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她的话我愕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幸运的是，继母他们虽然愤怒，虽然表达感情的方式肮脏了一点，毕竟还没有泯灭了人性。所以我尽管威胁了他们，达到了目的，还能平安的驾车回家。
我在上岛咖啡包间再见到继母的时候，她头发被风吹乱，口红残缺，心烦意料，已经有了战败的先兆。
“姚淼，”她口气也明显软弱下来，“我知道你很生气。”
我抬眼看着她，说：“首先告诉你，我真的不生气，你也不会在乎我是否生气。长话短说吧，你打算怎么办呢？”
继母粗鲁地打断我：“姚淼，你爸他老了。”
我一阵火起，大声地说：“你结婚时就应该知道，我爸很快就会老去，在你还年轻貌美的时候。”
“是的，我想过。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的声音有种惘然的味道，不同于常日。我蹙眉凝视着她，她背着窗户而立，表情模糊，眸子黑沉沉。
“我问的是你今后的打算，无意听你凭吊逝去的爱情。还有，我要求你做任何打算之前，请考虑我父亲身为男人的尊严。”我有些刻意地发狠。
真的没有想到，继母是爱过父亲的，我一直以为她爱的不过是他的家产。七年多前，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判断出她的温柔是非常有杀伤力的，从没见过父亲对其他女人这么用心过。因此我不喜欢她，带着妒忌，感觉她是入侵我与父亲世界的侵略者。
和所有被侵略者一样，我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她，刻意地歪曲她对父亲的好。但是今天，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终于意识到，她是爱过父亲，也许只有一点点，但确确实实是真心的。
当年的她不过二十五岁，而我的父亲正处于中年男人魅力的巅峰时期，她即使爱上也是正常的。因为爱着，她愚蠢地认为，爱情可以战胜时光。
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子愚蠢，误将一个时点感觉错想成一生，以为一生就停留在那个时点。爱情就象一朵花一样，发芽、抽叶、开花、凋谢。文学作品中的伟大爱情都是在开花时采撷下来，制成标本以供后人景仰。
比如说祝英台与梁山伯，如果他们结为夫妻，也许有天山伯兄怪罪英台妹妹过于有主见，而英台妹妹也许会发现山伯兄如此懦弱。但因为他们死了，化成蝶，就成了千古传诵的爱情佳话，供一代又一代的人幻想。
倘若当年继母没能嫁与父亲，也许她会用一生的时光来怀念父亲，就象之前的我思念着秦尉。但她嫁给了他，平凡而琐碎的人生磨尽爱情的光泽，衰老露出狰狞的面孔。
她才三十出头，放眼人生是辽阔的草原。而我父亲的人生路是一条死胡同，窄窄地，只有一个出口。我能够理解继母，但无法同情她。
“看来，你似乎有了一个打算？”继母终于明白过来，我是不可以被打动的。于是不再软弱，点燃一颗烟，坐到了我的对面。
这么多年，一向客客气气演戏的继母和继女，第一次敞开心扉，针锋相对畅所欲言。居然是在捉奸在手这么一个时刻，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站在我父亲晚年幸福的角度，我不得不多做些打算。你仍旧年轻貌美，精明能干，又能和心上人双宿双飞，自然应该做出些牺牲。”我的话很刻薄也不乏冷酷，细细诉说着她的优势和不堪，令她又惊又怒。
“姚淼，离婚我自然会提。涉及财产分割的事儿，自然是我俩来谈，与你有什么关系？”她恼羞成怒，有些失态了。
我没想错她，看样子绝不能对变心的女人，抱任何一丝儿幻想。她早已吃定了父亲，心灰意冷的男人，留不住心爱的女人，要钱要房子有何意义？估计她一哭一闹，也就随她拿去。
可我知道，那种心态不会持续太久，他还有几十年的生活要过，还会碰上称心如意的女人，晚年幸福当然还需要钱和房子，这事我得替他办好。
“我给你交个底无妨，除了现在的公司和你的个人存款，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与你无关。你既然有了新的恋情，新的爱人，还要保留旧人的东西，看上去很不吉利呢！你主动要求这样做，我父亲断然会给你自由，还会对你高看一眼。”我终于开出了条件。
她下意识地说，“可他……”，随即紧紧闭上了嘴巴。
“哦！”我拉长了声音，“你的情人除了漂亮年轻之外，原来竟没有钱吗？现在的你应该知道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此事儿古难全。奉劝你一句，你的人生可禁不起再一次的错误。”
