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一年七月的一天，河湾村里突然传来一则爆炸新闻：不安分守己的三房堂屋的慧铃，离家出走十年后，突然天使般地从西安城回来了。
众所周知，慧铃是河湾村最漂亮的姑娘，那年头，兵荒马乱，加上家庭貧困不堪，父母打骂，聪颖的她不堪忍受濒临崩溃的家庭生活，在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无奈地孤身出走。如今，她一家人生活在繁华的西安城。说是这次趁着度假，带先生、女儿回娘家避暑，算是十年后的衣锦还乡。
我那时懵懂幼稚，不明白慧铃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便感觉和我们长辈称呼学堂里的老师为先生是两码子事儿。慧铃的先生很讲究，穿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喜欢坐在院子葡萄架下的石凳子上看书。每次看书前，他都要洗手，洗完后再用雪白的毛巾擦干，然后端上一壶茶水边品茗边看书。这让我们一大帮解完手用土壳垃或树叶柴草擦屁股的毛孩子大开眼界。
慧铃刚回来那阵，河湾村里人都喜出望外，惊讶地去瞧新鲜。刚从田地里劳作完的村人，还没来得及洗尽脚上的泥巴，便往慧铃的娘家跑，一边抽着慧铃散发的香喷喷的纸烟，一边羡慕地看着人家一家三口白白净净，衣着光鲜。一脸黝黑的村人尴尬地陪着笑，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慧铃的女儿叫巧珍，年纪和我相仿，在当时我们这群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乡下穷孩子眼里，巧珍不乏为白雪公主，貌若天仙。当我躲在门背后目不转睛地瞅着巧珍时，精明伶俐的慧铃善意地笑笑，直截了当地盯着我问：“你像是四叔家的伢子，要不要我们家巧珍做你的朋友？”
“要！”我羞答答地回答，且招来一场哄堂大笑。
我偷偷地瞅着巧珍，心里暗喜：真不愧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巧珍羞红着脸笑了。
慧铃不笑，严肃地问我：“愿意做朋友，日后可要对她好，不许欺负她。”
我挠了挠头，讪笑着回答：“那当然了。”
慧铃回过头招呼女儿：“巧珍，门后的那个伢子是堂屋你小叔家的，你就叫他哥哥吧。”巧珍含羞地斜乜了我一眼，默许地点了点头。
初识巧珍，是约她去千河畔玩耍。七月的河畔，太阳火爆爆的，河风轻轻地送来一缕缕凉意，农人们顶着烈日在锄禾，我和巧珍蹲在柳荫下看蚂蚁搬家，瞧蚯蚓松土。玩了一会儿后，巧珍提出要去草丛里看蝴蝶跳舞，听蛐蛐唱歌。我牵着她的手快活地奔向芦苇畔。正午时分，草丛里的蝴蝶已经玩腻了，它们一个个躲在草丛野花下睡眠了，唯有那些大尾巴蜓蜻在你来我往地悠闲于花草丛中。藏在那芦苇林里的“雨呱呱”鸟和野草花丛中不知疲倦的蛐蛐儿在撕破嗓子尽情地歌唱。巧珍完全陶醉于眼前的自然风光，她说：“哥，我爱咱河湾鱼米之乡。”我说：“只要你爱，常回来看看，哥在家学会种田捉鱼，满足你吃，只要看着你开心快乐，哥就心满意足了。”
此后，我每天明目张胆地去找巧珍玩，好像她就是我的。
巧珍说一口漂亮的西安话，软绵绵的，在我的心里漾出一圈圈甜蜜的涟漪，让我如身处春天的花房，沉醉不醒。巧珍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植物、昆虫标本、糖纸图案。她打开两本像册，让我看她收集的各种标本图案，她特意抽出一沓一沓的糖纸，花花绿绿，摆在我眼前，说：“漂亮吧。”我面对如此众多的植物、昆虫标本图案，尤其面对那一沓一沓的糖纸，惊羡不已。我擦了擦鼻涕，像一个大男人一样牛气冲天地对她说：“我一定要给你更多更漂亮的糖纸标本图案。”
巧珍很乖地点了点头。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捡糖纸和采集昆虫花草标本的生涯。
万事开头难。起初，我心里像着火一般，白天躺在千河畔的草堆里，流浪汉一般，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夜里，等娘睡下后，偷偷溜到柳丝婆娑的池塘边，在蛙鼓声中来回踱步，踩碎了满地月光。银色的月光在醉了的塘水面上拥挤、奔跑，我的心如野马，易放难收。
我像一条狗一样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连路旁、沟底的垃圾也不放过，只要是采集的树叶、花草、昆虫标本，捡到的鲜艳的纸片，都带回去交给巧珍。学校操场、公共场所、唯一一家杂货店我都不放过。那年月，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给小孩买糖吃？所以，尽管我非常努力，除了采集了一部分标本外，唯独捡到的糖纸收获甚小，偶尔捡回来几张，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糖纸，脏兮兮的，让我不敢面对巧珍失望的眼睛。
