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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1)

词云:

妒妇有方可治,懦夫无药堪医。

闺中强悍不由妻,尽是男儿纵起。

菩萨何曾怒目,金刚自去低眉。

蛇头鳖颈失前威,那怕龙身豹尾。

右调《西江月》这首词专为惧内之人而作。世间惧内的男子,动不动怨天恨地,说氤氲使者配合不均,强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这等温柔软款、没有性气的人,正该配个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个上和下睦,妇唱夫随,冠冠冕冕的过他一世,有甚么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选个强硬的妇人来欺压我。

一日压下一寸来,十日压下一尺来,压到后面,连寸夫尺夫都称不得了,那里还算得个丈夫?这是俱内之人说不出的苦楚。

据我看来,天地之间只有爬不起的男子,没有压不倒的妇人。做男子的秉阳刚之气而生,没有不强硬之理;做妇人的秉阴柔之气而生,没有不软弱之理。以男子之强硬,治妇人之软弱,不但于丈夫有益,亦且于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时节,那一个妇人不喜男子之强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软弱。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觉从天机忽动之际透露出来的。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刚,妇人宜柔;男子喜软,妇人喜硬的证据了。

为甚么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习久成性,爬到丈夫头上来,终日吵吵闹闹,不但男子受苦,连他自己也吃亏。

竟像携云握雨的时节,妇人越纵横,男子越畏缩,这种苦楚比遭刑受罚更甚一倍。辜负造物一片好心,把两个行乐的身子交付与他,只因当硬者不硬,以致当软者亦不软也。

我如今先说个强硬丈夫,与后面软弱之人做个领袖,比寻常引子不同,却是两事合为一事,那个软弱之人全亏了这个硬汉,方才爬得起来,不然竟被妻子压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这个强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乐初年的人,姓费字隐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县,由进士出身,做到四品黄堂之职。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风,众姬妾莫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闻秋千院内有嘻笑之声,不见狮吼堂中有咆哮之气,没有一个不羡慕他。

他到别人家时,看见夫妻吵闹,听见妻妾相争,就像看戏文、听鼓乐的一般,心上十分快乐,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再舍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问他甚么原故,他说:“这种光景生平不曾看过,这种声响生平不曾听过,正要借看一看,借听一听,不见此辈之苦,那知自己之乐。见过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几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弃之而走。”不想四十之外,忽然丧了正室,恐怕姬妾众多,没人弹压,自己出门的进节要嘈杂起来,就托了亲戚朋友,要寻一位半老佳人,做个继室。

那些亲戚朋友,都是些惧内之人,平日见他讥诮自己,怀恨在心,大家商量起来,要寻个极妒极悍的女子与他续弦,使他说不得嘴。

有个新寡之妇,年纪不上三十岁,姿貌之美,甲于里中,只是妒悍不过,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与个丑陋丫头偷了一次,云收雨散之后,被他看出破绽来,把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问,定要屈打成招,好结果丫鬟的性命。丈夫宁可吃打,只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创出个试验奸情的法子来。分付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面前道:“若还果然无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竟不顾自己的性命,连声应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将下去。

彼时是炎热天光,那丈夫要侥万一之幸,只说五脏六腑之中尽是署气,以一杯之水救满腹之火,解凉止渴尚且不足,那里有得流入肾经?不知道以水救火则不足,以水济水则有余,热精才去,冷水即来,岂有不病之理?激成一个大阴症,不上三日,就呜呼哀哉尚飨了。

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只当打翻了醋瓮,成年成月没有一滴沾唇,那里口淡得过?

少不得要寻个酿醋之人,就分付媒婆,要寻男子再醮。

那些惧内之人欢喜不过,大家撺掇费隐公,叫他娶来续弦。

费隐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个妒妇,因他有倾国之容,不忍求全责备,竟依众人娶了他。

众人只说此妇进门,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搅做混浊乾坤,这个说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为名,都办了眼睛去看他吵闹。

不想走到门前,竟有笙箫鼓乐之声从内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里面作乐的一般,全是太平气象,没有一毫变乱之形。

众人惊诧不已,就叫家人通报。

家人道:“老爷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传禀,改日再来罢。”众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来,家人照旧回覆说:“今日又有家宴,不便传禀。”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覆的话,依旧照前,不改一字。

众人道:“为甚么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众位小奶奶做主,公请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请众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爷自己做主,回请大小各位奶奶的。”众人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问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会吃醋的,难道走进门来,竟不露一毫风采,与这些姬妾猫鼠同眠起来不成?”家人道:“进门的时节也甚是强梁,不肯服善,被老爷处治一夜就服贴了。

如今好不和气,比前面的奶奶还觉得贤慧些。“众人听了,要学些法则回去处治强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后来制服的原故,细细盘问他。

家人道:“新奶奶进门,看见许多女子,只说是接亲的妇人,全不介意。及至到了晚上,见他不去,又要陪老爷吃酒,方才知道是妾,就变起脸来道:”一分人家只有夫妻两个,那里来这许多妇人?我眼里着不得他,快些打发开去!‘老爷道:“若没有几个妇人,只是夫妻一对,竟与挑葱弄菜之人无异了,成得一分甚么人家?我的规矩不是今日做起的,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来的,不曾打发得惯。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过来一同饮酒,若还没有福气,请避过一边,看我们作乐。决不因你一个向隅,使我满堂之人不能欢饮,落得不要费心’”大奶奶听了这些话,就爬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是没福的人,快打轿来送我回去。‘老爷道:”我这这分人家是走得进来,走不出去的。我也久闻大名,知道你不好相处。起先说新的时节,还不曾打扫椒房,就设立一座冷宫伺候,喜得不甚相远,就在这卧室之旁。若还不嫌寂寞,请过去安逸几时,等你威怒稍平之后,再过来奉请。’“新奶奶听了这些话,只说是吓他的,掉转头来竟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过去,被老爷一声喝住,不许一个相随。等他过去之后,就与众位奶奶上席吃酒。

