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看到奔奔,都不太可能板起脸,珍妮花也不例外。她伸手在它腋窝下呵痒,奔奔最怕痒,连忙跑开了。我顺手将它的小皮球扔到远处,它呵哧呵哧地扑过去咬。“珍妮花,我要把奔奔留在你家里。”
珍妮花诧异地看我一眼,问:“为什么?”不待我回答,又说:“我先申明,我很乐意留它在家,但为什么?”
我把我决定搬到办公室住,然后将房子租出去的打算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
珍妮花听完,表情沉了下来,很诧异地说:“为什么不去韩森帮忙?我问过他,他说如果你需要,他会很乐意。”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无论如何回答,珍妮花都不会理解的。“不会又是因为那位秦尉吧?”珍妮花想当然,撇了撇嘴。
我连迭摇头,决定坦白从宽:“跟他无关,珍妮花,即便没有爱过他,也没办法接受韩森帮忙。我没那么高尚,其实已经试过了。”
珍妮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如果你没有房子可抵押,你会要他帮忙吗?”
我想了想,又再次想了想,这真是个能难住人的问题。
我还没道貌岸然到一口否定的程度。如果我没有房子可抵押,我也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可想,那么心里会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就象昨天经历过的那样。但我确定,最后的结果也一定会象昨天那样。
我看着珍妮花富丽堂皇的庭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了个扩胸运动。有了昨天睿云那碗酒垫底,此刻我觉得浑身是胆雄赳赳。
我回头对着珍妮花嫣然一笑,“珍妮花,生活委实不易,夭夭决定保留着一颗游戏红尘的心,要么庄重地活着,要么庄严地死去。”
那一刻,我心目中只会勾引男人的珍妮花,红了眼眶。我却转过头,假装没有看见,我不太习惯煽情。
奔奔咬着小皮球跑了回来,珍妮花拿过皮球,又扔到很远的地方。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趁奔奔玩的欢时,偷偷溜出珍妮花的家。
离开了燕栖台别墅,我快马加鞭,先去找房贷的中介公司委托办理银行抵押,然后去小区附近的地产中介那里放盘出租。因为考虑到银行抵押贷款需要二十几个工作日才能放下,而下个星期我就要发放工资,所以我要求押金至少三月且必须预付三月租金。
好在我的公寓地理位置极佳,家电家具及装修均属于上乘,周边写字楼云集,是白领们租房的首选。中介很快回了消息,下午就连来三拨人看房。其中一个人找房找了近两个月,一眼看中,立刻答应一次性付半年,当场交钱签好合同。
当天晚上,员工们下班后,我与睿云将衣物等日杂用品搬到了公司的资料库。然后又一起去超市买了两张行军床,一共花了180元。
幸好办公楼是集中供暖的,我俩倒不至于惨烈到挨饿受冻的地步。只是洗手间离着一段距离,又是公用的,最简单却最要命的洗澡,顿时变成极不方便的事情。
还有夜晚方便时,必须穿过一段昏黄的走道,时常还有细碎声响如鼠奔。我与睿云只好重温大学生活,一起洗澡,一起上厕所。连睡也是睡在一起,两床连着放在我办公间。
第一个晚上,两人都睡不着。洗澡必须提前烧热水,我考虑着贷款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得去公共卫生间安个热水器。刚才洗澡时,因为热水不太够,我俩只能多用冷水,于是两个人一边冲洗,一边象寒号鸟般发出颤鸣:“哦……好……冷啊……快点。”
十分滑稽的场景,一幕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场景。我对睿云实在抱愧,又习惯性地说出一句“对不起”。睿云白了我一眼,整个人裹紧被子,犹如一只玲珑的粽子。“也许,这个冬天咱俩不会感冒了,你等着看吧,洗冷水有助于提高抵抗力。”
我愈加难过。不由想起秦尉以前痛心地说过:“姚淼,如果你一直这样热情下去,有一天你会穷困潦倒的。”那时候我是多么地不以为然,还扔给他一个白眼。如今看来,他是太有眼光了,或许也因为这种先见之明才放弃了我?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秦尉,现在想到他的感觉已经如水一般。我发现,世事无常,总是和你逆反着来。过去的四年,我强迫自己忘记他,他却如跗骨之蛆,榨取着我的生命。
如今,在每况愈下的生活里,在日益繁重的工作里,秦尉的份量却越来越轻。古话说饱暖思****,大底男女间****是酒足饭饱后的长嗝。如我现在这样子,生活处于一种风雨飘摇状态,没机会打这样的长嗝。
身侧的睿云轻咳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冼冷水澡冻着的缘故。我忍不住说:“睿云,要么你去租个小房子吧,你却没必要陪我受这份洋罪。”
她不耐烦地说:“你真老了,变得如此爱唠叨,这话昨晚就说过了,想唠叨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我想不出什么更新鲜的来唠叨,只好沉默着。
睿云却唠叨起来:“夭夭,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时,常常躺在草地,跟今晚好相似。”
我当然记得。那阵子我与睿云有点疯,常常各拿着一罐饮料、啤酒跑到草地上躺着,谈男人、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
