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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突变

离淮阳城只有三里,城角箭楼早就清晰可辨,淮阳城箭楼至今,靠外侧阳三角的一边砖石,依旧留有火灼后的黑痕,凡是路过此地,人们都不禁勾起最近那次战争的回忆。

三十年前慕容鲜卑的铁骑,曾经差点拿下这座大江北岸,界于陪都金陵和淮州治所之间,居中的要地,淮阳城只是县治,但是直属淮州统管,淮州为陪都金陵右路的大州,治所就叫淮州。因为淮阳城却绝非一个县治那点容量,地方四百里,为青淮、汉淮两河交界,位于舞阳山南麓。

大夏先民有历史记载已经两千多年,淮阳所处的江淮之地,是历朝历代先民勤耕苦种的起源地,更是各朝各代兵家必争之所,理由很简单,淮阳以北,几无大山,直至燕赵方有太行王屋横亘,当中一片,地方两万里大好水土,辽阔河川,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控下这个淮阳县,就好比拿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镇纸,镇住大夏中央之地这张山河画卷。北方袭来在这里造船做桨准备南渡江河,南方打来在这里招兵买马准备踏平北方平原。

曾有古人作诗描绘淮阳的地理要势“北骑来袭可御弓弩,南舟来侵可敌舟橹”,这不仅是个县,更是南北方交汇的要地。

吉良庸停下回忆,为什么来淮阳经商,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他只能考虑,该怎么办呢?

“吉安,把车里那个绿包裹给我”,接过那个包裹,他把它扎在马匹右侧,正好和左侧的黑包裹相对,“吉安,这里是城南渡月亭,我想起来镇海统制桂大人的父亲,宅邸就在渡月亭边上”,一边说,马鞭指着右侧的方向,“吉安,你先带车回去,既然路过,我便顺途去拜访一下。”

“掌柜的,夫人要没看见你回来,肯定会着急盘问的,我该怎么回答?”蒙在鼓里的吉安,还有心思开主人玩笑。

“如实禀告就行了,晚饭前我一定赶回来”,马鞭轻挥,胯下的骏马跃起蹄花,从马车前骑过,稳稳当当地往右,一个大跨,马儿已从官道跃下,进入旁边小道。

顷刻之间,吉良庸已策马在小道上转向,往右方疾驰而去。他发现自己在和吉安说话的时候,始终做不到正视吉安的眼睛,不知道有没有被吉安看出来。

策马跃下的时候,他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吃完饭后,他就想过告诉吉安中午的事情,但是他不敢相信吉安的承受能力,吉安只有22岁,比他整整小了11年。

这个孩子虽然是家养的仆人,从18岁就开始跟随他,从小就学待人接物察言观色,手脚勤快悟性高,但是他接触的,始终是周边,街坊,类属于家庭的小环境,他的经历,很淡泊也很平静。所以吉良庸生怕吉安惊慌失措,反而节外生枝,再说牛忠望说的事情,他始终将信将疑,这也太玄乎了。

吉安现在,跟吉良庸那批甲申年的同年从京师大学堂毕业时一样大,吉良庸想起自己当年一群学生兵气势高昂上战场的样子,好像回来就是王侯将相了,结果到达战场的时候,看到拓跋气势汹汹的样子,很多人立马怂了,等到鲜卑的箭雨飞过来,又怂了一半。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吉安还太年轻,他还没这个能耐去分担自己将要面临的压力,。

转过前面杨树林,左手边就是渡月亭,依湖而立,如果记得没错,桂茂青父亲的宅邸,就在再往前一里的庄上。他才不会去桂家,桂家老三,桂茂青,就是他京师大学堂的同年,但是他们之间交情很一般,刚来淮阳迫于舆论和脸面他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去过。

他不喜欢桂茂青,总觉得这个人太假太虚,可叹的是,桂茂青做事很面面俱到,人望很不错,同年里,他在官场上的浸淫显得非常老到,三年前就已经做到了镇海郡统制,总管一郡兵马,从四品的官衔。