分付家中女戏子,叫他把零出的戏用心做来。“新奶奶走到那边,就放声大哭。老爷又分付梨园,叫把唱曲的声音与他相和。

他若哭得轻,便做文戏;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戏。轻清重浊,都要和得均匀,不许参差上下。那边哭了一夜,这边唱了一夜。“

及至唱到天明,将要撤席的时节,那边有个丫鬟慌慌张张走过来道:“新奶奶把一根丝绦系在梁上,相是要寻死了,大家快去劝一劝。‘老爷分付众人道:”你们一个不许来,待我自己去幼。’新奶奶见老爷走到,只说被他吓慌了,当真来幼他,一发做起势来,要去上吊。谁想老爷走进房门,就把门窗户扇尽行关了,不放一人进去。对新奶奶道‘方才丫鬟来说,新夫人要想升天,特地过来相送。虽然不曾成亲,娶你过来,也算一场夫妻。临别之际,无以为情,赠你几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说了这几句,就坐转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声大气念起咒来。一连念了几十遍,再不回头。只说他死了,那里晓得往生神咒是这等灵验的,不但死者听了可以超生,连生者听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见他念得发狠,竟不肯上吊起来,说:”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几时才住!’“老爷笑了一声,掉转头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劝你改肠换肚,只当死过一次,再投入身一般,开门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罢。‘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须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虚名哄我一个,实惠加与众人。’老爷道:”决不如此,还你有名有实就是了。‘“各位小奶奶见他这种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敛起分子来,又当贺喜,又当和事,第二日就办酒席,劝他两个成亲。大奶奶做了那一场,怕老爷嫌他妒忌,以后还要贬冷入宫,要整个酒席赔罪他,恐怕各位奶奶耻笑,就以回席众人为名,第三日也办酒筵,吃了半夜。老爷见他悔过自新,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也要回办酒席赔罪他,恐怕名色不好听,只以席两处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还要吃到半夜。如今三处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汉有题目了,列位要会老爷,定是明日。”众人听了这些话,都赞叹起来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这般胆量,别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妇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难道天下的妒妇都受他的节制不成?这等看起来,那个妇人叫做醋大王,这个男子又该叫做妒总管了。大话要让他说,神仙要让他做,没本事奈何他。”这些说话被人传播开去,竟把“妒总管”之名做了他的别号。

他见众人加以美称,也就顾名思义起来,竟以总管自任。

看见人家有妒妇,就千方百计要教导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风大竞而后止。那些惧内之人,不论官职尊卑,年纪长幼,都要来拜门生,求他传受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几百个门生。终日登坛说法,把弭止醋之方,细细的传授他。大概说天下的妒妇,不是些无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乱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转来,都是绝好的内助,可惜为男子者不能驾驭之耳。

男子驾驭妇人,要以气魄为主,才术副之,有才术而无气魄。究竟用不出来,与痴蠢之人无异。“气魄”

二字是圆通不得的,要从根脚上做起。一次畏惧他,被他夺了气魄去,就不能驾驭妇人,反要受妇人的驾驭了。

“才术”二字比气魄不同,全要用得灵变,是要因人起见,因事起见,因时起见的。若执了死法行去,不但才术无所施,连气魄都要受累了。以执一之气魄,行圆通之才术,天下古今,无不可化之妒妇矣。

“诸兄一向受制于尊■,如今都在丧气落魄之时,才术二字全然用不着。且回去养精蓄锐,把从前失去的气魄逐分逐毫的恢复转来,待气充魄定之后,然后来商量才术。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气魄,三分才术;诸兄们本领不足,只算得个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气魄,以七分才术济之,亦可以为成人矣。”

那些及门的高足得了真传,个个从气魄做起,做到才术上去。

费隐公又会审时度事,因人而施,问他尊■是那一种人,好做那一种事,到那不先不后的时节,把个法子教导他,没有一个妒妇不被男子压倒。不上三年,数百里内外几有《汝坟》《江汉》之风,“吃醋”二字竟没有人说起。

只有一个妇人,住在费隐公隔壁,偏要与他作梗,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容丈夫娶妾。人都说妒总管的威名,但能服远,而不能制近,费隐公甚以为耻。

这个妇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个有名的孝廉。他家惧内之风是祖坟上荫下来的,父传于子,子传于孙,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与费隐公乡、会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对费隐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罢软丈夫,不能振拔,可惜这个同年老师不曾认得,如今甚以为悔。只是亡妻虽妒,还妒出个儿子来,不曾使小弟绝后。

不像如今的儿妇,除吃醋醋之外,并无他长;做亲二十余年,不曾怀娠一次,又不许小儿买妾,将来必有绝嗣之忧。这个年侄门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万不要拒绝。若还教诲得来,使他做个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个儿子出来,则老年兄之恩德与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

费隐公道:“漠不相关之人,尚且替他筹画,何况同年之子。

只要令郎不弃葑菲,肯来相商,还他有后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领儿子来拜门生,不想被家务缠了几日,又忽然生起病来,不多几时就物故了,迷个年侄门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邻右舍没有好人,见了丈夫,定要劝他娶妾,就以守制为名,把丈夫关在家中,一步不许他走动。有时出门拜客,定要送到门前,直待他走过费家,方才进去,其畏妒总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阕之后,穆子大的年纪一发多了,虑后之心十分急切,只得转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费隐公约到别处,方才拜了门生。一来求他传授心事,为此时疗妒之方;二来借他遥作声援,为将来御妒之计。费隐公也把从前的秘诀传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养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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