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防盗门重重关上时，睿云对着空气挥舞着拳头，恶声咒道：“张冬键，你去死吧。”随后她转过身，瞪着我说：“你也是的，怎么可以同意他走呢？”
我拉着神情狂躁的睿云，在沙发上坐下，问她：“不然又如何？我们两个能拉住他吗？拉住他后，是否得用不干胶绑住他关进小房子里？”
睿云无奈地笑了笑，说：“真******倒霉，钱全白花了。”
我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说：“也许，他会回来。”
睿云偏头想了想，问我：“有多少把握？”
“50%。”
睿云白我一眼，无力地倒在坐垫上，“靠，你又赌。”
我懒洋洋地问睿云：“你觉得他走的时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睿云想了想，摇摇头，仍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他刚才离开时穿得这一套衣服，正是他刚来这里时穿的那套衣服，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我启发她说。
在停车场初看到他时，我虽然觉得这身衣服廉价粗陋，但穿在他身上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可刚才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如此突兀，尖锐得可以刺伤我们的眼睛。
睿云顿时明白过来，点点头说：“嗯，是有些刺眼，就象贵妇人偷穿了乞丐的衣服。”她眨巴着眼睛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开始相信我不全是赌了，叹口气说，“女巫婆，真希望这次你能打个全中！”
深夜里，当我接到珍妮花打来的电话时，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一听清是她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每个细胞都醒了过来。今晚丢失了张冬键，我损失惨重，全是因为珍妮花这这招臭棋。而且我打了她一晚的电话，却打不通，心里难免担心。
这是珍妮花的习惯，总在夜深人静时出没，总在夜深人静时吵醒我。
我扭开床头灯，一看分针和秒针正好完全重合，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隔着电话，我似乎都能感觉到珍妮花嘴里喷着一股酒气。
我一路开飞车，来到那晚令我俩失魂的人工沙滩。今天是一弯下弦月，但星光漫天。我一手拎着鞋子，赤着双脚走向沙滩上的珍妮花。
走到昔日韩森扶我一把的地方，两个身穿保安制服，手拿警棍和电筒的男子拦住了我，“请问，你是什么人？去沙滩干什么？这是私人的地方，外人不能入内。”
看来，臭屁的卢总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我指指沙滩上的人影，埋怨地说，“我是来找那个女人的，你们怎么没拦她呢？”
那两人一听我这样说，立马如见到亲人一样，“你来找她的？那可太好了！你快去吧。你可不知道，她半个小时前来的，喝得醉醺醺的，不让她去，她非要去，还凶得要命。我们已经通知上级领导了，差点以为她是来寻死的，那才晦气呢！”
我苦笑，“她就是喝多了，喜欢这里的环境，寻死是不可能的，她这个人你们尽管放心交给我。你们就负责看好工地，不让别人再靠近就行了！她和你们大老板是朋友，知道了也会同意的！”
那两人显然正为珍妮花头疼，我此言一出，两人连连点头，转身回去坚守岗位了。
洁白晶莹的细沙如一匹手工上佳的锻子，珍妮花仍旧是那身灰色的礼服，就平躺在那匹缎子上，慵懒地升展着四肢，仰望着满天的星斗。
散落在她身边，有好几个空的啤酒罐。我将这些踢到旁边，隔着珍妮花一米平躺着，平展双手，发出一声悠然的喟叹。星空密垂，有多久，未曾如此亲近过它们了呢？
随风送来湖水的浅吟低唱，一声声，有时是轻快的欢语，有时是幽幽的呻吟。如此良辰吉宵，本应该陪着爱人，细细搜索天上的牛郎织女星，喁喁私语，相互许下终生相守的盟誓。
但此时此刻，却只有两个没有爱人的女人，聆听风声水声，心头一片戚然。
我本以为，温玉伦的婚礼泡汤，珍妮花会放烟火来庆贺。却没想到，她躲到这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喝酒流泪，好象没结成婚的人是她一般。
珍妮花已经停止了抽泣，但声音依然带着浓重鼻音。她说：“夭夭，我做梦都想着发生点事，让他的婚礼搞不成。今天居然真如愿了，但我一点也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说到后来，她几乎是在嚷。
