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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儿女情 英雄血

苏小道从家中逃了出来,匆忙得甚至没带上贴身丫鬟,她足足跑了一天一夜,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她知道自己跑得还不够远,这点距离对她家的那帮只知道救死扶伤的大夫们来说是足够了,但对她那名满天下的江南第一剑的未婚夫婿来说却是不够看。

只是他们不能大张旗鼓地出来找她,毕竟新娘子在大婚前跑了这种事放在谁家都不是那么光彩的。

没错,苏小道逃婚了!

江南第一剑客柳轻弦少年成名,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文采风流,与神医世家苏府千金江南第一美人苏小道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苏小道。

苏小道见过柳轻弦,她看到他眼中的神采,瞬间就明白了他喜欢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身上这诸多的身份与头衔能配得上他。所以苏小道还没来得及让自己喜欢上柳轻弦,就决定逃婚了。因为她知道不管是苏家还是柳家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促成这桩联姻,这里涉及到的利益,苏小道不想管。

苏小道只想每天背着药箱走南闯北,为许多人治病。所以当她经过一条小巷子,见到一个抱着刚咽气不久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时,完全忘了不该露出行藏的初衷,上前去给这孩子医治。

每个人都惊奇地望着这天仙一般的少女从背着的药箱里抽出银针,拿出不知名的药丸为妇人怀中的孩子施救。不知为何,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那原本歇斯底里的母亲都停止了哭号,大家似乎都相信这是上天派来的神医仙子。

“仙子”没让众人失望,孩子“哇”得哭了出来,原本灰败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竟是死而复生了!

苏小道伸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刚想背起药箱趁众人还围着孩子时悄悄离开,就听人群外一个声音不疾不徐道:“小道,我来接你回去的。”苏小道看着人群分开,华贵衣衫的英俊少年面带微笑朝自己走来,正是她的那个未婚夫柳轻弦。

“站住!”苏小道轻喝一声,见柳轻弦依言站定,便一背药箱,拨开人群拐进刚才一眼瞥见的暗巷。“这么容易就被带回去,还算什么逃婚!”

柳轻弦蹙了蹙眉,身子一动,也追了过去。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苏小道有什么理由要逃婚。不过,他不会让她再逃走的。

苏小道看着拦在面前的柳轻弦,开口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柳轻弦却道:“我会带你回去的。”苏小道忿忿:“你又不喜欢我,何必勉强。”柳轻弦微显惊讶:“谁说我不喜欢你?”苏小道大声道:“如果我不是神医世家,如果我不是江南第一美人,你还会和我成亲吗?”柳轻弦摇头:“你本来就是。”

苏小道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答。”随即正色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柳轻弦皱眉:“我也说最后一次,我会带你回去。”话音一落,柳轻弦已拉住苏小道手腕。苏小道低头张口就咬,柳轻弦眉头微皱却纹丝不动,任由这任性的心上人发泄在他看来根本无来由的怒火。

苏小道抬起头,眼里似有泪光。柳轻弦柔声道:“小道,可以跟我回去了吧。”苏小道使劲摇头:“我说了不回的。”柳轻弦只觉苏小道的眼里似乎起了一层雾,慢慢她的脸也模糊了,这才惊觉自己中了苏小道的麻药,手上被咬处的痛楚渐渐麻木,手不由得就松开,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小道……”

苏小道扶着柳轻弦在墙边坐好,才叹了口气:“我想你不会明白的——”

“我倒是觉得他很明白呀。”

苏小道蓦然抬头望去,巷子尽头有个斜靠断墙的少年抱着剑温和地笑。

“你跟着我干什么?”苏小道终于忍不住停下对从巷子出来就一直跟在身后的少年怒道。少年还是一脸笑意:“保护你。”苏小道不由反问:“保护我?”少年点头:“你长得太好看,却不会武功,行动又招摇,这一路走来跟着你的已不下十人。”

苏小道前后左右看看,她并不是涉世未深的深闺女子,作为医者,她见过的世面或许比这少年多得多。她虽然不会武,却自有一套防身的法子,只是此时她疑惑的是:“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少年笑得一脸坦然:“我喜欢你。”

苏小道怔住了,这句话从她记事起就已听到耳朵生茧,早就没感觉了,让她动容的是她原本期望在柳轻弦眼中看到的那份不参杂任何先入为主的爱意在这少年眼中表露无遗。

苏小道喃喃:“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好看?”少年老实答:“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苏小道忽问:“如果见到比我更好看的,你就会喜欢那个人?”少年思索了会,道:“我没见过,所以我不知道。”

苏小道沉默了很久,少年也就一直不出声。苏小道自己也不知道这少年的回答和柳轻弦的想法是否如出一辙,但不知怎的,她就不反感这少年的每句坦白。于是她问:“我叫苏小道,你叫什么?”