吉良庸自己被迫从六扇门出来,仕途之路已没了希望,考虑出路的时候选择从军还是从商,吉良庸选择了从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选择这条路,是一种逃避,从商有很大的风险,生意惨淡则衣食维艰,生意兴隆有如招摇过市,成为觊觎之人明晃晃的靶子。

来淮阳经商,是吉良庸自己做的决定,虽然吉姓在当地是大姓,但跟他吉良庸没啥亲缘关系,他的籍贯在扬州右路临海郡,他也知道桂茂青是地道的淮阳人,虽然他一直想避开桂茂青,但是那个时候桂茂青主动给吉良庸写过信,言语之中一片故旧之情,非常恳切,当时的吉良庸,颇感欣慰,再说桂茂青又不在当地为官,也不用跟他直接接触。虽然后来他才知道桂茂青暗中帮助过他,所以他想尽办法去还了这个人情。

其实同年之中,希望依靠桂茂青扶摇之上的比比皆是,因为这位桂统制升得快,长得跟棵大树一样,所以同年有很多人,经常主动示好桂大人,富贵众人攀嘛。这说明了其实吉良庸这批同年,入仕后的表现其实很差劲,绝大多数人仅能在县治这一级里煎熬,官做到五品的都没几个,很多人攀附讨好桂茂青,无非是想得些好处罢了。

京师大学堂甲申科的高才门生,毕业过后混得窝窝囊囊,的确也比较少见,确切点说是桂茂青、吉良庸所在这一届的虎贲营,混得差,非常差劲。因为关系他们前途的贺兰山之战,也是甲申科虎贲营学成之年的初阵,他们交了一张巨烂无比的考卷,不仅督战的征北将军府大失所望,就连对手,拓跋鲜卑也嘲笑他们的表现。

马儿驰过渡月亭的时候,吉良庸又收起回忆,回头望去,视野中吉家车队已看不见队影,吉良庸轻收马嚼子,马儿听命地放慢了脚步,渐渐地变成踱步,吉良庸要找的,就是眼前路边这个小土地庙。他下马,栓好缰绳,然后拿起马背上一黑一绿两个包裹,看看左右没人,借着这半人高的土地庙,吉良庸蹲了下去行动起来。

不消半刻钟,牵马的人,已经换成一袭粗布黑衣,束冠已经放下,只做一个低发髻松散扎起,上唇多了两撇浓密的胡须,脸色也显得粗糙偏暗,整个人看起来就很粗糙,不仔细看不出什么破绽。那个绿包裹,是爱妻柯丽儿为她出行准备的应急防备用物,有化妆的有防身的,很多物件她都曾精心教过他使用方法,只是刚才用的时候,吉良庸才发现平时经常把老婆的话当耳边风。

柯丽儿的血统不是完全的大夏人,吉良庸的岳母,是沅陵南夷人,岳父柯晋才,开化六年进士,曾任沅陵郡豫阳县令,柯丽儿的外祖父家族,是归化比较早的南夷人,岳父在任时迎娶了岳母,当时也被视为“南夷归化,开化拓德”的潮流,岳父现任扬州左路九江郡学政,主管教育科考。

想起岳父母,吉良庸不禁想起第一次上门时,岳父对吉良庸的评价,“中上人物,若有琢磨,可堪大用”,听了这话吉良庸自己都颇为诧异:他过去在六扇门中,秉承父亲萌护,也只做到了州郡一级的二翎捕头,从六品的官,比芝麻官大那么一点。认识柯丽儿之时,正是他经商的第二年,生意刚起色,只是个布衣身份,在柯家他得低头做人。

他不晓得岳父这评价,是于宾客前的托衬,还是对他的真心欣赏。内心里,吉良庸始终留恋过去六扇门飞扬跋扈的日子,而现状是,自己现在讨的只是平凡生活,不像过去有铁饭碗和无形的权威,还好现在发达了,然后今天又蹦出来这种事情!

