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责任
膨胀的冰
难捉摸的爱
昨天是她应该出现的日子,但是,她依然没有出现,又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含糊不清。但是我内心却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澜。我依然照她信中吩咐的去做,将她的粉红票交给了值班员,获得准许之后,便放下窗帘,独自一人待在屋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没法忤逆她的意。仅仅是因为,窗帘能将一切隔绝开来,这一切包括那如膏药般的微笑,敷衍的话语。只有这样,我才能安静地完成我的笔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失去解谜的钥匙,即I-330,只有从她那里,我才能找到答案,像柜子之谜,以及我的短暂死亡等等。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作为笔记的书写者,我必须要将这些未知数解开。况且,人并不喜欢未知数。所谓智人,只有当他的语言符号中,不存在问号,只有惊叹号、逗号和句号的时候,人才是完美的智慧化身。
我觉得身为记事作者,我有责任解开谜团。因此,在今天16点的时候,我坐上了飞船,前往古宅。当时风很大,也很急,飞船非常艰难地前行着,就像眼前是一座密林,很多的树枝不停抽打着船身,让它寸步难行。而下方的城市,却像被蓝色的坚冰垒筑而成的。突然,眼前出现了云,飞掠而来,将城市遮挡住。接着,冰层膨胀,变成了如铅块般沉重的存在。就像春天,你站在岸边看河面的冰层,眼看着它就要断裂、破碎了。可是,一分钟之后,它仍然毫无动静。接着,又过了一分钟,它还没有动,但是你的心却怦怦跳,一直跳个不停,而且越跳越快……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受呢?事实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那么坚固、透明,又恒久不变的,怎么会有破碎呢?
古宅门口并没有人,我沿着房子的四周走了一圈,终于,在绿墙附近找到了看门的老太太。她支着手掌来挡日光,朝上看着。在墙的边缘,有几只小鸟盘旋着,它们长得像尖三角似的,边叫边俯冲过去,胸脯冲撞到了无形的电压网,它们跌了回去,不断抽搐着。
在她深深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我见到瞬间闪现的阴影,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便说道:
“谁也没有,谁都不在那!所以,你不必来。是的……”
我不必来?这种说法多么奇怪啊,为什么就认定我是某个号码的影子呢?应该是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影子才对!难道不对吗?我将你们所有人都写进了记事本里。你们住进了那个过去是一页页四方形的空白纸上。若是缺了我,那些由我引路在一页页文字小路中行走的人们,能遇见你们吗?当然,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来。经验告诉我,最痛苦的是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因此,我便板着面孔告诉她,她的任务只是给来人开门。于是,我顺利地进了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物,没有一点儿声息。墙外的风声犹在,但似乎已经远去了,就像那天的情形一样。我仍然记得那天,我们从走廊里出来,两人肩并肩,合二为一的情况——如果那确实存在的话。我来到了石砌的拱门下面,脚步声通过潮湿的拱顶回荡着,接着又落到了我身后。我觉得似乎有人跟着我。眼前是露着红色小砖头的斑驳的墙壁,通过墙面上的眼睛,也就是它的方形窗户,它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打开吱扭作响的谷仓门,看我左顾右盼地研究那些角落,以及各处的通道……我仔细看了看围墙上的门,门外是一片荒地——这里有二百年大战的纪念碑,地上还有东倒西歪的砖石斜脊,墙基上还有裸露的黄砖,以及古代炉灶,上头还有个烟囱,看起来就像一艘永恒的舰艇化石,停泊在此处。
这些黄砖,我记得在哪里见过它们,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此刻我就像透过水层,看到了水底的东西一样。我开始四处搜寻:我跌进坑里,摔倒了,脚下是绊住我的石块,生锈的铁条钩住了我的衣服,我汗流浃背,咸涩的汗水进入了我的眼睛。
没有,我没有发现从地下走廊到地面的出口——什么也没有。不过,可能这样更好一些,这至少表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荒唐的“梦境”。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直起身来,带着满身的蛛网、尘垢,疲惫地推开了围墙门,准备回到大院里去。突然,我听到了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还有类似踩水般的声音。S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依然露出他那粉红色的招风耳和佝偻的身形。
他眯起眼,小钻头直接钻进我的眼中,问道:
“你在散步?”
我没有应声。我的双手真够重的。
“怎么样,你觉得好些了吗?”
