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远航双眉一挑,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看透了我内心深处的冷漠,却打着关心珍妮花的幌子。“真不知道你俩如何能成为好朋友的,你若将她卖了,搞不准她还得帮你数钱呢!”
这话就稍嫌刻薄了,但我耸耸肩,表示随便说吧。其实任何人都有着评价我的权利,我既然不在意他对我印象好坏,也就不想再逞口舌之利。再说,即使我想卖弄一下,真没信心赢得过他。
“是啊!”我幽幽一叹,“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安慰,都只能是隔靴挠痒,最终站起来,还是要靠她自己。”这些话,无论卢远航怎么看,却是发自我的真心。
突然,踱到窗边抽烟的卢远航叫了我一声,“姚淼,你快过来!”我先是诧异,随即反应过来,应声奔过去,正好看见了令我震惊的一幕。
我与睿云在长年的同居生活里,形成了一些自由散漫的生活习惯。比如说喜欢穿着胸衣短裤坐在沙发上喝酒聊天,比如说进门喜欢先脱了外衣。有几次我们还忘了拉窗帘,害得后排住宅楼的某些人没事总拿个望远镜到处探索。
张冬键刚住进来那阵子,我时常忘了。一大清早醒来,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打着呵欠就往厅里走。通常呵欠没打完,我就一阵风似的卷回自己的房间。虽说在张冬键眼里,我与睿云是发育不良的怪物,但怪物还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送走张冬键的当天,我立刻换上半透明睡衣,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自由的空气就是好。我自说自话并没有发现,睿云的言语阑珊和兴致缺缺。
奔奔乐得到处撒欢儿,少了一个人跟它抢肉吃,何况还是主力选手。以张冬键的身高与体重,吃起肉一点都不比奔奔逊色。
不过,吃完晚饭,我与睿云一起想念了一会儿张冬键,然后不得不猜拳决定谁洗碗。以后的每天,我都会在这个时点想念他一下。
我隔山差五地打电话问张冬键,“在珍妮花家里住的如何?”他总是沉默半晌,然后十分简单地说,“姚淼,你忙你的,我很好。”
睿云却一次也没打电话。甚至粗心大意的我,都觉得有点太反常了。我问她,“睿云,为什么?你不担心么?”
睿云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也是半晌沉默不语。在我准备再次发问的时候,她淡然回了一句,“我何必多此一问。住着豪华装修的别墅,24小时有佣人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不好吗?”
我总觉得她有哪点不对,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依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锲而不舍地给珍妮花打电话,“珍妮花,张冬键在你家里住的如何?”
她也是沉默半晌,然后十分简单地说,“没什么,还好。”
我对他们惊人一致的口供感到惊异,于是有天下午特别去燕栖台突击检查了一下。
我人刚走上高高的台阶,就听到屋里一阵叫骂声,声音又尖又急,分明是珍妮花的。可是我跟她认识差不多两年,从来没听她如此叫骂过。这位英伦礼仪培养出的半成品淑女,也只有这点符合淑女风范。
我决定就站在这里,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珍妮花的一番言词轰炸,掺杂着不少英语单词,要听懂难度不小,而且又隔着一段距离,我听了七八分。似乎是说张冬键算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三道四,喝酒是她的自由。
然后在珍妮花骂累了,不得不喘息的那块儿功夫,张冬键清亮却干脆的声音响起:“你说够了没有?”
珍妮花响亮地说:“没有……”话音未落,变成惊叫,跟着是“啪”的一声酒瓶了摔碎的声音。
“你……”珍妮花声嘶力竭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句话我听清楚了。“好,你好样的!你给我听着,我会叫夭夭赔的。”
张冬键一声大喝,“珍妮花,你听着,你要钱尽管算在我头上,与她没关系!”
我吓一大跳,靠,珍妮花家的酒全是好酒,怎么赔的起呀?趁他们没有发现,我赶紧发动车子离开了。
回到公司,睿云看我脸色不太好,忍不住问我,“怎么了?张冬键在珍妮花家里住的不好?”
我想了想,沉默了半晌说:“如你所想,很好。”
我没事再也不给珍妮花打电话,也不问张冬键住的如何。反正他的图片在我们手里,文字是我与睿云分工负责的。他只要躲在珍妮花的别墅里就行了,我才懒得管他们是否摔酒瓶子玩?