不过这并未影响吉良庸和柯丽儿的感情,虽然两人并非结发夫妻,但是他们结合以后,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已经心满意足了。

已近未时,吉良庸终于做好了准备,刚跨上马,想了一想,却又下来,撮土为香,恭恭敬敬地对着土地庙内土地公婆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他祈祷自己今天听到的消息是个笑话,祈祷自己家人平安无事,祈祷神灵会显灵赐福消灾。

可惜很多年以后,他才回忆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祭拜大夏的神灵。

拨转马头,朝着城东的方向奔去。吉良庸的思路,像开了闸的狂流,迅猛地开始着分析,一个一个问题抛来,一个一个假设,一个一个去验证,这种思索的过程,带着兴奋,伴随着惴惴不安。

他理清的思路是这样的:

首先,牛忠望带来的这个拘捕的信,是否属实?

如果属实,那意味着牛忠望的推论,走私金石,勾结扶余,已有他人人证甚至物证?

那么吉家当铺所收置物,所置交易,有哪一笔会跟金石扯上关系?

金石贸易,他吉良庸是没有这个实力参与的,不是财力问题,是门槛太高。

据他了解,金石贸易须凭勘合令状,因为金石是炼制火药的原料,朝廷内有兵部发堪,鸿胪寺和户部勘合,三部令具,方可从琉球采办,从采办到押运,再到目的地,一路都是有兵部押送的,人力不足偶尔会找六扇门协助。

说起琉球,自三百年前三国时期,臣属归化当时南方割据的东吴国以来,琉球就开始从事金石贸易,琉球岛上盛产金石,就地取材非常容易。金石贸易原本有几条路线,然而百年前自室韦和鲜卑几乎同时从漠北崛起,差不多跟大夏朝开国太祖皇帝起兵之时,室韦趁中原大乱,降服了西域诸国,原本中原与西域的金石贸易之路已被截断。

另外一条金石之路在关外辽东,大夏曾经勘探过辽东的金石矿藏,据说在双岭、龙江以及白头山都有产量,但是三十多年前,大夏征伐辽东,与辰韩、扶余联军对峙五年,直到最后扶余王子被俘,辰韩请降方才结束战争。但这场大战耗尽了大夏实力,导致双岭和龙江被卷土重来的慕容鲜卑占据,大夏失去了在辽东拓疆殖民的好机会,辰韩出采的金石量不多,跟琉球没法比。

所以,保持东南海运琉球金石之路,对大夏来言至关重要。火器,是大夏对付四方异族的利器,所以对于金石采购,大夏采取了严防保护措施。

金石是大夏的战略物资,吉良庸的门路,根本就触及不到,他也没想过碰这个,难道征北将军府把自己牵扯进去的?吉良庸实在纳闷。

“海运,”金石属于易燃之物,且份量重占地大,气味浓郁,走陆途不宜看管保存,唯有海运,不对!还有水运!由海运到港不会转陆,只会转载水运。

吉家当铺唯一能与金石发生联系的,或许就在转运方式里面,吉良庸明白了,他采购运输,会涉及到水运,这回明州采购的物品,就是明州陆运到刘家港,再从刘家港逆大江运到淮州南岸的湖口,然后湖口就地雇车马陆运到淮阳。这回明州往返,吉良庸仔细思量了一下,确信这回途中不可能发生被掉包,沿途也没看到兵部督运的金石船,完全没沾过边。

莫非和过去的采购有关?事情这么多他也记不清楚。不过账本上肯定有详细记录,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查勘自家当铺账本,看看有哪些货物曾经用水运转载?

当然,还是第一个问题最重要,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转到城东官道,眼前行人开始多起来,吉良庸盘算了一下,此地距离东城门约二里,毛家客栈已过,难道调头去毛家客栈等待消息?