“无不知。”

苏小道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无不知保护自己,这是他的自由。无不知很高兴自己第一次下山就能保护喜欢的人,不用漫无目的地闯荡江湖。

两人很自然地结伴同行,苏小道行医济世,无不知仗剑不平。真这样一直下去的话,或许江湖上会成就一对武林侠侣。

三天后,柳轻弦在去镇江的路上被仇家伏击身受重伤的消息传遍江湖。刚走出镇江地界的苏小道雇了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回家,她知道天下没有苏家治不好的伤,但她依然心急如焚。无不知一路护送,因为苏小道不会骑马。

没有人顾得上询问无不知的来历,甚至都没有人开口责怪苏小道不识大体的逃婚,柳轻弦的伤很重,重的很快就会从江湖除名。

无不知是见过柳轻弦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要想和眼前这个全身焦黑得犹如一块炭半死不活的人对等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种毒,除了下毒的人,天下也只有神医苏家才认得:百变神通散。相传为上古蛮荒部落用来惩罚奴隶的圣药,这种毒效力如其名,中毒后的症状因人而异,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不管变成何样,最后都会全身爆裂而亡。

很显然,苏家上下已束手无策,因为对付这种只在古医书中出现的毒,即使是苏家百年来医术最高的苏小道,或许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苏小道盯着一旁的无不知一字字道:“你说你会保护我。”无不知点头:“是。”苏小道长出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踏进这间屋子,包括你。”无不知明白苏小道要做什么,也同时明白这次治疗的风险,从苏家上下不安的神情中已看的足够清楚,但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无不知似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将苏家上下十几口人用蛮力赶出去,但眨眼间,病房的门关上,无不知已守在门外,抱着他的剑,靠在门框上。不管苏家的人如何软硬兼施,如何拼命甚至苦苦哀求,无不知都不为所动,因为他师父告诉过他,一旦许下承诺,就要有负尽天下还有自己的觉悟。

三个时辰后,柳家的人赶到,苏家才彻底放弃了阻止苏小道的救人行动,不是因为柳家来人了,而是太迟了。

苏家上下全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他们只是全都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无不知守住的这间屋子。柳家来的人则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绕着屋前的空地不停走动。

无不知索性闭上了眼睛,他听到屋里传来最细微的声音,有骨骼错位的声音,有皮肤撕裂的声音,还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他不敢去想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进行的是怎样的起死回生,他只想等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出来时,对她再说一次“我会保护你。”

一天一夜过去了,屋里已经毫无动静了一个时辰,无不知忽然眼皮一跳,苏柳两家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被吓到的表情,这么响的重物倒地声还有紧接着的一声惨呼——柳轻弦的声音。

无不知下意识地让开一步,从门里跌出面色惨白的柳轻弦,江南第一剑原来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只是他终于不那么黑了。

无不知还在想这种情况下还要不要阻止即将冲进去的苏家人,柳轻弦瞳孔缩小,连退几步撞在几个去扶他的柳家人身上,总之是一副见鬼了的神情。很快,苏柳两家每个人也都成了这样。

无不知深吸了口气,最后一个转过身面对从屋里走出来的苏小道。天地间静的像是失去了生机,连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都乖乖地静止了。

然后,柳轻弦弯下腰开始呕吐,其实他没什么可吐的,从他受伤中毒昏迷已足足七天七夜了,能吐的也只有那点苦黄连水罢了。不过其他人就不同了,一股酸臭恶劣的气味飘了起来。

无不知这时才有了表情,他皱了皱眉,开口:“苏姑娘?”无不知面前这团几乎连五官都看不清的肉球动了动,无不知理解为这是点头,又问了句:“你还能说话吗?”变成肉球的苏小道从一个张开的小口中吐出一个字:“能。”声音尖得像是一枚绣花针呼啸飞过。

无不知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转过头望望脸孔扭曲的柳轻弦和尚在不适的其余众人,心中不忍,又转过头对着苏小道:“你有什么打算?”

“跟你走。”苏小道的小口中发出了这三个字的尖利之音。

无不知从来也不像当下这刻一样觉得自己的耳力过好,每个人松了口气的声音在他耳边仿佛汇聚成一片海啸,将他拍死在浅滩,尤其是他还能分辨出柳轻弦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于是,无不知一转身,迈开步,再也不向任何人看一眼,只说了句:“我们走吧。”

苏、柳两家的人别过了脸,但还是有人忍不住瞥见一团肉球从他们眼前滚远了。

无不知在深巷为苏小道租了个院子,然后用余下的钱买了十斤白干,苏小道说这是她驱毒用的。空气中弥漫起一阵酒香,比无不知刚买来时香上十倍,引得好酒的人徘徊在小院之外,只是因为抱着剑守在院门外的无不知而不敢接近,谁都知道这些江湖人杀人都是不眨眼的。

半个月后,无不知正啃着馒头在想要不要将刚从路上听到的消息告诉已躲在屋中驱毒半月未见的苏小道,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无不知那口馒头差点把自己噎死,好半天才咽下去,一张脸已憋得通红。

“我很难看吗?”苏小道的声音好像恢复原样了,只是中气似乎更足了。无不知吞了口口水,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不管是谁,比原来的宽度多了三倍,都不会好看到哪去。”

如果说半个月前那是一团不明个体的肉球的话,如今这个起码算是个人,一个很胖很胖很胖的人。无不知原以为苏小道的医术能将她自己治好,没想到治好的结果原来并不是想想就好的。

