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年夜饭,与父亲一起给母亲上过香,趁着他们两人在厨房忙活的空档,我带着一大包好吃的,和奔奔一起离开了父亲的家。那时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拉开大幕,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酝酿了数日的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地面屋顶很快就被抹上一抹油画般的白。被涂白的地面,反射着肉眼分辨不出的光线,整个天地间奇异地明亮起来。
奔奔欢喜极了,在大雪纷飞的图画里“汪汪”叫着,调皮地飞奔着去追逐着雪花。错落的梅花踏乱了此刻仍宁静的雪夜风景,平添了几许生气。
在大雪中,我闭着眼仰起脸,高举起双手,拥抱着无垠的夜空。遥想起已在异国他乡的林菱和准备着飞往异国他乡的睿云,心里涌起感伤。难道以后的每个今日,我都只能这样对着无垠的虚空,想念着她们吗?
命运之神啊,你将我们的爱情和幸福,都藏在了什么地方,还要怎样考验着我们呢?
我和奔奔顶着满脑袋的雪花,头上都蒸腾着热气,气喘吁吁地跑回办公室。整个裙楼除了我的办公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到处一片黑漆漆的,似乎藏着某些不可预测的诡异。
如果不是身边有着凶猛而忠心的奔奔,我一个人真的还没有勇气独居再此。
本来我可以与奔奔住在温暖如春的家里,可我还是选择了不做电灯泡。如果说这半生我曾经处心积虑地为父亲做过一点什么,就是在父亲的婚变和第三春即将来临的时候。
我曾经心狠手辣地威胁过他的小娇妻,保住了他大部分的财产。也成功地将我喜欢的邢梦莲,不着痕迹地带到他的身边。此刻,父亲没准心里正为我如此通情达理地接受了他的新恋情,而倍感欣慰吧!
今日我临出门前,曾经与邢大姐暗中约定,我曾经介入她和父亲相识这件事,永远地成为我俩人之间的小秘密。
我过往的经验,拥有共同秘密的两个人,会更容易和谐相处。我对她有可能成为我的第二任继母,表示了真诚的欢迎。
经历了感情的大起大落,世事的无常,如今的我已然了悟。真正能给父亲带来幸福的人,既不是躺在坟墓里的母亲,也不是一心想赢得一个新世界的女儿,只是一个知疼知热、能陪着他一起慢慢更老的活生生的人。
我相信,如果袁芙蓉愿意一直挽着父亲的手,此刻我也一定会真心实意地接受她。为了日渐衰老的父亲,我不仅会欣然接受她,还会深深感激着她。
我不知道此时的中国,究竟有多少人正经历着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投的悲催境遇。
我一登上网站,惊讶地发现,如此而隆重的日子,网络的在线人数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直线下滑,虽然的确是减少了一些,但也不会超过20%。
我的神思开始飘远,遥想着这些孤独的灵魂,此刻究竟都在哪里上着网呢?在租来的蜗居,在通宵营业的网吧的某个角落,或许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们孤注一掷着过剩的时间和空虚,渴望着在虚拟的网上,寻找到片刻的慰藉和毫无意义的温暖。
时代的车轮无知无觉地轰然前进,我们自以为将愚昧、贫穷和落后远远甩在了身后,却不知道更多的焦虑、愤懑、失落、冷漠和仇恨等等在阴暗处悄悄孳生。这一次后果比贫穷和愚昧更可怕,它们直接开始腐蚀着人们的灵魂。
手边的手机滴滴声不断,自从有了手机以后,问候、道歉及拜年的方式有了巨大的变革。
广告商们、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亲朋好友们都会采取短信群发的方式。千篇一律的深情问候,几分钟的时间,就会通过无限传输传到能够接收到这类信号的任何一个号码人。
我对于这种毫无诚意的方式并不感冒,但也不妨碍我采取这种简单方便而又不失礼的办法。我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善于妥协,在这一点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手机奇迹般地响了起来,我倒是好奇了。这个时刻,谁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拜年吗?