“不,从午时起听到查封的消息,到现在未申之间,如果真被封,我吉家当铺、商铺的查验想必还在进行,闲杂人等又不得进,只能在外围围观,即使这些村姑闲汉带来些三言两语,也没甚意义”,被动的等待,绝不是好主意,吉良庸拨转马头,径直朝东城门骑去。要了解真相,必须去家里一趟,亲自看看。

东城门果然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淮阳城往东是通向淮州的主道,交通便利人马嘈杂,往来客商或是到淮阳谋生求业的,也都依东城门而杂聚,这就造成东城门既热闹,又杂乱,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县衙城禁管起来也特别累,久而久之,睁眼闭眼,放任自流就成为常态。

当初决定了来淮阳经商,吉良庸就仔细考察过淮阳城四城,精心选址,他选了一种跟别人相反的思路,经商不选买卖路,因为他想先开一家当铺。东城的确很热闹,也有当铺开在东城,但是他观察下来,进出东城当铺的都是些着急用钱的人,这些当铺成天收的只是下九流的七大件八大套,既不值钱还费口舌惹纠纷。而南城不一样,有钱人都住南城,开在南城,接触的都是上三流的佳宾贵友。开当铺,专门提供周转用资,给这些人和居住在周边的达官贵人,一种你很有钱的感觉,富而攀贵,名盛图利,这是一种自然的趋势,所以在南城,你就比较容易结交淮阳的显贵,其实显贵也跟市井小民一样,也会为了钱烦恼,有些,是有了钱而找不到用处,有些,是有了贵品想折现,当然更多的,是希望得到更多的钱。

所以要从当铺开始开,先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后再开商铺,遵循低买高卖赚差价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铺为基础,商铺涨实力,生意要做成一个交际和沟通的舞台,有富气,有贵品,要做成人脉和通路。这其实不是吉良庸的想法,他在六扇门拷问过一个富豪,这富豪怕吃皮肉苦,什么都招得很顺畅,所以闲下来的时间,吉良庸就问了问他的生意经,那富豪给他阐述了这个富贵人际的道理。

所以吉良庸在淮阳虽然根基不深,但是这几年的经营,却是从上到下精心打点过的。淮阳显贵们都和他或多或少打过交道,他真的不相信有拘捕他这回事情。同时他也在琢磨着,那些显贵们多少都拿了他好处的,如果他有难,那些人会怎么办?会有帮他的嘛?

略怀不安牵马走进东城门,门禁毫无异样,仅有两个守城兵卒,还坐在条凳上闲聊天,吉良庸忍住有些发慌的心情,慢慢朝淮阳城最繁华的老街走去,顺老街走过,再穿四条巷子,就能走到吉家当铺的前门。越靠近,他就越紧张,其实心里极其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但是隐约他觉得有很大不妥,穿过老街第一条巷口的时候,他特意往那条巷上的巡捕房看了几眼,巡捕房门口空荡荡的,换做平常,门口肯定拴着马,停着架子车。

不安感渐渐增强了,一步一个呼吸,大概走了三十步,他才能把自己的呼吸调整成接近平常的水平,他加快了步伐穿过这条小巷,到了街口。

这条街很宽阔,横阔可行得八匹马,只要绕过拐角就到城南庙街,吉家当铺就开在庙街上。走上街,路过一排茶水铺子,走了半天,吉良庸有点渴了,马上的水囊早已空了,他想喝一碗温水,烈酒冰茶本来是他的最好,喝温水的习惯,也是柯丽儿强迫他养成的,柯丽儿教会他很多好习惯,也带给他很多好运气。

吉良庸选了第二个铺子,伸手从左袖中钱袋里,摸出一文大钱,试了试面前三个茶碗,两碗凉的,一碗温的,他就喝温的这碗,选这个铺子买,因为只有这个摊位面前摆了“大碗凉茶,一文一碗”的招牌,不用跟摊主搭话问话。温水宜人,一边润口清喉,想象着不远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飞快地喝完,一边擦嘴一边继续往前走。

吉良庸知道,只要在路口右转,就能看到面向城南,与城隍庙斜对的吉家当铺,他只要再走到马路对面,就能看到吉家当铺的正门,到底是如往常那般平静,还是有任何异样。

路口右转,吉良庸的心,瞬时沉了下来,本想走到对面城隍庙门口,现在已经不必了,从城隍庙到吉家当铺只有五百步的距离,但吉家门口已经人山人海,仿佛去他吉家当铺参拜庙会一样,拥得水泄不通。