话一说到尽头，我和她真的成了陌路人。此刻她两眼无神，浑身懈怠下来，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击的力量。
我站起身来，将买单的钱压在杯子下面，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我回头补充了几句话，“袁芙蓉，是吧？我希望春节前，你身上‘我的继母’这个身份已经被解除了。至于这些资料，我们就当都没有见过，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祝你新生活幸福！”
继母一直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踩过她地上的影子。
我疾驰在暮色里，似乎是被黑暗追逐，又或是我追逐着黑暗。然后将车停在公园前，走到台阶上坐下，看着最后一点自然光芒湮灭，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这边的路灯坏了，所以我完全地坐在黑暗里，远处的灯火与人声象是隔着一个时空。
突然，我感觉到几丝冰凉落在脸颊上，下意识抬眼看去，漫天的雪花挣脱了天幕的怀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哦，这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
隔了几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交际舞培训班聘了他。他很自豪，因为应聘的人很多，而且都是年轻人，而他最终脱颖而出。战胜一大帮年轻人，让他又找到了自信。
我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几句。
他更加高兴了，自信满满地罗嗦一番，说要赶紧运动减肥，一定要减掉肚子。
我乐呵呵地听着，吁了一口气。作为女儿，在他既将来临的婚变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稍稍转移他的注意力。
挂断电话，我给培训班的主办人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他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开着几家交际舞为主的俱乐部。他说：“不用谢了，你爸的舞跳的确实不错，不过，肚子也有点大。”
我哈哈大笑。
“对了，前两天我见到林菱了，她问起你。”
我收敛笑容，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给了她你的手机，不过好奇怪，我记得大学们你们被称焦孟二姝的，怎么现在会失去联系呢？”
我回过神，说：“这个嘛，说来话长。”
“哦，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这位同学非常地善解人意，知道“说来话长”的真实意思就是不想说。
放下电话，我拿出手机，翻出未接电话，没有发现陌生的电话，看来林菱并没有打给我。她要我手机号码，却又不联系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大学时代，我与林菱被同学戏称为焦孟二姝，取自成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我们自由散漫，我们行事乖张，我们被其他人看成同一类型的人，是舞场里不踩节拍的舞者。有时候抢先有时候落后，有时候干脆将探戈跳成恰恰。
事实上，我们是不同的人，我从不懂她。
譬如，我不懂得她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地谈一次恋爱？
譬如，我也不懂她每次找到新情人，总拉我去一起吃饭。隆重其事地说：“我与姚淼情同姐妹。”
我更不懂我这位姐妹，为什么最后设计了我？
不过在林菱设计我之前，我与秦尉的感情似乎正经历着一个非常时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忽然地变得很忙碌，周末我几乎都看不见他。即使见了面，他也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发呆。
虽然他一向不是多话的人。但以前即便不说话，也会时不时递给我一个微笑或是一个关爱的眼神。
可是他后来的沉默是完全忘他的，就好象我不存在，如果我偶而打扰他，还会令他吃惊。