“是的,谢谢你。我快要健康如常了。”
他不再问了,而是抬眼往上望去,头仰着,第一次,我见到了他的喉结。
在不远处的上空,大概离我们头顶五十米的地方,有飞船。它们飞得不高,也很慢,每架飞船上都有一支长筒观察镜。我看出这是安全卫士局的飞船。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数量很多,足有10架到12架之多(非常抱歉,我只能说个约数)。
“怎么会有这么多?”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怎么?嗯……通常好医生都是在病人还没有患病的时候,就开始准备治疗了;而事实上,可能病人要明天、后天,或者一星期后才会生病。这是有效的预防!”
他点了一下头,便啪嗒啪嗒踩着院中的石板离开了。临走前,他转过头来,侧着身子说道:“小心!”
剩下我一个,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感觉到空洞。绿墙之外,鸟儿依然在盘旋,凉风阵阵。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乘坐飞船,在空中飞行。云彩的阴影投射过来。底下是蓝色的屋顶,还有如冰层般的玻璃立方体,慢慢地,它们又变成了铅色,日益膨胀……
傍晚
我再次拿起笔,我想将那快要来临的伟大的一致日记录下来,写写我的想法,我觉得这些想法对你们,即我的读者们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是当我静静地坐下来书写的时候,我发觉,我没法写它。此刻,我只是静静地倾听风的拍打玻璃墙的声音,我忍不住四处张望了一番,似乎在等着什么。等着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当我见到红棕色的鱼鳃来到我屋里的时候,我非常高兴。这是真的,我很庆幸此刻她过来了。她坐了下来,认真仔细地将制服的褶皱扯平,随即给了我一个熨帖的微笑,这微笑迅速蔓延我的全身,我觉得很舒服,就像古代的婴儿一样,被牢牢地粘紧在襁褓里。
“你知道吗,今天,当我走进教室(她工作的地方是儿童教育工厂)的时候,就看到墙上的漫画。我没有说谎,他们居然把我画得像条鱼。可能,我确实……”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连忙对她说。(其实,如果仔细看她的话,你会觉得并没有什么地方长得像鱼鳃。这点是确定无疑的,至于我以前在笔记中提到的鱼鳃之类的话,是不严谨的。)
“嗯,其实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要知道,这样的行为,的确很不好。因此,我就报告给了安全卫士们。我很爱孩子,我认为,最伟大的,也是最难能可贵的爱就是严酷。你明白吗?”
当然。她说的话跟我的想法非常相似。我忍不住将记事二十章中的内容读给她听,这段开头的那句是:“思想依然在脑海中冲突着,我仍然能听到犹如金属般的咔嚓声……”我感觉到她红棕色的脸颊正在发颤,她离我越来越近,愈来愈向我凑近过来,此刻,她瘦削的甚至有些扎人的手指正放在我的手里:“交给我,请将这个交给我!我要抄下这些话,让孩子们背下来。跟那些外星人相比,我们更加需要它。此刻需要,今天、明天、后天都需要。”
她环顾四周,随后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听说,在一致日那天……”
我猛地站了起来:“什么?听说了什么?一致日会怎样?”
那道舒适的围墙消失了,我自己仿佛被猛然抛到了外面,狂风在肆虐着,乌云越压越低……
U沉稳而决然地搂住了我的肩,我意识到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她被我的激动情绪所感染了。
“先坐下来,亲爱的,别激动。什么话没有呢?我们未必都要相信啊。再者,只要你愿意,那天我会陪着你的,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亲爱的,其实,你也是个孩子啊,只要你需要……”
“不不,”我连忙摆着手说,“不必这样!千万不要这样。你真的觉得我只是个孩子,认为我没法一个人……不是的!”(必须说实话,那天我还有别的打算。)
她笑着,那笑容的意思好像在说:“呵,多固执的孩子!”她又坐下了,耷拉着眼睛。手又开始不住地摆弄制服裙上的褶皱。又用出乎意料的语调说道:
“我想,我已经决定了……为了你……但是,请你,请你,不要催促我,我还得再想想……”
我并没有催促她。虽然我心里面清楚,我可能是幸运的,也深知若能让别人在晚年感觉幸福,我也会非常荣幸的。
……做了一夜的梦。那个奇怪的翅膀不断拍打着我,我用手护着头,躲着它。接着又梦到一把椅子,它居然能蹦,像马一样。它长得怪模怪样的,类似古代的木椅。我骑着这把椅子跑啊跑,最后跑到了床上。我很喜欢这把椅子,虽然坐在上面并不舒服。
太奇怪了,就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消除梦境吗?或者哪怕让它变得理性一些,至少要让它对健康发挥些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