他再想往前,发现身后三三两两又涌来不少看热闹的闲人,牵着一匹马,人群之中他显得与众不同,想了想,他只有把包裹解下,斜背在身,牵马往回走。

走到刚才大碗茶的摊铺,吉良庸跟摊主比划了一下,指了指马,摊主是个驼背老头,努力抬起头看看了吉良庸和那匹马,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伸出两根食指,摆了一个交叉,然后放下左手,右手食指指了指下午的天空。吉良庸明白了,十文一下午,过夜再计。

给完钱吉良庸就回头,刚才喝完茶的时候,他和摊主有过一丝的眼神对视,摊主笑了笑,咧了咧嘴,等走过几步的时候,吉良庸才明白,这摊主是个哑巴,所以他要写招牌。

回过头,吉良庸疾步向前走,他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群里,他疾步往前找空挡钻,同时又尽力不去碰撞别人,背着两个包裹,他和一般人还是有明显的差异,不能太靠前,又不能被别人挡住,而且,还要防着小偷蠹贼,所以他时不时地就会左右移动一番,好让身体保持随时的警觉,不给觊觎自己包裹的人下手的时机。

好不容易挤到人群中,他已经看见吉家当铺前门左侧的墙上,贴着一张很宽的白榜,和榜下站立的两个捕快比对了一下,他发觉这白榜居然有三尺多宽,左侧前方有两个人,正在对着那方白榜指指点点,吉良庸把头探过去,偷偷瞄了这两人几眼,一个戴着蓝方巾,一个戴着白方巾,估计是县里求学的生员。

“平时和这些生员秀才们接触不多,所以他们认出我的可能性不大,”暗自揣度了一番,吉良庸把头靠近二人,故作镇静状问到“二位公子,敢问这白纸上写着甚么?”他故意捏出几个淮阳以北的口音。

蓝方巾扭头看了看他,见是个粗衣汉子,头发乱糟糟的,略微挤出点笑容,答道“这吉家惹了官司上身了,正在抄家呢。”

“哦,”吉良庸慌不丁点头,他其实已经看清这白榜写的文字了,但是他不敢相信,他想找人确认一下。

愣愣地站了一会,他明白了,牛忠望带来的消息是真的!他吉良庸真的摊上大事了!他努力保持镇静,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呢?

毕竟曾经是六扇门打磨了8年的巡捕,他终于冷静下来,他需要问问情况,听听各方面的消息。他现在需要了解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因为除了问情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咋搞滴嘛,这下老爷交代的事情办不成了”吉良庸故意低下头,喃喃埋怨自己。

蓝方巾看到这个粗衣汉子发了一会呆,又在埋怨自己,一时好奇,问到“不好交差啦?”

“唉。”

“你来晚喽,早上卯时,这店铺还开张呢,你要早来半晌说不定还办成事了呢”

“啊,”吉良庸暗暗把牛忠望说的时辰比对了一下,牛忠望丑时换防,寅时朱贵、樊阵进屋得信,卯时吉家当铺还正常营业,而这白榜上官押,是淮阳县的印,说明这份白榜是淮州签发批捕文书,由淮阳县张贴公布的,那么朱贵、樊阵倒的确有时间进屋准备查封事宜。

州内的文书,应该是昨日签,今晨子时发,淮州到淮阳,两个时辰的快马,的确要这点路程。

淮阳县寅时收文,由于未到卯时,当值县丞只能等县令卯时上堂再禀告,但是在此时机安排手下早作准备也是应该的。所以牛忠望的话,可信程度越来越高,那他就需要回忆牛忠望的建议。

还未想完,蓝方巾又继续发话了“这淮阳城又不是只有一家当铺,你若是要质当,去观前街、东城门都有”。“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指示”吉良庸哈了一下腰,准备往后挪。这个书生已经给不出多少消息了。