那时怎么会跟今晚相似呢?那时候有清风,有一两点被都市霓虹冲淡的星星,有小蝈蝈在草丛里叫,还有两颗活泼的几乎要飞起来的心。
我慨叹地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常常谈到网站的未来,觉得特别特别的美好……”
躺在草地上,喝着啤酒憧憬着美好人生的日子,现在离我们好遥远。也许在接下去的几年内,我都得躺在行军床上,听着走道来传来“悉悉索索”老鼠的脚步声。
睿云转了个身,在黑暗里凝视着我,说:“也许将来想起现在,还是很美好,虽然有一点点不同。”
我悄悄地用牙齿咬着被子,这样子才不会哭出来。我可爱的睿云,你总是绕着弯儿鼓舞着我。
这一夜自然睡的毫无乐趣。第二天起来,我连跑了几家意向中的商场,递产品宣传册与内衣公司简介。一般的商场每季末期都会进行调整,将没有达到销售任务的商家清理出去,引进新品牌新商家。
我的内衣品牌没什么名气,在原先的商场销售情况既不好也不坏,要想进大商场知名商场还是很有难度。递了产品宣传册等资料后,就要邀请商场招商人员及主管的楼层经理一起吃吃饭,顺便塞点好处费。
人在江湖漂,处处要挨刀,习惯就好。
一天碌碌无为的奔波下来,整个人感觉要散架了。办房屋抵押的中介回了一个好消息,政策允许的范围内,银行答应给我放宽到65%。但前提条件他们要提高一个点的费用,我苦笑一下,慷慨答应。
回到办公间刚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喝,珍妮花打进电话,语气惊慌地告诉我,“夭夭,你快来吧,奔奔绝食一天了。”
昨天刚开始,奔奔以为我只是让它在珍妮花家里玩一天,所以还挺欢实的。可等到夜幕低垂下来,它就开始想家,什么都不干了,眼巴巴地趴着等我去接它。一个晚上几乎没睡觉,今天早上开始绝食了。
珍妮花知道我的情况,奔奔是绝对不能养在办公间的。心想不过是条狗,不会坚持多久,饿了肯定会来吃,也没当回事。
不料直到今日中午,奔奔甚至滴水也不沾了,到了晚上已饿的趴在地上,却连食盆看不都不看一眼。珍妮花这才慌了,赶紧给我打电话。
在电话中她连连感慨,“夭夭,我真没想到,狗却比人还坚贞、还忠诚,现在的社会,真是人不如狗呀。”
我只听清了珍妮花前面几句话,头脑里轰地一声,犹如引爆了一个炸弹,眼泪无法控制地哗哗而下。立刻放下手头一切的事情,开着飞车到了珍妮花家。我尚没进门,奔奔闻到我的气味,就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那凄惨委屈的叫声,只让我感觉心如刀割,霎时泪眼婆娑。我冲到它面前,蹲下了身体。只见它摇摇晃晃地站着,耷拉着脑袋。一贴上我的身子,满足地哼唧了几声,豆大的眼泪吧哒一声落下来。
一人一狗,一跪一站,幕天席地,顶着随着夜幕一起降下的寒气,就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难以分开。奔奔对我忠贞不渝的爱,比残酷的现实更残酷。我从没有像那一刻,憎恨自己的无能,甚至庇护不了一条狗。
“你打算就这样抱着它饿死吗?”一声轻微的嘲弄来自我的身后,也将我从悲伤中唤醒。
我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卢远航双手抱胸,靠在最近的柱子上,歪着头看着我。他穿着一件象牙白的羊毛西装,似乎吸收了此刻暮色中所有的光线,以至于他整个身体闪闪发亮,唯独面孔却隐没在夜色中。
我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可刚才哭得太厉害,眼泪鼻涕齐下,此刻一脸狼狈,无计可施。
卢远航一边给我递纸巾,一边蹲下来安抚奔奔,“你的主人太不称职了,不知道先给你吃饭。不过,她还是爱你的,不会不要你的,你可以放心了,嗯!”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这个讨厌的家伙!从来没说过我一句好话。为什么每次碰上他,非得是这样的尴尬时刻,我有点绝望了。
奔奔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卢远航。不过,显然读懂了他的善意,很友好的舔了舔他的手掌。
我拿着珍妮花准备好的狗粮,一边喂它吃,一边温柔地跟它说着话。语言它是听不懂的,但会察言观色,所以它一边吃一边很不安地看着我。
卢远航就站在我俩的旁边,静静地抽烟,似乎他并不存在。有一阵我真的忘记了他,抚摸着奔奔的额头,说了几句我的难处。希望它不要那么难过再绝食,它绝食会让我伤心。我想告诉它我不是不要它了,只是暂时不能和它住在一起,可惜它听不懂。
等它吃完,趁着夜色,我带着它在珍妮花的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这一次它却学乖了,一直缠着我,不让我有逮空离开的机会。
但我最终还是逮着了空档,躲闪着出了珍妮花家。卢远航如上一次一样,背靠着我的车,平静地抽着烟。
在我俩开车离开时,奔奔在围墙里沿着墙根跑,大声地吠叫着。车子到别墅的大门时,还听得到它的吠叫声。
我双手握紧方向盘,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再一次怨恨着自己的无能,让流离失所的命运波及奔奔。
回想起《乱世佳人》里郝思嘉抓着陶乐红色泥土时的誓言,那一定是种与命运绝裂的心情。永不,永不,此刻我也是这样的心情。永不,永不再给命运戏谑与凌辱我的机会。
卢远航瞅了我一眼,“还要不要纸巾?就你刚才这段时间的表现,我断言,如果继续纵容你哭下去,我就有淹死的风险,我可不会游泳。”
我终于被他逗乐了,“你能不能别那么毒舌,我现在面对你,都有心理障碍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