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医院和贵族庄园
十九世纪前半叶，莫斯科近郊玛丽茵诺林附近，有一条肮脏不堪的街道，在低矮破烂的小木房中间耸立着慈善会济贫医院的高大建筑物，这条街道因此而得名为新慈善路。玛丽茵诺贫民医院主体建筑的两侧是医院管理人员和医务人员的家属住宅。一八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俄历十月三十日），在右侧一楼临街的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诞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后来名闻全球的伟大的俄国作家费道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一来到人世所听到的就是那些颠沛无告的穷人由于疾病的折磨而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并且在这种气氛中长大。后来他本人也不断经受贫穷和疾病的折磨，几乎一直到死都未能摆脱。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是个典型的平民家庭。相传其远祖在十七世纪时曾是立陶宛的贵族，但作家的祖父则是乌克兰的波道亚地方的神甫。父亲米哈伊尔·安得烈耶维奇早年在故乡的神学校学习，但他觉得在宗教界服务很难出人头地，便于一八○九年从家出走，逃到莫斯科，入了皇家医学院。一八一二年俄法战争期间，他开始当军医，一八二一年迟伍后来到玛丽茵诺贫民医院当住院医生。作家的母亲玛丽娅·费道罗芙娜出身于莫斯科的一个商人家庭。平民是个复杂而又不稳定的社会阶层，不断发生分化。有些平民具有较强的民主主义思想情绪，他们中间产生了像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这样一些杰出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家。但是也有许多平民则比较保守落后，不满足自己那种卑贱的社会地位，一心想挤进上流社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曾经遭受过艰难困苦，一直向往着贵族阶级的生活和特权。为实现这个奋斗目标，他过着严峻的生活，节衣缩食，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一八二八年，他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获得了贵族称号，全家注册为莫斯科贵族，并且于一八三一年在距莫斯科一百五十俄里的图拉省卡舍尔县购置了庄园。这处庄园包括达罗沃耶和契列马什尼亚两个毗邻的小村，共有农奴百余人。这年夏天，全家来庄园避暑；这段生活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他到晚年仍然记忆犹新。在庄园里，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接触到农奴。他们那贫困生活的悲惨画面，使他铭记终生。在他家到来不久以前，村里发生一场火灾，焚后的灰烬和断墙残壁，令人怵目惊心。作家晚年回忆起那种凄惨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他在《卡拉玛卓夫兄弟》中通过米佳的梦写道：“近处有一个村庄，农舍全都乌黑乌黑的，有一半农舍烧掉，凸现出烧焦了的木头。村口大路上，站着许多农妇，排成一行，全都瘦弱不堪，脸色灰青。尤其是最边上的那一个，瘦骨嶙峋，高高的个子，看样子有四十来岁，但也许只有二十岁，脸又长又瘦，怀里的婴儿在哭叫，大概她的乳房干瘪了，没有一滴奶汁淌出来。这婴儿不停地哭叫，伸着光光的小手，冻得完全变成青色，握着小拳头……”九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不能了解农奴苦难的社会根源，也没有去想这些。整个夏天，他都尽情地陶醉在大自然之中。庄园附近风景如画，地主的住宅座落在美丽的果树园里，与果园相接的是一片白桦树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到树林和田野里去玩耍，深深地爱上了优美宁静、充满生命力的大自然。作家后来在作品中很少描写乡村的自然景色。不过《卡拉玛卓夫兄弟》中的伊万说：“春天发粘的嫩树叶，蔚蓝色的天空，这就是我所喜爱的！这里有的不是智慧，不是逻辑，而是本能，你在这里爱的是那胚芽，是自己那最初的青春的力量……”这也许是作家本人童年时期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吧，他在这里看到了朝气蓬勃的生机。
夏去秋来，全家就要返回莫斯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次到白桦林里去，向他所喜爱的大自然告别。他流连忘返，越走越远。四周万籁俱静，空荡无人；惟有林边田地里有个农民在耕地，偶尔传来他吆喝牲口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玩得兴致正浓，突然听到有人喊：“狼来啦！”他吓得魂不附体，情不自禁地叫喊着向那个耕地的农民跑去。这个农民五十来岁，生着一部大胡子，人称玛列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农奴。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认识他，可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这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玛列伊跟前，拽住他的衣服，惊惶地说：“狼来啦！”玛列伊向四周环顾一阵，问道：“狼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刚才有人喊了。”玛列伊安慰他说：“没有狼！这是你的错觉。”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不放心，还是死死地抓着玛列伊不肯放手，抽动着嘴角。玛列伊用他那沾满泥土的手抚摸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亲切地笑着对他说：“别害怕，没有狼！上帝保佑你！”他说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划了个十字。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确信没有狼，这才离开玛列伊向村里走去。他每走几步，总要回过头来望望玛列伊。玛列伊站在那里，不断地向他点着头。二十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苦役营地看着身边那些酗酒打架、野蛮愚昧的囚徒，不由得回想起童年时期的这件小事。他竭力在农民那粗野的外表下面挖掘伟大的情爱之心。