来电显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座机号码,区号我都觉得很陌生,第一反应我觉得可能打错了。我犹犹豫豫地接通电话,首先传入耳朵里的,竟然是吱吱拉拉的电话的杂音,我下意识地将手机迅速拉离了耳朵一段距离。
“夭夭,是你吗?”电话中传来的居然是珍妮花的大喊大叫,“我是珍妮花呀!你听见了吗?”
“哎呀!我听见了,你不用这么大声的啦!”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我脚边正打呼噜的奔奔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着我只是打个电话而已,又放心地摊开四肢睡了过去。
“你这个幸福的新娘子,怎么用这个电话打呢?不觉得吵吗?”我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小感动。
“你以为呢?这里手机都没信号呀!我还是跑到他们村委会才找到这部老爷机,这还是看我是个新娘子的份上,才同意给我打的呢!”珍妮花这个新娘子看来很受优待,这种信号都没有的日子居然也过得下去,听上去还似乎过得很开心。
“知道你正幸福着,非得给我打电话晒一下,让我嫉妒吗?”我到底有点不甘心,潜意识里她似乎抢占了睿云的位置。
张冬键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保安,变成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年,林睿云才是最大的功臣。一不小心,她还掉进了自己编织的这个美丽的陷阱。
“夭夭,你绝对应该来一次,这里简直……简直就是一个现实版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们还保留着数百年的旧风俗,纯洁地令人吃惊。你知道吗?我今天被破格允许参拜了他们的祠堂,与冬键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珍妮花激动地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有一种坠入云里雾里的感觉,一个留学英国十几年的女人,会因为参拜了某个象征愚昧和落后的祠堂,激动成这样吗?还是她的灵魂穿越了时空,从几百年前给我打回的电话?
“我死后可以葬入他们张家的祖坟了,从此,我再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又有了一个家了!”我能听出来,从不多愁善感的珍妮花已经有点哽咽了。
顿时,我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滚滚而下。那么着急地告诉我,就为了抒发这个情绪么?原来富裕如她,也那么地害怕着孤独。
珍妮花,大概身为张家的宗妇,天纵财富的她,有幸参加了宗族里的新年祭祀活动。除了影视剧里,现实中我从未经历过参拜祠堂诸如此类的活动,我的认知不过停留在封建迷信活动的阶段。
原来封建迷信的形式背后,竟然还有着精神慰藉的力量?一个饱受过西方先进文明熏陶的人,竟然也会在意着死后能有一个地方接纳她骄傲的灵魂。这种精神上大圆满的假象,让珍妮花感动着,以至于留下幸福的眼泪。
我以着欢喜鼓舞的语气,“珍妮花,你说的很有道理。即使不考虑是否能葬入他家祖坟,只要一想到你百年后能有运气长眠在青山绿水之间,我也觉得很羡慕呢!”
“哈哈!”珍妮花大笑起来,“夭夭,你总是能一语中的,说得不错。我给你买块墓地,你也长眠在这里好了!”
我们两个不靠谱的女人,在一个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无比重视的日子里,一个处处需要谨言慎行给来年祈福的重大日子里,我们俩口口声声地调侃着生命与死亡。
那一刻自以为天正好,花正红,死亡距离我们还有着十几个光年的距离。
“夭夭,我已经决定出资给他们村出山修一条路,一定要将信号引进山村,我可不能容忍不能给你打电话的日子。你可不知道,张冬键有一个妹妹,漂亮得像天仙一样,可长年被关在屋子里,以免她自伤。我估计是先天性的忧郁症,我和冬键决定将她带回北京治疗,这样被关一辈子太可惜了!”可能我俩分开了大约十来天,她积蓄了太多新奇的话题,一开口就呈滔滔不绝之势。
我大概明白了她身为一个女人,为什么有资格进去祠堂参拜的真实原因。即使真的世外桃源,也无法拒绝一个女富翁的慷慨。何况张冬键的家乡,仍属于中国版图上一个相对贫穷而落后的乡村呢?
