呵呵呵”抽动。一面—把抓住河东君之纤纤玉手。河东君突然挣脱出来，疾声厉色道：“但节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无乃不近情乎？”徐三公子一下傻了眼。河东君立即命人打着灯笼将他强行送回家去。
“除夕考验”，使河东君觉得，徐三公子虽毫无雅趣，却也对她一往情深。她最终将情爱托给了这个公子哥儿，但立志改造他，塑造他，让他做个有用的男子汉。她劝勉他说：“君不读书，少文气，何不事戎武？别做一家人物！”徐三公子对之言听计从。
从此“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后战死沙场。被人称为“河东君门下的武状元”。300多年前，—个奇女子用她卓越的人格魅力，将一个愚顽的公子哥儿雕塑成一个战场斗士，于此足见爱的力量。
柳如是是活动于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伎才女，因其文学和艺术的才华被称为“秦淮八艳”之首。虽沦为风尘，但她“出淤泥而不染”，个性刚强，正直聪慧，有着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