即使我想管,我也真的无能无力。也许,张冬键能制住珍妮花也不一定,那小子的倔强,我和睿云是领教过的。
不到一个月,“暗夜之毒狼花”已经横扫了整个中文互联网,每天有数千人等着他的图片更新,听他讲述自己各色各样的猎艳经历。“毒狼花”跟后来的芙蓉姐姐、天仙妹妹等,成了2005年互相网的一道特殊的风景。
作为操控“暗夜之毒狼花”的幕后黑手,我们网站的收获就是不断增加的在线人数。另一个大的收获,是通过这次事件,我与睿云渐渐地掌握炒作的精髓。概括地讲,就是在合适的时机耍手段、耍诡计引起网民的兴趣,无论是追捧和愤恨。何时点火,何时煽风以及如何控制风向。
根据这个要义,我们又制造了一些热点讨论贴子。于是很快地,“都市俏佳人”网站的在线人数突破了一万。
虽然网站的在线人数直线上升,我跟睿云却一点也不敢松懈。我们都了解网民的特点,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
他们可以一股潮水般涌来,也可以一股潮水般退去。所以必须要趁热打铁,让他们永远处于一种心理与感官的新鲜刺激中,他们才会长久留下,并转变成一种习惯。
最典型的例子,譬如后来的开心网曾经因为一阵风的偷菜热而名声大噪,但也因为偷菜不热了而迅速衰败。
当然,要想留住这些喜新厌旧的人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得按照上面所说的炒作要义不断地制造新的热点。幸好我在出点子方面一向不笨,所以总能发现一些热热闹闹而并没有太多意义的事件。
记得一个多月前,我与睿云谈起韩森公司的网络媒体广告时,还觉得这只能是白日做梦。但照现在这个速度发展,网站的知名度可以很快地打开。无论我是否继续继续为之烧钱,首先我得尽快向世人证明,它是个有价值的东东,而且还有更广阔的升值空间。
我与詹元柏那夜吃饭,他曾问过我,最初投资这个网站的时候,预计多长时间开始盈利,依靠什么产品来盈利?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我当时张了张嘴,实在无言以回。
那时,我和秦尉正好的如胶似漆。也许,我觉得自己太平凡、太普通,下意识地想干出点什么像样的事儿,能与如此优秀的他,并肩而立。
我创业之初,无限透支了自己的理想,有过多如牛毛的筹划和展望。唯独没有专门计算过,网站多长时间开始盈利,依靠什么产品来盈利。
詹元柏看我面色刹那灰败,却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迁就我。
“夭夭,我要给你一个忠告。生意就是生意,你可以说做生意不是你的梦想,可你不能不尊重生意。你觉得炒作让你痛苦,我却觉得现在做都太迟,这就是理想和生意的差别。”
我曾经一度认为詹元柏除了皮相漂亮,简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可他的几句话,却一阵见血地直指我内心,戳破了我在理想和生存之间,多余的矫情和无能。
我洗心革面积极投身于炒作的事业,渐渐不再将网站想象成我心灵的归宿。随着点击率芝麻开花节节高,我感觉到了我即将蓬勃爆发的野心,预感到命运之神终于要亲吻我了。
但是我忘记了命运之神是个性格乖僻的老处女,最大的特点就是反复无常且喜怒无常。
那天,我与睿云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拿出面包啃着,手机就响了。我咬着面包的一角,心里格登一声。对于太早或者太晚的电话,我心存忌惮,它们通常都意味着一件意外事情发生了,而意外事情鲜少有好事。
我忐忑不安地接起电话。电话是邢大姐打来,她惶惶不安地告诉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商场到现在都还没有开门,她和店员们都在外面等着。商场的低层管理人员也在外面,而商场的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一个也没有来。
我知道商场的员工通道每天8点半就会开放,而后九点准时打开商场的大门开始营业。
我艰难地咽着面包,看着桌子上的日历牌,明天被我用红笔大大地圈了起来。这意味着它是个重要的日子,是商场结算到期的日子。先前我跟商场已经核过账了,明天只要把支票取回来就可以。
我叮嘱邢大姐先别着急,耐心等待一会儿。挂断电话,睿云从我脸色里看出端倪,问:“夭夭,发生什么事了?”
“商场到现在都没开门。”
睿云又问:“然后呢?”
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嘛,99%的概率,商场老板卷款潜逃了。”
睿云脸色一白。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网站就是依靠商场内衣柜的经营所得运转的。这笔结算款是员工们的工资和接下去三个月网站正常运转的资金。
我勉强笑了笑,说:“幸好这三个月销售情况不是很好。”
睿云点点头,说:“不幸中的大幸。”然后她把半个面包一扔,说:“今天的面包真难吃。”
“同感。”我也把面包扔掉说,“现在我要看看能不能抓住那1%的概率。”
睿云皱着眉头问:“你那1%的概率是什么?”
我说:“商场的中层管理人员集体睡过头了。”
睿云脸色阴沉地看着我,说:“我的直觉,碰上这1%很有难度,你努力吧。”说完她回了办公间,而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开车去商场的途中,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初冬的气息已在大地上游荡。我发现秋天逃的这么快,郁郁葱葱的枝叶由深绿色转成了嫣黄色,似乎我喘一口粗气,就能将它从枝头吹落。
与邢大姐汇合时,我发现她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她也想到了最坏的那种可能性。可我们都不愿意互相明言,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我紧紧握着她手,无言地安慰着她。
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商场员工通道的附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相当一部分人举着手机,各自心浮气躁的打电话。有的是心慌慌地给上级领导汇报,已经赶到了现场的部分老板,也在不停歇地打电话联系各色人等,动用一切可能的途径寻找第一手的消息。
可形态各异的人们,表情和心情大致都一样,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这时我手机响了,我拿出来看了一下,是卢远航的电话。我避开了人群的中心,可依旧没有办法避开身边嘈杂的声浪。
“姚淼,我是卢远航!有事找你。喂,怎么回事,你那边这么吵?”随着他不断升高的音量,他微微蹙眉、略显不耐烦的生动表情,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乍逢巨变,为了下面的人不至于惊慌失措,强自保持着镇定。这关键时刻,他主动撞上来,我突然灵机一动,能否借用一下他的人脉呢?“我这里出了很大的事儿,不方便离开。卢总,你若方便,能否过来一下?”