修路这样的义举,对于村里其他的年轻人走出大山、脱贫致富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别说只是允许她参拜一下祠堂,就是推举她当族长,估计村民们也不会有异议。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珍妮花才万般不情愿的准备挂断电话,她似乎刚刚才想起来似的,“夭夭,冬键一直站在旁边呢,你要不要和他说两句?”
这个不会耍心眼的女人,我立刻知情识趣地婉拒了,“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新年快乐,早生贵子啊什么的。你们是两公婆,我对你说了也是一样的。”
“好,就依你了,新年我要早生贵子了!”她乐呵呵地挂了电话。
一句有口无心的吉祥话,勾起我的心酸来。珍妮花居然愿意生宝宝了,张冬键一定是高兴的吧!可他怎么会知道呢?此刻他已经当上了便宜的父亲。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我看了一下,果然是他。这样的夜晚,他还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吗?
“跟谁打电话呢?打了这么长时间?”卢远航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
“珍妮花呗,爬了几里山路给我打电话晒幸福。她如今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你倒是可以放心了!”我随口应道。
“你是始作俑者,别只顾给自己脸上贴金,还不知道将来是喜是忧呢!”卢远航的口气有点不以为然。
“你哪只眼睛能看见未来呀?这一刻他们快乐着,也就足够了。再说,那时我哪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不服气地顶嘴,心里有着微微的惆怅。
卢远航当然还不知道睿云的事儿,可我却真心实意地后悔着,为了当时那个无聊的灵光乍现。如果我知道睿云会因为他成为一个单亲妈妈,我会不会拼死将他踢下车呢?我想我一定会。
“你什么时候知道了《都市俏佳人》的网站是我的呢?”卢远航显然已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珍妮花要和小保安结婚。可他似乎再没有质问过我或者给我难堪。
“哼!”他轻笑,“你有那么神秘吗?再说,我想知道的事儿,有什么难的?”
“你为什么不揭发我呀?”我有点糊涂了。
“你要听实话么?”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就在我耳边,令我微微有些恍惚起来。“我怕你哭,真的。你张大了眼睛看着我,默默地流着眼泪。姚淼,就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嘣”的一声,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今晚上你哪有时间和我闲聊呀?你们这样的名门望族,不大行祭祀之类的活动吗?”我笨拙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他是否和他的妻子,在这个传统的团圆日里团圆了呢?可我还没有丧失理智到了能将它问出口的地步。
他“嘿嘿”乐了下,“我外公仍顽强地占据着这个位置,不肯放手给年轻人。再说,下面还有我舅舅呢!没我的份儿!除非……”
“除非什么?”我讨厌他说半句,留半句的风格。
“除非我先于表哥生下继承人,你肯吗?”他得意地笑。果然没好事儿,怎么绕回到我身上了?我实在是绕不过他。
“你们什么家庭呀?这么封建,是不是非得先生个儿子出来才有资格继承呀?”我的脸红了。
“你当心呀!这话当着我母亲的面儿可坚决不能说,否则你服装厂的事儿,那就泡汤了!”卢远航慢悠悠地说。
“她怎么会见到我呢?”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并看不见。
我知道他口中的母亲,其实就是养大了秦尉的那位虎妈。反正从秦尉口中能感觉出,他对母亲是很有些敬畏的。
“你马上就要见到她了呀!”卢远航对于我的惊呼一点也不惊讶,“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把秦尉的留言搬了出来,她才答应见你的。你好好准备吧,我正式通知你,初十你来南京见她。她才是服装厂最大的股东,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我的心立刻哆嗦起来。“见我,见我干什么呀?要我说什么?”