只听得边上又有一老者叹气,吉良庸屏住呼吸,听这老者讲话,“这吉家当铺,运势也到头喽,卯时进午时,我家刚准备开饭,忽听这边车马喧嚣,呼啦啦来了一大把捕快、兵丁,整个就把这两间铺子都给围了。几个朝廷命官带着队就进去了,到现在没出来。”

他说的没错,吉家当铺与商铺,就是挨着的。

“卯进午,开饭时,”说明这淮阳县也是做足了准备的,带队的官员,吉良庸想着,应该是当今县令徐长贵、县拯陈永琳,这两人他经常打交道,

“这两人里,陈永琳的两位公子,是我铺子里的常客,没啥品味,就喜欢看珠宝玉石那些贵重的,又没钱,能要就要,死皮赖脸的。也托我卖过徽墨端砚,这两个酒肉之徒,应该不会接触文房四宝,所以这些东西,应该是陈县丞的,陈永琳打过交道无数次,是一个逢场作戏的官场人,当面从不提要求,有些花花伎俩全都通过儿子带话。”吉良庸叹口气,他不清楚陈永琳的态度。

徐县令的女婿齐全斌,是个赌徒,烂赌还常输,已经问吉良庸借了不少银子。不过,陈家二少和齐全斌,他们经常给吉良庸的当铺牵线搭桥,若有人周转不灵,手头吃紧,他们就介绍给吉良庸,然后狮子大开口要好处费抽成。

想到和这些淮阳主政官员的关系,吉良庸不禁又思索起来,“卯时收文,近午方才围铺,这一个多时辰,这两位父母官在准备什么呢?耗时未免也太长了!”是暗地里给吉家发信通知嘛?难道,牛忠望的信是他们传过来的?不对,牛忠望的话是朱贵、樊阵带来的。

吉良庸只能根据自己对官场规则的了解,继续往下推测,“里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找信差询问案情和上方思路,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淮州并未派人来抓捕,信差只是个送信的,知晓内幕的可能性不大,徐县令陈县丞为官多年,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肯定有的,问信差套情况,几句话就能摸个门清了。

“那么剩下来的时间,他们在干嘛?”一个可怕的想法现了出来,“信差的身份不明,如果有别的消息一并带来,那这两人就是在商量对策。商量什么?难道要对付我,撇清干系?保护自己!”

和达官显贵交往,富贵时呼风唤雨,贫贱时陌如路人,吉良庸不是没有这种觉悟,所以和这些人的往来,他都留下字据作为防备,但或许,这些字据现在成为对他不利的威胁,因为,这些字据把他们,绑成了一丘之貉。如果他吉良庸被擒后把这些事情扯出来,那徐陈二人,就会被吉良庸活活拖下水!

吉良庸开始去验证这种可能性,就从他们进屋这么多时间开始盘算,“如果封屋之时是午时,那么现在已是未时三刻,近三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在做什么”吉良庸继续思索着,他家里没有太多的物产,房子也共计六十间,收质之物,都在当铺,售卖货品,都在商铺,而这回进的三十车货,才是需要占据家里摆放空间的,所以家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可查可收,搬家里仓房的库存或者其他物品,只花一个时辰就足够了。剩余的时间里,那这群人迟迟不出来,是另有所图!?”

瞬时吉良庸醒悟了!明核账本,暗找字据,账本有两册,每日都在管家老吴处登记,晚上打烊后都交给柯丽儿保管,白天来查,账本肯定在柜台,藏不了防不住,这往外面搬的东西,就是跟账本核实了再出来的,字据,那除了吉良庸,只有夫人柯丽儿知晓,所以这群白眼狼是在找字据,所有置收购贷,借贷往来的凭证。而他们要找出来是为了什么?销赃灭证,撇清跟吉良庸的关系。

吉良庸心里越发清楚了,这么看来,这原本的官宦贵友,要想明哲保身了,现在,他需要验证这个推测,慢慢侧过身,他准备走出人群,到商铺后门去看看,这三十车货的去向现在非常重要,对这些货物的处置,决定了里面这群人的思路。