他这次倒没臭屁,立刻问我,“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到10点钟,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幸运,抓住那1%的概率。相邻柜台的老板打了邢大姐的电话,他们要集体去公安局报案,让她通知我也去加一份口供。
我让邢大姐和柜员先回家等消息,我则去了丰台区公安局。我是个路盲,兜兜转转将近一个小时,中途还问了两次路。等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远就发现了卢远航的巡洋舰停在公安局的大门口,他正背靠着一侧的车门抽烟,应该是等着我了。
整个公安局大门外面挤着一堆面色灰败的人,挤挤攘攘象菜市场,相互之间不停地嗟叹。神清气爽,丰神俊朗的卢远航看上去,鹤立鸡群般的出挑。
我将他拉出人群,将今早商场发生的事儿简短地讲了一遍,请他帮忙的话到嘴边却变成另外一句话,“卢总,您找我什么事儿?”
他以恨其不争的眼光斜了我一眼,可能是预感到我处境不妙,所以嘴下留了情。“你这人简直是……,不知道说你些什么好。现在什么时候,那些事儿还算事儿?眼下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知道你面临的可能是哪种状况吧,损失大吗?”
我颇有几分苦涩地冲他笑了笑,能感觉到他释放出的善意,心中微暖。“卢总,我想拜托您查一下这商场老板的真实情况,行不行?眼下的状况,最坏就是如此了,三个多月的销售款打了水漂。”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脸色随之轻快起来,我却叹了一口气。卢远航可能认为只有3个月的销售款,损失不算大。可是我却没法告诉他,没有这笔款子,我马上连他加工厂的费用,也要支付不起了。
“你把这商场的老板名字、电话和他公司名称,都给我吧!”他扬眉看我,一边伸手去屁兜掏手机,一边朝我伸出手来,言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一时怔忪,直眉楞眼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如此通情达理的他,我真的还不太适应。
可能我呆呆的样子取悦了他,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过来的手直接落在我的鼻子上,来回拧了两下。“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开花了吗?”
这个睚眦必报的男人!他这句话我很熟悉,好像就是那晚我在沙滩上抢白他的话。
鼻子上的微痛让我回过神来,可他出人意料的亲昵却让我想落泪。这些年来,除了父亲,除了秦尉,再没有第三个男人对我做出过类似的动作。尤其是这四年来,我似乎已忘记了这种被宠溺的感受。
我垂下眼睑,竭力控制着我的眼泪不要落下来,从拎包里拿出合同递给他。出门前我还算明智,百忙之中,仍没忘将与商场签订的合同带上。
卢远航看出了我情绪上的起伏,不过可能是以为我正为眼前的事情担忧。他拿过合同,用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语气却是极尽温和,有几分哄我的意思。“放心吧,这不会是世界末日,该干嘛干嘛,嗯?”
我勉强控制了一时孳生的软弱,只能先领了他的人情。我告诉他,打算先进去报案、录口供,毕竟不是我一人被黑,了解了解大家的情况再说。他点头,颇有几分自觉性地说,“你先进去办吧,我打几个电话,再进去找你!”
作为受害人录口供,我还是第一次,这个中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你天大的损失,在人民警察眼里,也不值一根稻草的分量,激不起任何一点小小的浪花。再说我的损失与那些大商家比起来,可能也就是一个零头吧。
鉴于前面不少人都已经录过了,警察也已经熟门熟路,很多情况都不再详细问了,所以我三言两语就录好了。每个人的情况都大同小异,所以动作特别快,就象加一个条目:姚淼,某某柜台老板,损失金额多少……
旁边有个录完口供的老板不停地追问这警察,货款是否能追回来,大概在什么时候?
警察动作丝毫不停,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其他的,暂时无可奉告!”这个毫无意义的承诺,让那位老板似乎缓过一口气。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蓄谋良久的卷款潜逃,能追回来的概率不会大于商场管理人员集体睡过头的概率。
多半这个时候,商场的老板已经整过容,拿着新的身份证,坐在国际航班上喝着香喷喷的咖啡,留着国内的一帮冤大头哭天抢地。而一向霉运当头的我,再次光荣负伤,而且是重创。
命运之神就这样子玩弄我,不肯给我与它相亲相爱的机会。
录完口供,听见身边其他的冤大头都在议论纷纷。我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打算听一听这些冤大头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