被放宽三倍的苏小道用那双被脸上的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盯着看的无不知有些头皮发麻,吞吞吐吐道:“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小道不答反问:“苏、柳两家有什么消息?”无不知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正在想的事,见苏小道问起,只好老实答道:“苏、柳两家在半月前宣布解除婚约,苏家对外宣称你身患重病已去海外静养,至于柳轻弦——”无不知放低了声音,“不日迎娶药王谷的祁如仙。”

“据说祁如仙的美貌不在我之下,不知是真是假。”苏小道用一双肉手托着几层下巴自语。一旁的无不知只觉哭笑不得,只能转过头当看不见。

“无不知,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苏小道往前挪了两步,身上的肉颤动不止。无不知尽量不去看她,只望着前方虚空道:“以你现在的身手,根本不需要我保护了,既然你的毒已除,我也该告辞——”

无不知的话说不下去了,苏小道整个人撞了过来,速度快得不像话。她用右手扯住无不知的衣襟,一整张脸凑上去,一字字道:“你说你喜欢我的!”

无不知身子尽量后仰,双手垂着不动,脸扭向一边,尴尬道:“我喜欢的是第一次见到时候的你……”苏小道左手将无不知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缓缓道:“从这一刻开始,你要喜欢变成这副样子,但其他仍是你第一次见到时候的苏小道。”

无不知对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张满是肉的脸良久,忽身子一闪,已远离苏小道一丈,摇摇头:“我办不到。”

苏小道没有动,从她那一团肉的脸上也看不出是否生气,她只是抬起右手,用一只很肥的食指指着无不知,道:“你不是问我以后的打算么?我的打算半个月前就说过了——跟着你。”

无不知没和柳轻弦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功夫深浅,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了,至少在轻功方面,他是不弱的。无不知已逃了两个时辰,居然还是没能甩掉体重超过自己很多的苏小道。无不知不清楚苏小道帮柳轻弦过毒入体的同时过了多少武功过来,让原本丝毫不会功夫的弱女子转眼成了高手,而且还是以这样一副体型。

不过无不知最头疼的是自己摆明了和柳轻弦一样是看重那副外在皮囊的重色之人,为何苏小道还是要跟着自己呢?照她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柳轻弦来看,听到柳轻弦另娶他人的消息,此时就算不去找柳轻弦也该躲起来伤心才对啊。

无不知想不通,也甩不脱,只好放慢了速度与赶上来与自己并肩走的苏小道沉默前行。他们之前说过结伴同行的,只是变了样子,就真那么重要吗?无不知只要看一眼身旁的胖姑娘,就完全说服不了自己。

而在之后,不管是吃饭还是住店,只要被人问起,苏小道就会抢着说,她是无不知的妻子。刚开始,无不知当然否认,不过结果却是被不明真相的众人鄙视,认为无不知因嫌妻子肥胖而不承认两人的关系,甚至有一回还被周围的几个妇人足足骂了一顿饭时辰的陈世美。

至此以后,无不知不再开口辩解,每次住店也都很自觉地在被店小二领进一间客房后,主动将几条板凳一拼对付一宿。偶然几次在一个地方呆的时日稍长,被邻里问起“你家神医夫人呢?”无不知也只随口应一句“出诊去了。”

无不知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帮着四处救死扶伤的苏小道打起了下手,不时上山采药,不时送诊熬药,不时去接出诊晚归的苏小道,在外人看来,这俨然是妇唱夫随的恩爱样了。

这日,苏小道张开粗粗的胳膊伸了个懒腰,对正在安上木板关门的无不知道:“这地方的疫情总算也控制住了,村上的外来人似乎也多了不少,我们是时候走了。”无不知点头:“那你今日就早些睡吧,我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发——你笑什么?”

苏小道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笑意:“你不和村上的姑娘们道个别,这么不告而别,可是很伤人家的心呢。”无不知自然知苏小道是在取笑自己整天被村里的少女围着的境况,无言以对,总不能说谁让自己是翩翩少年,自然招女孩子喜欢,因此无可奈何地一笑,就要去收拾行李。

“喂——”

无不知看着苏小道欲言又止的样子,刚要开口,就听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无不知和苏小道对视一眼,敲门声又轻响了一次,随后响起一个银铃般动听的声音:“苏大夫在吗?”

声如其人,无不知眼有些发直,虽然看了苏小道后,看谁都是美女,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美人,不输还顶着江南第一美人头衔时的苏小道。不过无不知不敢多看,他被身边苏小道那能瞪死人的目光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美色也失去了本该有的夺目效力。无不知在想,苏小道原本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到底是何时开始出现让自己应接不暇的各种变化。

“这就是苏大夫的丈夫吧,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美少年,竟是将我家相公也比了下去,苏大夫好福气呀。相公,你说是不是?”这女子那一口吴侬软语,听的人浑身骨头都酥了,要不是苏小道那无形的怒气一直在身周,无不知恐怕连暗处走来的这个男子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小——苏姑娘,别来无恙?”男子一脸的尴尬,目光犹疑不定,呐呐地只吐出这一句话。