有一天，我跑到石头坡供销社门口转悠，发现店里新进了一种高粱饴糖，三分钱一块，糖纸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这种糖纸，巧珍是没有的。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悄声闪进家门，用蓝子装上自己平时捡拾的废铁废铜，背过在树下掏米的娘，一溜烟跑到收购站，卖了五角四分钱。用三角六分钱买了12块高粱饴糖，又用剩余的1角8分钱买了一个像册，兴高采烈地往家跑。
当我进门时，娘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儿，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低着头，攥糖的手在兜里直哆嗦，哆嗦了一阵，一扭身闪进了窑洞。我放下篮子，连一口水也没顾得喝，就带着相册和糖块牛气冲天地直奔巧珍家。推开大门，我大声喊着巧珍的名字。慧铃娘告诉我，一大早，巧珍全家就回西安去了。
我顿时傻了，呆呆地僵立在门道里，手中那本夹标本的相册和十二块高梁饴糖啪啦一声散落在地上……
我幼时嗜书如命，少年时因家贫辍学跟随父亲务农。在当时那个闭塞的河湾乡村，家道的中落，饥饿的难耐，尤其是文化精神生活的极度空虚，无时无刻不在咬啮着我稚嫩的心灵。我喜欢读书，但也能体味到在贫瘠的乡村“书非借不能读也”的内涵和人生况味。于是我忍饥挨饿四处找书借读。打听到了某某家有一本好书，整个人便忘了饥饿，兴奋至极，就像品尝到一种少有的美味佳肴而兴高采烈。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里去借书，天高地阔，全身充盈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有一次，我打听到临村一位原来教过私塾的文先生家有好多线装书，为了借书，我特意与老先生的孙子结交了朋友，也常去他家玩，他的爷爷要我帮他摘豆子，剥豆荚，才肯借书给自己。为借书，我从小就锻炼了自己干各种农活的能力，养成了热爱劳动的秉性，体味了凡事只有付出才有收获的真谛。不少借书给自己的主人，有时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走在路上遇到母亲，还会夸我几句，说：“你九娃将来是个人才，不仅干活勤快，还爱读书，这娃很有出息。”母亲便会欢欣地笑。
当然，只要你对书的热情不减，肯付出劳动，还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有一次，去候村庙王凤琴老师处借书，我就有过这样的收获。王老师在学校为自己的女儿养了两只兔，她要我替女儿饲养的小兔去打草，顺手借给我好几本小人书，我喜出望外，便带着竹篓、镰刀和书向河畔悠悠走去。等割完草，我便坐在小河边静静捧书而读，心随着河湾的四野葱茏和岁月苍茫而天高地阔起来，读出了许多在家里读不出的意境和内涵。似乎真的是书要与大自然广袤的田野放在一起才能读出趣味。在大自然中放松了身心，心神自由，想像书中之境，无拘无束，无羁无绊，蓝天倒映在河水中，让自己读书时的心境也如蓝天一样广阔而明净、朴素而深邃，整个人坠入与天地大自然相互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之境。而我还喜欢坐在绿荫下的泉边读书，泉水叮咚，清风徐徐，人一坐在这恬静幽雅的环境里读书，很快会坠入书中之境。有时读累了，便仰躺在柳荫下，放松身心，或用手鞠一勺清凉的泉水侵润肺腑，这时便进入一种遐思，书中的场景和鲜活的人物，便在自己眼前闪现、活动起来。
可是有一次，我替珠堂哥家放羊时，因读书太入神，羊竟吃了人家自留地里的玉米苗。于是，主人便找我借书的珠堂哥扯皮，又去我母亲那儿告状。我便忐忑不安起来，生怕珠堂哥不再借书给我看。面对珠堂哥时，我的心揪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不料珠堂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这么爱看书，我干脆把我那一箱书送给你吧！但你帮我家放羊，必须注意羊，不能光顾着看书，又让羊去吃别人田地里的庄稼。”我当时高兴极了。我想：珠堂哥不愧是村里的文化人，在闭塞的河湾乡村，能拥有堂哥借我的那一箱书，那真是快乐无比。