不过，有时候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又会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些东西，是我难以明白的，我只能将这种东西归于怜爱。可是我那时的人生阅历太浅，对人类层次丰富的情感与表达这种情感的相应眼神无法给予准确的表述。甚至，在秦尉离开我之前，我甚至不懂什么叫伤心。
我读大学时，也谈过恋爱，实实在在地“谈”，嘴皮子游戏。对此，林菱总是不屑一顾，说我将时间浪费在一群青涩的笨蛋上。
我倘若跟其中一个谈的稍微投入一点，林菱就会开始施展魅力，将对方勾引走，然后又甩掉。我想，林菱喜欢抢我男朋友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不过我一点也不伤心，我还年轻，没有定下心，也没有打算跟谁天地久。
直到遇到秦尉，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直等待的男人。他是我最深的爱，也是心里曾经最痛的伤。
因为秦尉的沉默，我俩之间的气氛渐渐变得低沉。无论我如何努力，秦尉的笑容越来越少，抽烟越来越多。我悲哀于有些事情不可避免的变化，更叫我悲哀的是，面对这些变化我束手无策。
我努力了一阵子，毫无成效，渐渐地开始沮丧起来。忽然有天林菱主动约我去酒吧坐坐，我毫不犹豫地去了。
我很苦闷，喝的酩酊大醉，然后詹元柏来了。他当然是林菱约来的，醉的稀里糊涂的我，也许将他当成秦尉，不知怎么跟他调起情来。
然后秦尉也来了，当然也是林菱约来的。
步骤紧凑，丝毫不乱。在我正与詹元柏搂成一团、激情难抑、衣衫不整时，秦尉及时出现。在我面前晃了晃脸，然后掉头就走了。
我似乎清醒了一下子，茫然追到屋外，只闻到他的一股汽车尾气。多么俗烂的情节呀，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第二天宿醉醒来，无论我怎样祈求秦尉，他也不听我任何的解释。他本来就知道詹元柏喜欢着我，而我对詹元柏也有那么一二分的意思。
分手那天，我坐在秦尉家的楼梯上，原本寄望于两人能好好谈谈。看着屋外的暮色徐徐落下，我心中的火焰也一点点地熄灭。
秦尉很晚才回到家，浑身带着少有的酒气。就着昏昏错错的路灯的光，我们互相凝视着。
夜色全落下来了，桔红色的路灯亮了起来，有小飞蛾围着灯泡打转，不顾一切地撞到灯泡上。科技革新令飞蛾扑火变成了飞蛾撞灯，但本质没变，飞蛾对光明的向往，一如我对爱情的向往。
我与秦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黑暗模糊了彼此的脸，惟有眼睛亮晶晶。
他叹了口气，然后说：“姚淼，我们分手吧！你不用再来了，我明天就要出国了。”
这是我等待的话，然后我却用几分钟才听明白，眼前似乎变成一片漆黑。垂下眼睑，我静静地说：“你保重。”然后我站起身慢慢走出了他的视线，这一走，就永远地走出了他的世界。
那是一个叫人看不到明天的夜晚。
好久没有想过秦尉了，此刻再想起，也没有了当初蚀骨的痛了。我看着窗外，一派深冬的萧条气息。算算日子，也该是桃色夭夭咖啡馆拆迁的时候了。
我一惊，拿起手袋，冲出了办公室。
站在尘埃飞扬的咖啡馆面前，我看着屋顶已经去掉了，墙漆也裂了，露出简陋的内里。推土机撞了过去，轰然倒塌，尘土飞扬。
我的心中也有东西轰然倒塌，泪水如涌。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一：哀逝过旧游处。我的爱情已经死亡，而现在旧游之处也荡然无存。比不堪回首更不堪，连回首都无处可回。
叮铃铃的手机铃声，打乱了我的情绪，我随手接起电话，“您哪位？”
“夭夭，你在哪里呢？你过来，我有重要事儿要找你谈！”电话里珍妮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我心里咯噔一下，“珍妮花，不是奔奔出了什么事儿吧？”
她呸了一声，“你咒我儿子干什么呢？它好着呢，我找你谈得是正事，来了再说吧！”
现在的珍妮花，一腔柔情无处可寄，全部投在了奔奔的身上。儿子长儿子短的叫着，千娇万宠，不知道从国外买了多少好吃的好玩的，笼络奔奔。可奔奔完全不领情，吃归吃，玩归玩，心里却只有我一个。
这下子好了，它这一个无意识的举动，牢牢拴住了我和珍妮花两个人的心。珍妮花在感情上，一向就是个贱坯子，你越不在意她，她偏偏在意你到死。我呢，恰恰相反，唯有奔奔这种不要命唯我独享的爱，才能打动我的心。
我刚到她家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她。她穿职业套装的感觉真别扭，就象舞台上的丑角穿着青衣的行头，我忍俊不住地笑了。
在我印象里，珍妮花夏天的着装通常是吊带裙，真空上阵。冬天则是轻裘，总之她的衣着风格在****与贵妇间游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