“柳公子有心,不过你这称呼还是错了。”苏小道胖乎乎的胳膊搂住无不知的手臂,“我如今已是无夫人了。”无不知面露微笑,心中却道:“再多说几次,我自己都快相信了。”但随即想道,“柳轻弦这家伙居然带着新婚妻子来见小道,他想干什么?”想至此,不由开口道:“不知两位找我们夫妇有何贵干?如果看病,明日请早。要是叙旧,就不必了。”

柳轻弦脸上阵红阵白,正想告辞,却听柳轻弦的新婚妻子祁如仙笑道:“不知可否请苏大夫将从我相公身上偷走的武功还回来呢?”柳轻弦脸色更难看,却也完全失去了拦住妻子的勇气。

无不知这才完全明白,当日苏小道虽将柳轻弦从鬼门关救回,他那一身功力也随着毒一起流入了苏小道体内,竟是丝毫不剩。只是他如今居然回来讨回武功,无不知一下子记起他当时甩脱苏小道时长吁的一口气,忽觉无名火起,正要发作,却被身边温暖的手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右手,一转头,正对上那对顾盼有神的眸子,心中顿时一阵平和。

无不知忽觉心头一动,眼前的苏小道仍旧很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肉乎乎的,但不知不觉间其实她已比几个月前瘦了许多,至少这对明亮的眸子,依稀就是让无不知动心的那双明眸。无不知自己也不觉,这几个月朝夕相处,竟似是忽视了苏小道的外在。

无不知尚有些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女子,苏小道已道:“柳公子真的想从我这拿回你的武功?当初我导出你的功力和渗进奇经八脉的毒救你一命,如今你是要再用这条命换回你的武功吗?”

柳轻弦脸白得像死人,他不敢看苏小道,只是摇头:“我,我不是……”祁如仙打断道:

“苏大夫人称神医,济世救人竟是带着各种目的的么?如此看来,你——”

无不知出手点了祁如仙的哑穴,他不想再听到这个女人多说一个字,到此时,他才看出来祁如仙根本就是冲着苏小道来的,而不是纯粹地为了柳轻弦。“姓柳的,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带着你的女人离开。”

柳轻弦嘴唇动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便拉着被无不知的特殊手法点了哑穴怒目相向的祁如仙离去。

无不知转过头正对上苏小道笑吟吟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由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瘦了?我现在连你在笑都能看出来了。”话一出口,无不知就知道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果然,苏小道使劲一甩胳膊,迈着小粗腿进房去了。

初秋的天,高远而明净,看一眼就觉得心胸都敞亮了,只是一低头,无不知那敞亮的心胸就关起了一半。一个很美的女子很优雅地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能迷倒天下男人的浅笑,驻足在无不知面前。

无不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家大夫不在,看病请找别家。”这女子“咯咯”笑道:“你人长得实在很不错,脾气怎么那么差。”见无不知一副不准备搭理的样子,才板起脸,“我是来找你的。”

无不知应道:“有何贵干?”这女子笑意才荡开,一个很不客气的声音冷冷道:“一大早故意找个人冒充病患引开我,不是报昨晚的点穴之仇,就是看上你了。”

不知几时回来的苏小道一身狼狈,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混战,其实也难怪,即使苏小道身负柳轻弦的内力,除了一开始施展轻功追过无不知外,根本没和人动过手,乍一动手,只是这副样子已是不错的了。

无不知还没来得及关心苏小道是否受伤,她就冲着无不知没好气道:“这地方臭不可闻,你难道闻不到吗?我们为何还不走?”无不知也不知苏小道发哪门子的火,就算被人伏击搞得狼狈也该是对站在一边的祁如仙,她怎么是对着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呢?想是这么想,无不知还是回屋拿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出来,苏小道和祁如仙已大打出手。

无不知这才发现昨晚自己能轻易点了祁如仙的哑穴,实在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从她和苏小道交手看来,不出三十招,苏小道必定会被打趴下,尽管她体内是有着当初的江南第一剑的内力。

第二十三招的时候,无不知出手了!他不能出手太晚,那样苏小道会很没面子,也不能出手太早,那样苏小道会嫌他多管闲事。所以,在苏小道即将要意识到她会输得很难看的这瞬间,无不知将苏小道很巧妙地替了下来。

要说无不知的功夫到底怎样,别说是一天功夫都没学过的苏小道,就是正在和他交手的祁如仙也说不出来。他不是那种一出手你就知道深浅的人,但如果想打败他,却明白是绝对不可能的。

祁如仙不笨,当连攻六招她最得意的招数都没法让无不知拔剑时,她很快就收手退开。无不知当然也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他甚至需要立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喝口水。

祁如仙带着笑,笑得满面春风,在这高远的秋天。苏小道稳稳地站着,肩头靠着有些站不住的无不知,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句:“在我眼皮下用毒,看来苏小道真是被人小看了。”

苏小道口中说着话,左手手腕不知何时已划开一道口子,她将手腕递到无不知嘴边。祁如仙瞪大了眼,无不知瞥了眼瞪着自己的苏小道皱了皱眉,凑过去吮了口她手腕上的鲜血吞下去。

祁如仙忽拍起了手,不知是赞还是讽:“苏小道不愧是苏小道,每一次都输得漂亮。”祁如仙转身离去,“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这么精彩。”