回到莫斯科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过起那种死气沉沉、枯燥无味的生活。不过他家尽管市侩习气浓厚，但也不乏其文学兴趣。父母都很喜欢卡拉姆津的著作。漫长的冬夜，全家围炉而坐，朗读他的《俄国史》。一八三四年，父亲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哥哥米哈伊尔送到莫斯科契尔玛克寄宿学校读书。兄弟二人开始阅读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以及普希金的作品，甚至接触了英国浪漫主义小说家司各特的作品和德国诗人席勒的诗剧。尤其是著名的俄国演员莫恰洛夫演出的席勒的《强盗》一剧，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对文学发生了浓厚兴趣，但是父亲却准备给他们安排另一种生活道路，决定把他们送到彼得堡的军事工程学校去学习。一八三七年一月，正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积极准备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沙俄反动势力以卑鄙的手段杀害了他们所热爱的诗人普希金。噩耗传来，兄弟二人都十分悲痛，他们决定到达彼得堡以后立即就去瞻仰普希金的故居。五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告别了莫斯科，告别了童年生活，启程赴彼得堡，踏上了新的人生旅途。一路上，米哈伊尔诗兴大发，有时一天写两三首诗。费道尔面对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在头脑里编织着种种美好的图景，构思着一部关于威尼斯生活的小说……
米哈伊洛夫宫堡内外
彼得堡涅瓦河畔滨河街上，灯光摇曳；夏园里，北风呼啸，菩提树不停地摆动。在涅瓦河和夏园的中间，座落着豪华而阴森的米哈伊洛夫宫堡，这是沙皇保罗一世当年居住过的宫殿。高高的城墙和深深的护城河把这座皇宫围得严严实实，使之完全与外界隔绝。涅瓦河对面，有俄国最大的监狱之一——彼得保罗要塞隔河相望；要塞城墙上面，一排排大炮清晰可见。米哈伊洛夫宫堡大门前，距吊桥不远的地方，耸立着彼得一世的青铜塑像。这位在俄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沙皇，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武！铜像底座上镌刻着一行大字：“玄孙为曾祖而建”。原来这是保罗一世下令兴建的。他不仅企图以此来证明自己继承王位的合法性，而且妄想把自己与彼得一世相提并列，能够像他那样永垂青史。可是谁曾料想，保罗一世在位仅仅五年，就在一八○一年被朝臣们谋杀。如今这座豪华的宫堡已远非昔日，年久失修，城墙斑驳陆离，已经难以辨认出本来的玫瑰色。正面的大理石圆柱和其他装饰变成了灰褐色。就连宫堡的名称也变了：如今这里是军事工程学校的所在地，因此人们经常把它叫做工程堡。
军事工程学校是沙皇政府为军队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场所。一八三八——一八四三年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熬过了痛苦的五年。门类繁多的课程，什么要塞建筑学啦，地球构造学啦，全都引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一八三八年升级考试不及格，他被留级一年。这极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学校里严酷的兵营生活，森严的等级制度和没完没了的军事训练，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难忍。但最使他感到难堪的是他那贫困的生活处境。
在军事工程学校学习的多是出身于豪门富户的纨袴子弟。他们穿戴讲究，经常出入交际场，参加舞会和饮宴，挥金如土。陀思妥耶夫斯基由于贫穷不能与他们为伍，为了避免受人嘲弄，只好孤独地躲在一旁，把由贫穷造成的屈辱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他当时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当你的儿子向你要钱的时候，你总该想到他要是没有必要，是决不会烦扰你的。我知道你很困难，所以我平时连茶也不喝。”这虽然不免有些言过其实，但却反映了他当时受屈辱的心理状态。他在给哥哥的信中也说：“哥哥，你抱怨你穷，是这样的。有什么法子呢！我也不富。你相信吗？我从营地回来的时候，分文不名，在路上又冷（整天下雨，我们都一无遮盖）又饿，我生病了，可是身上连喝口茶的钱都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在《地下室手记》中描写了一个贫穷的青年与一群花花公子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亲身体验。