没走多远,边上传来的一席话,彻底断送了他最后一点幻想。

“可惜了这吉家,生意这么火蒸日上的,出了事情却连个提醒的都没有,晌午时分封的家,本来说没抄到啥家产,你猜怎么着”,说话这人是个典型不怕事大的,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着边上人催促问下文,边上人越有兴趣,越催促,说话这人就越有满足感。眼看周围都是急切的心态,这人清了清嗓子,洋洋得意说到:

“呵呵,我下午在吉家商铺后门口看见的,这吉家,不偏不巧,又来了三十车货,满满三十车啊,听说是到江南进的,都是稀罕物什,这下好,送个正着,巡捕房先把这车队给围了起来,然后命他们开后院搬进去,贴上封条。你们看,现在搬出来的这些东西,就是下午刚刚送来的。”

也有人怀疑“你咋知道是下午刚送来的东西?”

说话者更加得意了,“箱子上连港口托运的封条都没拆呢,你没看这白封条贴黄封条的?”

“你说这劳神费力的,直接拖县衙去不就了了嘛?”淳朴的路人还是比较多,不明白里面的道理。

“你就不懂了吧,这抄家,讲究要人赃俱获,东西是来了,还得要人呢,听说这吉大掌柜没跟车一起回来,所以巡捕房留了个心眼,把这三十车都搜了一遍,就怕这吉大官人神通广大,藏在箱子里,所以索性先搬进去,一箱箱查验。不懂了吧,这衙门里办的事情,高深着呢。”

多谢这位小哥,吉良庸觉得思路越来越清楚了,徐长贵陈永琳根本不指望吉良庸躲在箱子里,他们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借入仓查封拖延时间,他们应该在盘问柯丽儿,这字据关系他们的仕途,估计两人上午已经达成共识了。既然迟迟不出来,说明柯丽儿应付得很到位。

吉良庸又缩在人堆里,认认真真盘算了一下现在这个局面。站在徐陈二人的角度看,三十车货送上门来,说明吉良庸已经回来了,但是没发现他吉良庸,如果问吉安,吉安肯定会说主人去桂家了,官府肯定会去桂家查证,查完后这淮阳县一定意识到,吉良庸已经知情了甚至出逃了。那么追捕他的海捕文书,估计也马上要张榜了。

当然现在淮阳县要比吉良庸着急,既要抓人,又要找字据。六扇门里的饭,吉良庸吃了八年,他一直是一个优秀的捕快,善于逼供也善于分析。眼下这情况,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先研究别人怎么办。

局面越来越清楚,吉良庸真的要被拘捕,是真的,不仅被定罪,而且墙倒众人推。现在的问题,是要了解,这走私罪的屎盆子,是怎样扣到吉良庸头上的。

而比搞清楚罪名更为要紧的事情,先是保护自己,吉良庸知道,他很想救出柯丽儿和孩子们,但眼下他没这个本事,他一定要先躲过这重惊天骇浪,才能考虑解救措施。牛家父子给他的建议,初衷是对的,留的性命,才好翻身,自投罗网,妻子儿女唯一的希望也会丧失。

鼓足勇气,遥望着白榜上的字,他微微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要把每一字都牢牢记下来,官府用词,向来都是极其讲究的,字字有玄机,或许一字之差,就会有生死之别。一个细微的字,一个细微的排序,都能透露出敏感的信息。

“滋有淮阳县吉家当铺,人户吉良庸,籍贯扬州右路临海郡,经查勾结扶余寇走私金石,罪责深重,州郡批捕封家查禁,全家拘捕。承德四年六月初六癸酉日。”

吉良庸默念了两遍,发现他一直都下意识地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就是勾结扶余,想到这里,他发现又少了一个更细的细节,扶余寇。多了这个寇字,这很重要,既可以指代扶余国,相对我大夏,扶余国为寇,亦可指有扶余人参与的江寇,海寇,草寇,这完全是两层含义。这个词很重要,他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忽视。至于这扶余寇怎么和吉良庸扯上关系的,等日后再去慢慢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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