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过谢妈妈家以后，周老师鼻子里的百合花香就再也没有散去，好像到了哪里都能闻到那种味道。夜晚睡觉也时常做梦，梦到自己独自站在花海之中，有时觉得在梦里反而更有活着的感觉。
但是一旦站在讲台上，她就心神不宁了，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个声音在抨击她、指责她。在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时，这个声音就指责她，你浪费他们大好的青春，最终他们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你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在听到学生们又在编新的“TheFoxandTheCrow”（狐狸和乌鸦）的故事，那个声音就抨击她，瞧啊，你教出来的什么学生，到头来英语一点也没用上，倒是学会一肚子坏水。当她研读那些圣人经典时，那个声音又在提醒她，你知道那么多大道理，只是为了把自己抬得更高，和别人拉开距离，你看不起任何人。
每当这些声音在脑中响起时，她会因着英语的本能，嘴里念叨一声：“Mygod！”
她开始觉得自己每天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的，以及以往的所有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在她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当中，她想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没有一个人想起她。而那枚“灵魂工程师”奖章更像是对她的一种羞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塑造过一个伟大的灵魂。
——灵魂到底是什么？它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人的一种思想人格？她再次陷入迷惑。
她有时会出神地望着教室后排的谢天佑，心里就在疑问：“既然我的教育是错的，你为什么还要坐在那里？”然后那个声音就告诉她：“答案在他的身上，也在你自己的身上。”
周老师没有看出这个答案，直到有一天，谢天佑再也没有坐在那里。那天她被告知，谢天佑病情复发，已经住进了医院，她立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周老师当天就请假赶去医院，在一个重症病房里找到了谢天佑。谢天佑的头发已经全部脱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周老师没有进去打扰，因为她看到诸葛梦琪趴在病床旁边，她把谢天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正安静地流着泪。
一个星期后，谢天佑据说已经出院了，但并没有来学校。听诸葛梦琪说，谢妈妈准备带他出去旅行一段时间。
在他们母子动身的前一天，周老师去他们家拜访了，还是那座小木屋，只是周围的鲜花都显得无精打采，好像许久都没有打理了。周老师看到一个女人在花圃中笨拙地给花浇水，走近一看，原来是诸葛梦琪的母亲。梦琪母亲见到周老师，对她友好地打了声招呼，把她引进屋里，自己又出去浇花了。
谢妈妈正在儿子的房间里整理行装，时不时冲屋外喊：“儿子，要不要给你带上几本书？”
然后周老师听到后院传来谢天佑的声音：“好啊，那本《花香满径》......帮我装起来！”
周老师循着声音去了后院，她看见谢天佑坐在轮椅上，谢爷爷在后面推着他，爷俩在鱼池边慢慢移动。谢天佑戴着灰色的堆堆帽，半个脑袋都裹在帽子里，露出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也干裂，但表情看起来很有精神，他一边笑着，一边向池里抛洒鱼食。
屋里传出谢妈妈抱怨的叫喊声：“在哪里？你的东西太乱了，我找不到！”
谢天佑扭过头来喊：“找不到就算了！”随即发现了老师。
周老师说：“谢天佑，你要出去旅行了吗？”
谢天佑笑着点点头：“我真的好开心，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
“你们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妈妈说会一直往前走，直到走累了为止。”
周老师把公文包放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蹲下来，伸手去逗弄池里的鲤鱼。奇怪的是，她再也不顾什么教师尊严了。
谢天佑指着鱼群外的两只鲤鱼，对她说：“老师，你看那两条鱼，它们现在在聊天。”
“你怎么知道它们在聊天？”
“我当然知道。——你猜猜它们现在在聊什么？”
周老师看了看谢天佑，觉得这个游戏和续编“TheFoxandTheCrow”（狐狸和乌鸦）的故事没什么两样。
“猜猜看吧，老师！”谢天佑催促着。
她不能不满足病人的要求，于是就说：“那只红色的鲤鱼应该在说：‘你怎么不去跟它们一起抢东西吃啊？’白色的鲤鱼就说：‘我吃饱了，你去吧。’红色的鲤鱼就说：‘我也吃饱了，好好吃啊！’然后白色的鲤鱼也说：‘是啊，好好吃啊！’”说完，周老师自己被自己给逗笑了。
谢天佑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既然是聊天，就应该聊的是‘天’，它们是在聊鱼池以外的事情。”
周老师想了一会儿，就说：“那红色的鲤鱼应该这样说：‘你看，那好吃的东西总是会从上面掉下来，说明有一个人在喂养我们。’白色的鲤鱼就反驳：‘胡说，哪里有什么人，我怎么没看到。’红色的鲤鱼就说：‘你看不到，并不代表他不存在啊？’”
谢天佑鼓起掌来：“说得好，继续！继续！”
周老师就来了兴致，说：“白色的鲤鱼反驳说：“‘看不到就是不存在，不要以为你骗得了我，我可聪明着呢！’红色的鲤鱼就说：‘好，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问问你，那些吃的东西是怎么来的？’白色的鲤鱼想了很久，最后耍无赖地说：‘它们原本就在那里的啊。也可能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红色的鲤鱼就说：‘你做出来给我看看’......”
周老师忽然住了嘴，她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近乎叫喊地说：“你在耍我！”
谢天佑一边把手里的鱼食盒子递给老师，一边说：“老师也看到了，鲤鱼在大部分时候只能根据自己的眼见、耳闻去判断事物，就认为鱼池外没有人。当它的这种想法被我们人知道了，我们会觉得很可笑，同样也会觉得寒心。——既然我们人一直在疼爱着它，它却一直忘恩负义，那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撇下它们不管了。——因为爱是相互的，我一直爱着它，但它一直无视我的爱，那我为什么要一直爱着它呢？”
周老师笑着说：“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相信上天的存在。真是良苦用心啊，谢天佑！”
“就算老师仍不相信，我也一点都不见怪。因为根据眼见、耳闻的方式去判断事物，实在是生命的无奈，除了上天，谁又能责怪呢？——但是我非常想让周老师知道，不管是以何种方式，爱都是一切生命的终极意义。我们所有人的感知是有限的，但又误认为自己很聪明，总把视野局限在吃的、穿的、住的；或者学到了一点他人的道德经验，就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就把他人看成渣滓，不管他人的死活，把爱、把希望都抛之脑后，认为爱和希望对自己是没有益处，是虚幻的，不可能实现的，因而使自己原本就很狭隘的目光反而变得更狭隘。——爱，能够孕育希望，它能开阔人的眼界的，使你看到更多，得到的也更多！”
“你是说老师没有爱，没有希望？”
“我相信老师是一个有爱、有希望的人，真的！就像我相信灵魂的存在！”
这次再听谢天佑的“高谈阔论”，周老师没有觉得心脏绞痛，反而有些恋恋不舍了，可能是出于对病人的怜悯，也可能是真的受到启发。此刻，她对谢天佑有了一种真挚的母爱的情感，她很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抱一抱他，好想多和他聊一聊，听他说那些关于爱的言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