无不知伸手点穴止住苏小道的血,撕下身上衣襟给她包扎好,什么话也不想说,满嘴的血腥气,冲得他连眼睛都酸。

苏小道也不开口,只是抬起右手替无不知擦去嘴边的血迹,她知道有很多事无不知都不想知道,但因为她,他不得已都知道得很清楚,这对她自己来说或许是种安心,但对无不知——

喝下的血已解了刚才交手时中的毒,无不知站直身子走回屋子喝下一大壶水,将收拾好的包袱放回去,拿起剑走过苏小道身边时说了句“等我晚饭”,便朝村口走去。

等看不到无不知背影时,苏小道才扶着门坐了下来,她刚才那一瞬间真的很怕无不知说的那四个字是“后会无期”。苏小道明白无不知留在自己身边,她只会给他增加烦恼,但她却不能也不会让他走,只因她发现自己已离不开他。

无不知并没走多远,只是坐在村中最高的古树上,从这里能看见全村的状况,即使不在苏小道身边,也能随时发现危险保护她。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无不知需要一个人想通一些事,一些他本来已经发现却不想去明白的事,只因为不这么做,他就不能做到尽全力去保护苏小道。而这个,他发现自己就快做不到。

口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无不知不清楚苏小道的血什么时候成了解百毒的灵药,今日之前他只见过一次,苏小道用自己的血配成一丸药救了一户七口人,而这七个人身中不同的毒,都是命在旦夕,没有时间去一个个治。也是在这以后,他们不管到哪,很快就会有不同的人出现在附近,而且越来越多。

无不知有时甚至在想,苏小道每次都遇到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病症,会不会就是暗中跟着他们的这些人为了试验苏小道的医术而故意用那么多普通人来制造病患,如果真是这样,苏小道岂不是间接害了这些人?可惜他不可能让苏小道见死不救,或者永远躲起来,他只能尽可能地帮她治好每个他们遇见的病人,以致到后来,对那些永远徘徊在周边的可疑人,他们两人已无暇顾及。

无不知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会在某一天结束,当苏小道的医术能为某些人所用之时,而这一切的源头或许就是苏柳两家的联姻。

神医苏家与江南第一剑柳家联姻除了那些表面风光的原因外,私下到底有多少不齿于人的交易,无不知不是傻子,江湖传言自有其空穴来风的理由。就像柳家和苏家解除婚约后,柳轻弦娶的也是药王谷的弟子,当今武林世家有能救死扶伤,下毒解毒的亲家可谓是如虎添翼,而最有资格的也无非就是神医世家苏府和药王谷。同样,百年来一直恪守祖训不习武,不卷入江湖纷争的神医苏家据传早已通过不为人知的方式练成了惊世神功,只等某日扬威武林。自然,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江湖上也有多种猜测,流传最广的也就是,苏家只和各武林名门联姻,从而学到他们的独门武功。

无不知皱了皱眉,目光仍停留在自家院中晒草药的苏小道身上,右手剑随意一挡,一枚石子碎成粉末,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无大侠好大的火气,和一枚小石子较什么劲呀。”无不知露这一手无非是让祁如仙知难而退,听她这么说,知她不是这么好打发,索性不开声,等她下一步动作。

祁如仙见无不知半天没反应,自然气恼,但随即一转念,反而又展露笑容,而且还一矮身坐到了无不知身边。她随着无不知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小道从小到大都是个好福气的人,就连变成了这副模样,照样有你这样的少年郎为她出生入死,要说我不嫉妒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所以你给柳轻弦下毒,再将他从小道身边抢走,不过就是想看她痛苦绝望的模样,可惜你太低估小道的坚强,你也只有不断地失望。”无不知对着前方的虚空犹如自言自语道。

祁如仙眼皮猛跳,冷笑道:“坚强?苏小道?哈哈,这是我长这么大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一点点小事就能哭半天,长大了有什么事不顺就逃避,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柳轻弦?柳轻弦不要她她会难过?”

无不知伸直了腰,点点头:“你不喜欢她不妨碍我相信她。”话音一落,人已飘远。祁如仙怔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已去保护苏小道的无不知渐小的背影和慢慢走去那个小院的柳轻弦。

苏小道正伸着胖胖的胳膊使劲踮起脚尖拿架子上的药材,头顶一黑,一只瘦长的手臂已伸过去将药材拿了下来,交到她手上。苏小道转过头捧着药材盯着无不知,毫无征兆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无不知想起祁如仙的话——“从小就是个爱哭鬼”,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自然就是被还满脸泪水的苏小道一拳头打在胸口,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无不知拍拍她的脑袋,转过身正对上柳轻弦复杂的目光。苏小道此时也瞥见了柳轻弦,眼泪顿止,伸袖抹了抹泪,才从无不知身后挪出来。

柳轻弦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一口气说出来:“小道,我,我听,听人说,你当初答应嫁我是为了我柳家的武功,而下毒伤我……伤我的人也是你们苏家指使的……”柳轻弦原本一直低着的头蓦然抬起,注视着苏小道,“我只想来问你一句,这些是不是真的?”