“说你的资金准备、未来3-5年的发展规划呀,你给我不是说过吗?再准备一份书面资料就行了。不用太紧张,一切有我呢!”卢远航温柔起来,确实有着溺死人不偿命的本钱。
“那么说,我的事情差不多了?”我一时间欢喜起来,忘记了资金缺口的烦恼。
“差不多了吧,不过,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了。我可是拍了胸脯保证了,你绝对会将服装厂发扬光大的,别给我丢脸哦!”他大咧咧地表功。
“你真的看好我吗?”我想起珍妮花投资的时候,说到过他对我的评价。
“你不是还有我吗?”卢远航的温柔小意确实令我心花怒放。再怎样说,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亦不能免俗。
“你不是曾经说过我是个优秀的CEO人选呀,那你都是骗人的啰?”我矫情起来。
出现在我身边的男人似乎都很优秀,愈发衬托得我一无是处。
“呵呵!”他出乎意料地高兴起来,“你什么时候在意起我的意见了?嗯,我没说假话,假以时日你一定是个优秀的经理人。我也认为,网购在未来2-3年将会渐成气候,相信你的选择没有错。也许有一天,服装厂做你自己的品牌都来不及呢,你会成功的!”
“谁在意你的意见了?”我又与他较上了劲。假以时日才是,又不是现在。
“好,好,是我在意你的意见。好不好?嗯?”他大概认为我在撒娇,语气立刻温柔起来。
其实我的确是在撒娇,我刚想再说点什么。窗外突然响起“噼里啪啦”鞭炮齐鸣的巨大声响,间杂着烟花上天的呼哨之音。
我举着手机奔到窗边,将手机对着窗外传来的巨响,让他感受一下我身边开始倒数的新年气氛。
小区里指定烟花燃放点就在眼前的广场一隅,此刻不少人扛着烟花的各色盒子聚集起来,几乎同一时间开始燃放。五颜六色的璀璨烟花很快在幽暗的夜空中绽放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
“喂,卢远航,新年快乐!”烟花腾起的光彩照亮了我的脸,我对着手机大声嚷嚷。
然后,我将手机的听筒贴近耳朵。尽管他那边依然也是鞭炮声大作,我依然听见了他亲吻听筒的声音,“我爱你,姚淼,新年快乐!我的新年礼物你收到了吗?”
是的,我收到了!还包括了你的心意,我在心里默默回应着他。
在这个辞去旧岁,迎来新年的神圣时刻,立在漫天胜放的烟花下,我有着心愿得偿的巨大喜悦。我躁动不安的心膨胀起来,犹如一艘航船正迎风升起了满帆,即将驶出狭窄的港湾,驶入一望无际的海洋。
在我初十出发去赴决定我命运的约会前,有些事情已经提前有了结果。譬如父亲和邢梦莲旅游回来后,已经陷入了公开的热恋之中。
我看加起来岁数超过壹百的两人,每日里亲亲爱爱,送来送去的不嫌麻烦,建议干脆搬一起住得了。两个久经沙场的人倒是羞涩起来,居然异口同声地严词拒绝,搞得我好像多豪放似的。
林菱准备元宵节以后再回来,居然还是与韩森同进同出。我不可置信之余,不怀好意地发短信问她:“你在英国渡假有人陪吗?”
她回短信,“有呀!他最多回去吃个晚饭啥的,睡觉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长大了嘴巴,什么意思?陪着她的竟是韩森吗?他曾经给我也提供过高价情妇的岗位,如今他铿锵有力的誓言此刻犹在耳边。
他曾说,她的妻子会是他一生的挚爱,无论他的身体是否忠诚着她。如今挚爱就在身边,他每日还必须回到情妇的身边睡觉,这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他爱上你了?”我锲而不舍,挑拨离间地继续发。
她少有的耐心继续回,“不是你说的么,如果我不付出真心,我怎么可能得到真心?”
我晕!我的话是这意思吗?她,她怎么可以这样理解?我的意思,其实是让她离开韩森,好不好?除了这个我不认为还有另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