我那时懂得了人世间的一些简单的道理，例如对人首先要友善、尊重。有一次我从我六爸那儿获得了一本《薛仁贵征东》书，他一生无儿无女，为了延续香火，收养了别人家的一儿一女。儿子叫广怀，小我三岁，平时沉默寡言，读书又读不进去，常在班上考倒数几名，别的孩子大多疏远他、嘲笑他。但我发现他只是对书反应迟钝些，学木匠、泥水匠等乡村的手艺，他一看就会。见他想和我一起玩，我便心无芥蒂地和他交了朋友，说说笑笑的，后来他开朗多了。他把他家中珍藏的古籍书送了几本给我。如今，触摸着这几本珍藏的古籍书，我会情不自禁地怀念儿时在河湾乡村读书的沧桑岁月。
那时，闭塞的河湾乡村，夜里点的是煤油灯，每个夜晚，我在如豆的煤油灯下，蜷缩在土炕的墙角里读书，虽然生活清苦，但别有一番意境。每每灯芯结花，一弹拨，灯骤然亮了，一豆灯火映出满屋温暖，而门外茫茫的深沉夜色，营造出漫天的宁静，让人觉得，无欲无求地读书是人生至乐。
人民公社化时期，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常背上竹蒌带上镰刀去河畔割青草。割青草做什么呢？上交生产队，喂牲畜，也为家里挣工分。那时，没有“单干”这个词。种的集体地，吃的大锅饭。后来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食堂解散了，家家吃自个儿饭。家里只能养几只鸡，喂一两头猪和几只羊什么的。骡、马、牛、驴等大牲畜，都在生产队养着，有饲养员专门喂养，像侍侯祖宗似的。
这些大牲畜，能干也能吃。冬天，外面寒风刺骨，大雪封门，牛窑里却是温暖如春。牛窑里有铡好的干净麦草，寸把长；还有红薯蔓、谷草杆，拌上料面，营养丰富，牛们驴们就不住嘴的咀嚼，满嘴流白汁，滴滴答答的，时不时地还亮上几嗓子，惬意至极！
一开春，满地的野草疯了似的长。昨天还是嫩黄的芽儿刚顶破地皮冒出头，过不了几日，就已繁茂丛生，布满河畔上的沟沟坎坎了。一片葱绿，怡神养眼。有风过处，小草弯着小腰给你点头打哈哈，自己的心也就跟着绿意浓浓，精气神也就立马来了。
这时候，我们早晨和上午上完学，下午便相互簇拥着，叽叽喳喳地奔向河湾里去割青草，为生产队里的牛马觅食。
我们割青草很有经验，不在村庄附近割。因为近处的青草不是让散养的猪和羊啃光了，就是让先下手的的大人们干完活顺路回家时“连锅端”了，瞎耽搁功夫。
我们越过独木桥去河对面的苇子地畔去割草，那里水源丰富，适宜庄稼和青草生长。去时空篓一身轻，不觉得怎样；回来可就累坏了，看似不大的小竹篓，装满青草后，累得我们的小脸蛋通红通红的，在别人看了会心生怜悯的。
割青草也有说法。牛、马、驴、骡不吃的不能割，像半夏草、巴豆草均有毒，牲畜吃了会毒死。还有像苦芹菜，虽有毒，但在当时“低标准瓜菜代”年月，我们特意拣出来淘洗净拿回家，让母亲放在锅里煮熟，然后挠出来放在凉水里滤一滤，除去毒，拌上面来吃，以度饥荒。
能喂牛马的青草，有羊蹄荚、三楞摆子、然然草、蒿草、灰菜、刺芥草等等，其中灰菜、刺芥草牲畜最爱吃。这些草贴地皮生长，根系发达，用镰刀割时，握草的左手常被刺得生疼。
割青草替家里挣工分是我们孩子们的头等大事。家里的穷富程度全在当年挣工分的多与少。当时，男劳力干一天活可以挣到十分工，女劳力干一天活可挣到五分工，每分工约合人民币一角钱左右。交生产队的青草怎么算呢？很简单。秋末至夏收前的这段时间，青草少，割一百斤青草挣十分工；到了来年开春，天气转暖，适宜草生长，青草就不值钱了，每百斤挣六分工。
夏秋两季割的青草还得淘（洗的意思）。把夹在青草中间的烂泥清洗干净，不然牲畜吃了不消化，会生病，会误庄稼地里的活。
我们农家出身的孩子朴实忠厚，极爱惜这些出力受累的牲畜，傍晚割青草回来，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泉边的石条边，将割回的青草倒在泉水里淘洗干净，然后在石条上、草塄边摆上一长溜，等草里的水分滤净后，装在竹篓里。伙伴中珠才、双绪、让生哥比我年岁大，割的草多，装篓时还要压上倒边草。然后背到饲养室过称。沿途一路水淋淋的，湿了背，也湿了我们的心情。
在我们伙伴中，也有个别耍心眼子的，割回的青草淘洗干净没得说，可就会在竹篓里装草时加藏石块以求增加重量。不过这都是碰运气的事。逮不着算是拣了便宜，逮着了免不了一顿训斥，弄得灰头丧脸的，很难堪。
我父亲那阵儿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专管喂牛、过称的事，他面容和善，但原则性很强，因此，很少有耍滑的伎俩能逃脱他老人家的眼睛。
青草收的多了，牲畜吃不完，就摊在场地上，凉晒干后，收在牛棚里的草料圈栏里，留着过冬用。还把牲畜吃剩的草巴与牛马粪混杂堆成堆，放置在土坑内，外面压上厚厚一层土，捂着沤肥。这种土法积攒的肥料，是纯粹的有机肥，施在庄稼地里没有任何污染，肥力又壮，还省钱，比现在的钾肥、磷肥、氮肥强多了。唉！不知现今的瓜果、蔬菜、粮食之无味的原因，是不是与用的肥不同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