无不知退开了几步,靠上药架子,这些话他其实也想问问苏小道,只是少了立场,不知从何开口。他只在第一次见柳轻弦时才对他有些好感,后来就只剩下不屑,今日却让他看到了当日暗巷中追苏小道的那个江南第一剑。

苏小道手里仍捧着那一摞药材,她望了眼若有所思的无不知,才低头拣药材般开口:“所以我才逃婚的,只是到头来仍旧是这个结果。”

柳轻弦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似乎无所觉的苏小道走去,却被不知何时跟来的祁如仙抓住了手腕。“如仙,你——”柳轻弦瞪着祁如仙,祁如仙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不曾抬头的苏小道冷道:“你们柳家要的也只是苏家的医术,只是棋差一招,要不是苏小道坚持救你,你还能站在这横眉竖眼!”

柳轻弦愣住了,手上被抓得青紫也不觉得痛,他不明白祁如仙为什么会忽然帮着苏小道说话,明明是她说要来帮自己找回公道的。

苏小道放下药材,抬头扫了眼祁、柳两人,淡淡道:“两位的家事我没兴趣知道,你们请回吧。”

祁如仙使劲一甩握着的手,柳轻弦一个踉跄,险些摔跌在地。祁如仙却毫不在意,只是冲过去抓住苏小道的前襟,无奈苏小道太重,只是纹丝未动地望着怒气冲天的祁如仙,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从没欠过你。”

祁如仙眼中的怒火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受伤之情,她的手也慢慢放开,苏小道忽抓住她要垂下的手猛向左一推,自己则要迎上柳轻弦握着冲过来的匕首。“小道——”祁如仙大惊尖叫,忽有种世界崩塌的恐惧。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握凶器的手,苏小道抬头看到一脸寂寥的无不知,见他对着自己一笑:“我说过的吧,保护你。”

苏小道的眼泪还未流下,祁如仙已扑在她身上,大哭起来。无不知摇摇头,拉着失魂落魄的柳轻弦走开。如果他们都要哭的话,那么剩下的那个除了听,还能做什么呢。

无不知虽然不常喝酒,但奇怪的是从喝第一口酒起就没醉过,所以他无法理解醉得一塌糊涂后痛哭失声的柳轻弦此时的感受。不过这不妨碍无不知做个最好的听众,听这个醉鬼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将他一生的喜怒哀愁都倒给他。

柳轻弦真的是个很纯粹的人,不管是他的武功还是他的感情。他从来不知道柳家和苏家以及药王谷联姻是为了江南第一剑的地位更稳固,他只知道江南第一剑客的名号是他挑战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手赢回来的,就如他当时看上苏小道不是因为神医世家,而是她是江南第一美人一样,他的武功和苏小道的美貌,在他看来都是自己的东西,是理所应当在一起的。

当然,他也有过挣扎,苏小道变成了这般模样,却是为了救他,他就算赔上一生也没有理由说一个“不”字,但就像失去武功一样,他也失去了爱苏小道的能力,在那一刻。

祁如仙是家中安排的下一个联姻对象,柳轻弦甚至没提出要先见一下,他负了苏小道,同时将一切的骄傲都抛下,成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普通人,直到祁如仙告诉他关于这场他不曾得知的交易。也许他这次来只是想为自己求一个心安,又或者只是能亲自对苏小道说些什么。

再难解的结也有松的那天,就像再黑的夜都会迎来晨光一样。

祁如仙挽着柳轻弦的胳膊对送他们到村口的苏小道说:“小道,我不会比你差的,你等着。”苏小道揉揉眼睛:“别惹我哭了,快走啦。”柳轻弦踌躇了会终于出口道:“小道,我,对不起。”苏小道大大方方地受柳轻弦一躬,笑:“只要以后小仙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像今日这般爱她就好。”柳轻弦神色一窘,随即正色道:“他日我若负如仙,甘——”祁如仙忙捂住他嘴,嗔道:“心里记着就好,不用说出来啦。”

苏小道摆手:“好了,打情骂俏的话回去慢慢说吧,我可没这闲工夫陪你们。”说着就要转身回去。“小道——”祁如仙叫住苏小道,“你的事,苏家和药王谷都知道了,他们是些什么人你虽清楚,但万事小心。”

苏小道一笑,柳轻弦会意,拉起祁如仙就走:“小道有无兄,你我大可放心。”看着柳轻弦恢复昔日神采与祁如仙携手离去,苏小道仰头望向村中最高的古树,无不知正静静地抱着剑目送两位好友走远。

背着药箱走在后头的无不知无声地打量前面几步远不时蹲在路旁观察药草的苏小道,有些事他还想不通。

“喂——”无不知被这一声响在耳畔的叫声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发什么神经。”苏小道眯起她那双已可称作炯炯有神的眼睛,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何看上去对我嫉妒如狂的祁如仙其实却将我看的比她心爱的男人还重要?你是不是又在想祁如仙和柳轻弦为何会来对我们通风报信关于苏家和药王谷联手的事?”