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的农奴制度已充分暴露出它的腐朽性，日益走上崩溃；地主阶级加紧对农奴的残酷统治和压榨，阶级斗争异常尖锐，农奴骚动此起彼伏，焚烧庄园和杀死地主的事件接连发生。阶级斗争的风浪冲击着米哈伊洛夫宫堡的城墙，也波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庭；一八三九年八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突然接到父亲死亡的消息，他是被自己领地的农奴打死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奴才爬到主子的地位，比本来就是主子的还要凶残，把他当奴才时所受的凌辱加倍地发泄到自己的奴才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家购置了庄园以后，起初由母亲经营管理。她出身于商人家庭，善于算计，对待农奴特别刻薄。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退职后也移居到乡下。他一生中从上司那里遭受到无数的凌辱，如今则要把这一切都再转到农奴身上。他在经济上对农奴进行疯狂掠夺，在日常生活中处处施展淫威。他要求农奴对他毕恭毕敬，绝对服从，规定农奴凡是从他门前经过时都必须脱帽敬礼。稍不如意，他就亲自把农奴吊在马棚里，鞭抽棒打。这个凶狠的地主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引起了农奴的无限愤恨。一八三七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亲逝世。如果说她在世时对丈夫的残暴尚能有所控制，那么现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个年过半百的地主竟然强迫一个年轻的农奴姑娘跟自己同居。农奴们实在忍无可忍，决定采取报复行动。一八三九年六月，达罗沃耶村的一些农奴经过预谋，在荒野里把这个野蛮残暴的地主打死了。地方当局着手调查这起复仇凶杀案件。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母系方面的亲戚前来料理丧事，清楚地懂得，一经官府，农奴就要定罪而遭到流放。这样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将会受到更大损失，不仅死了父亲，还要赔上农奴。于是他们决定息事宁人，买通了有关官员，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的死因说成是暴病，完全掩盖了农奴谋杀的真相。事情发生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都在彼得堡，等他们得到消息时，已经处理完毕。他们是否知道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很难判断，因为他们后来对此一直缄口不言。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父亲的印象很坏，《卡拉玛卓夫兄弟》中的淫棍歹徒老卡拉玛卓夫的形象就有作家父亲的某些影子。
在军事工程学校学习期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文学的兴趣更加浓厚。他不仅阅读俄国作家普希金、果戈理等人的作品，而且广泛接触了莎士比亚、高乃依、拉辛、席勒、歌德、雨果、乔治·桑、巴尔扎克等西欧作家的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推崇巴尔扎克，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巴尔扎克真伟大！他的人物都是宇宙智慧的杰作！不是某一个时代的精神而是数千年经过奋斗才在人的灵魂中酝酿成这样的结果……”当然，对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产生最直接影响的还是普希金，特别是果戈理。普希金的《驿站长》和果戈理的《外套》开启了俄国文学中“小人物”主题的先河，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小说女主人公瓦莲卡送给男主人公杰渥式金两本书，一是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另一本就是《外套》。杰渥式金读了《别尔金小说集》中的《驿站长》一篇之后，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跟那个可怜虫萨姆森·维林一模一样”。而《外套》则使他大为震惊，他甚至说“这是一本不怀好意的书”。
这个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阅读了大量作品，而且自己也尝试着写作，于一八四一年写了两个剧本《玛丽娅·斯图亚特》和《鲍里斯·戈都诺夫》。这是两个历史人物，司各特和普希金早就分别写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开始创作竟敢同这两位大师比试高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比试的结果，谁高谁低，已不得而知，因为这两个剧本都没有保存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他的成名之作《穷人》，也是他在工程学校学习的最后几年构思并开始写作的。
军事工程学校里五年兵营式的生活是痛苦难熬的。越是接近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越是感到不能忍受。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说：“啊，哥哥！亲爱的哥哥！快点驶进码头吧，快点得到自由吧！自由和天职——这才是伟大的事情。”一八四三年八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在军事工程学校毕业，被授予工程兵准尉军衔，入工程部制图局供职。
“穷人”的维护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想获得“自由”，充分施展他的文学才能，可是现实生活很快就使他明白，他在人生的旅途上面临着重重困难，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经济上的窘困。他虽然有了薪俸，但很不善于安排收支，很快就有了亏空，债台高筑。因此他不得不另寻生财之道，利用公余时间从事翻译工作。一八四四年，他翻译的巴尔扎克的名著《欧也妮·葛朗台》在《观剧和阅读》杂志上连载。他感到枯燥的公务是种沉重的负担，公余时间又得为赚钱忙碌。一八四四年十月，他被晋升为少尉，就趁这个机会呈请退了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