无不知“哼”了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顾往前走。苏小道迈着小粗腿一蹦一跳地跟上去,像是说给无不知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般道:“小仙和我都是苏家收养的义女,我和她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要好。小时候我胆子小,都是她护着我,她年纪虽比我小一岁,却说要保护我一生。在我十岁时,药王谷照旧例来要一个苏家子弟过继,因为我看上去最没用,所以就定下我十五岁时他们来要人。三年后,柳轻弦来苏家选未来妻子。”

苏小道说到这,无不知止住了脚步,若有所悟道:“柳轻弦喜欢的是你,因此两年后祁如仙就代替你去了药王谷。你没有料到的是当时祁如仙就已喜欢上柳轻弦。”苏小道摇头:“我当时就知道小仙爱上柳轻弦,我是故意的。”

无不知默然一会,继续迈步而行,苏小道跟上,道:“为什么不说话?”无不知淡然道:“夸你一句你也不会掉块肉,没这个必要。”苏小道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对着无不知又是一顿毫无威力的肉拳。

就因为祁如仙已爱上柳轻弦,到时对苏家要取柳家武功的命令必会加倍为难,这种痛苦苏小道不想祁如仙承受,当然她也没有要抢好姐妹心上人的意思,因此她逃婚。不想苏家还是照样有办法实施计划,甚至能借当时不明就里的祁如仙对柳轻弦因爱成恨的嫉妒心让她用毒杀昔日的心上人。

当然,他们一来低估了苏小道的医术,再来也没料到无不知这个变数。所以当时苏家的人想冲进去不是为了救苏小道,而是趁苏小道救治柳轻弦时,将柳轻弦的武功引出,最后造成两人均不治而亡的假象,神医世家的名号可以掩盖很多真相。

至于神医苏家和药王谷联手的事,苏小道其实并不吃惊,几年前她已隐隐有些在意,被药王谷毒杀的人,苏家几乎从不救治。她一直都竭力在避免医道以外的事,所以就算无意中撞见苏家有人在偷偷练武,她也只当不知。只是当救了柳轻弦,过了神通散的毒入体又将之与体内之血相溶化为解毒圣药后,苏小道就明白迟早她不得不卷入所谓的江湖纷争。但是因为遇见无不知,苏小道知道她依旧可以当个最纯粹的医者,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只是苏小道,只要无不知在身边。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着,虽然知道前路不尽是坦途,但看着身边人,自然也就不畏了。在路边一家茶寮喝了几碗茶稍事休息后,两人继续赶路,过了前方的一片树林,就是青州地界了。

林中树影斑驳,一片幽静。毫无预兆地,两人不约而同地被一片阴影惊在了原地,半步都挪不动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将用一柄剑穿在一起的两具吊在树梢上的尸体转了起来,那两双眼睛中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的不甘与愤怒,原本好看的两张脸却带着狰狞的恐怖,让苏小道死死憋住了泪咬破了唇。

“小道,我们拉勾勾,我会保护你一辈子哦。”

“小道,我喜欢你,谁说我不喜欢你?”

苏小道眼前人影一晃,无不知已将断气多时的祁如仙和柳轻弦抱了下来。无不知握拳站起,声音平静地不寻常:“小道,他们有话要告诉你,别为其他事分心。”

无不知话音落地,林中忽从四面八方出现了几十个黑衣人,每个人都只露出一对眼睛,没有人开口。苏小道忽凄厉地喊了声,扑到无不知身上,抓过他的手,一团浓墨般的黑影正在掌心扩散。

无不知握住苏小道有所行动的手,内力催动,所有黑衣人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杀气从这少年身上散开,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所有人只是很慢很慢地围上去。他们要的只是死尸,至于是被剑刺死还是被尸体上的毒杀死,根本毫无分别,所以他们不急。

苏小道嘴角的血丝流下滴到无不知掌心,那团黑影似乎淡了些,却未消散。无不知笑了笑,这是苏小道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笑容,不由痴了,手也无意中松开。

下一瞬间,苏小道眼中失去了无不知的踪影,所有黑衣人只见到剑光一闪,喉间一凉,每个人耳里都响起一阵风声,喉间的风声。

苏小道一转头,见到那个正准备还剑入鞘的少年背影在斑驳光影中恍然如梦。他的长剑并无一滴鲜血,这是一柄未开锋的剑,无锋剑。

每个黑衣人都用双手捂住了脖子,眼中只剩下恐惧,这少年只用一招,用一把未开锋之剑的剑气割断在场三十杀手半截喉管。

经此一役,无不知与无锋剑的名号响彻江湖。

只有苏小道知道,这惊天一剑的代价是什么——无不知中的毒已被这一招的真气在这片刻之间催到心脏。

黑衣人已四散,这些人中的一半扔下剑离开了江湖,另一半虽能握剑,却再也杀不了人。有时候,心中的恐惧比凶器更能挫灭一个人。但更多时候,恐惧往往会激起更猛烈的杀意。

对从林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四个人,无不知无动于衷,苏小道却惨白了脸,连瞳孔都收缩了。她想不到这四人居然会为了她一个人而亲自出山,据她所知,他们中最晚隐居的也已有十年未踏出隐居之地半步。

无不知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就算听到他们的名号恐怕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应,他忠于自己的剑,他听到他的剑在颤,不是畏惧而是兴奋,是狂喜。

东面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往前跨了一步,无不知右腿一软,勉强才站住,心中忽惨然,有种对不起手中剑的愧疚,刚刚一剑,让毒扩散过快,现在居然连放手一搏的资格都没了。

“大哥,要不要给他个机会?看在他是剑仙门下。”中年人回头对西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了一句话,却让无不知浑身一震,他们居然看出自己师承。

西面的老者还未答复,南面和北面两个几乎长得一样的鹤发童颜的矮小之人异口同声道:“杀人就杀,废什么话。”中年人皱了皱眉,似是不敢得罪那两人,但又不服气,因此只是望定了那老者,老者轻叹:“就因为他是剑仙门下,所以半分机会都不能留。”

“住手——”苏小道蓦然一声大喊,将原本已扑向无不知的四人的行动缓了缓。苏小道整个人扑上去护住无不知,大声道:“你们要是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和他玉石俱焚。”

无不知被苏小道胖乎乎的身子抱住,一瞬间还有点不自在,听到她这句话就以为自己中毒使得耳朵产生幻听了,苏小道和他无不知两个“玉石俱焚”,不是还省得这四人动手?这是哪门子威胁。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四人居然还真顿住身形,四人互望一眼,似乎正对这句话进行斟酌。无不知忽觉手心一痛,接着一股温热流进掌心,同时听到苏小道在自己耳边极小声道:“别动。”

“小丫头,耍花样!”话音一落,那四人如恶鬼般朝两人扑来。无不知本能地要推开苏小道,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接着就看见身边的两具好友尸身飞了起来,击向四人。

“尸变!”无不知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却随即在看到苏小道左手五指指尖上那五点血珠跳动,隐约明白了什么:苏小道正在用一种诡异的手法以自己之血操纵了柳轻弦和祁如仙的尸身。

看到两个死去的朋友被那四人一刀一剑砍在身上,各种暗器打进五官,无不知睚眦欲裂,恨声道:“苏小道,你疯了!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苏小道脑袋垂在无不知肩头,声若游丝:“苏小道下地狱也要让无不知活下去。”

无不知眼前,柳轻弦抱住祁如仙爆裂,那一蓬血雨散开,同时,苏小道一直伸着的左手转眼干瘪下去,只剩一截枯骨。躲得狼狈的四人目中流露的是惊、怒、惧、喜、贪、欲,他们求了一辈子的禁术竟真的在这不满双十的丫头手中练成了。

四个人带着各自复杂的心情一步步地接近已完全瘫软在无不知怀中的苏小道,他们没看到苏小道右手也已慢慢枯萎下去,最后一滴血都流进了无不知掌心中。

从今以后,无不知的血就是苏小道的血,她永远流淌在他的血管中。

无不知动了动手指,然后握住抵在他手心已是枯骨的手,不久之前,他还嫌她肉太多。无不知仰起头,任由眼泪倒流回咽喉,又咸又苦。

“叮——”

无不知只是抬起右手,无锋剑似乎挡下了一枚暗器,他仍旧左手握住苏小道的手,仰着头,甚至连睫毛都未颤一下。但事实是,刚刚那两个矮个子药王双宿同时发出了不止三十种暗器!

“小道,如果你要下地狱的话,我就陪你。”无不知将整个身子都凹陷下去的苏小道放下,站了起来,手里握着未出鞘的无锋剑。

“师父,你为什么给我一把未开锋的剑?”

“尽量减少你杀人的机会。”

“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也不行?”

“谁也没权利决定他人生死,杀人者必有下地狱的觉悟。”

四人面面相觑,武功到了他们的境界,谁都察觉到无不知完全不同于刚刚外露的杀气,在这个少年身上,当无锋剑入鞘时,似乎连气息也没了。他们明白,当他再一次拔剑的那一刻,就是生死立判之时。

不知是这肃杀的气氛还是暴风来临之前的宁静,原本斑驳的光影忽都暗淡下去,每个人的心跳都慢了下来,就连原本呼吸最粗重的苏小道似乎都停顿了那一刹的生命。

四人在等,等无不知气息变化的一刻,也就是他要拔剑的那一瞬,这是剑气将出未出之时,是最佳的机会。

无不知动了,四人在见到无不知右手一动的霎那,如闪电般出手了!这是风云变色的四招,即使是当年的剑仙也会立毙于此地!

剑光一闪!

林中又重现了那斑驳的光影,似乎还起风了,原本是初秋的季节,不知为何,树上的叶子似乎已等不及深秋般纷纷落下。

落叶覆盖了四具不同剑伤的尸体,据后来发现这四具尸体的江湖人描述,这四人中一个老者是神医苏家已过世三十年的老庄主,他的致命伤是从眉心劈到胸腹的一剑,一个中年人是神医苏家十年前死于西域奇毒的二庄主,他咽喉下是一道细细的剑痕,至于两个侏儒般的人则是药王谷两位从未在江湖露面的谷主,他们均是被一剑刺穿心脏,只是一个从前胸,一个从后背。

如果说这惊天一剑有目击者的话,她现在与山峦大地同眠,也或许是安然去往地狱,留下她的情与血给她最想要活下去的人。

“我是无夫人,你送我姓氏,我将名字送给你,小道。”

从此,江湖上凡是无不知的朋友都会按照他的要求叫他“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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