“夭夭，我爱了他十年。十年，人生又多少个十年？除了贞操，我什么都可以给他，甚至随时可为他去死，可他不稀罕。”她越说鼻音越重，我想她又哭了。
我不敢看她，我怕见女人流泪的样子。曾在镜子前看过自己的痛哭模样，那般的撕心裂肺，瞧着心都会碎成粉末。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了一声轻笑，就在我身边。我微微抬高头看着珍妮花，星光下她的笑容显得特别虚幻，但确实在笑。
她的笑比哭更让我害怕。我想不起谁说过的话，“人生呀很神奇，有时候很恨，有时候很爱，我都要精神错乱了。”珍妮花是否也正朝此前进？
“今天，我才发现，他不过是一堆屎。”她猛然翻身坐起，对着空旷湖面大喊：“****。”这荡气回肠的一声大喝，很快在风声中消弥无形。
十年大梦今日一朝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也翻身坐起，挪到她身边挨着她，说：“你终于明白了，该好好庆祝才对，那还有什么好难过？”
珍妮花摇着头，说：“难过，真难过，比跟他离婚都难过。十年来，我爱的人不是个东西，这真让我心寒。”
她闭上眼睛，无力地倚在我肩膀上，我目注着细浪起伏的湖面，感觉一股热呼呼的水流到了脖子上。
我一直认为，爱上一个人是无悔的事情，就如我爱着秦尉。可珍妮花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那就是人生一大耻辱。
我明白珍妮花的感受，但言词无力，这种伤痛通常只有时光才能够抚慰。我默然而坐，任海风拂动我的发丝，任珍妮花的泪水在我身上四处流淌。
不知道有多久，在我脖子未僵硬之前，我听到珍妮花一声轻笑，紧跟着大力的抽鼻子。她站起身来，在星光下仰起头，伸展双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她转身面对我，笑着说：“我要去游泳了，你来吗？”不待我回答，她就开始脱衣服了，三下五下，已是精光。浅浅的银白色月光下，她的胴体美的摄人心魄。我毫不掩饰地送上赞美的目光。
“美吗？”她右手轻轻地从肩一直往下抚摸，充满爱怜的，她说：“我自己都觉得美，可我32岁了，还能美几天呢？”
女人的美丽是易谢的花朵，大多未尽极致盛开，已在尘世的沧桑中凋零。我想起莎士比亚著名的十四行诗前几首，都是劝美人要及时生育，留下生命中最美的那颗种子。
我以前也曾劝告珍妮花生个孩子，那样子也不至于她丰富而强烈的感情无处可寄。但她不以为然，觉得人难得活一生，一定要尽兴，有一个孩子那不等于在腿上绑着沙袋？
游完泳，筋疲力尽的两人光着身子，里里外外各种污浊宣泄一空，纯净如连体的婴儿。我俩盖着各自的衣服在沙滩上躺着，聊起了年少时的趣事。
珍妮花说她十五岁那年，和自己小男友一起到沙滩上对着流星许愿，约定今生来世永永远远相守相依。隔了十七年的风尘路，回想那夜那景那情，惟有一声叹息。
她喃喃低语半天，破例地，没有提及温玉伦。我们聊的太晚了，没精力再开车回市区或温泉会馆，困极了的时候，便决定先睡在各自车里。
我刚在车后座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就听见车窗上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上一次的惨痛记忆仍留着阴影，车子我早已上锁，一般人是不可能拉开的。
我一咕噜爬起来，一手捏着衣领口，低声喝问，“喂，你是谁？”
车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有几分孩子般的得意，“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呢！是我，卢远航，你先出来一下！”
这厮！我松了口气，给了车外看不见的人一个白眼。不得不认可他在我车上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和他貌似很有猿粪。不情不愿地，不断相遇，只不过结下的似乎不是善缘。
我打开车门，疑惑地走下车。他知道珍妮花和我的消息我并不奇怪，那保安通知了会馆的高层，他就可能会知道。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去敲珍妮花的车窗？
好在今晚出来时就有准备，车上带了一件风衣。凌晨的温度也就在5度左右，颇有几分寒意了。
“你现在还来干嘛？喏，她在车里睡了吧？”我裹紧了风衣，开门见山，手指了指沙滩上另一边珍妮花的奔驰。
“呵！”卢远航一声轻笑。“我早来了，看你们那么high，我哪好意思过去呀？”
我的脸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我的眼睛早已适应了在暗中视物，此刻卢远航仍是婚礼上那一身，雪白的衬衣领子衬得他风神如玉，墨玉般的眸子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那，你……你都看见了？”我挑起眼睛偷瞄着他，迟迟疑疑地发问。
“你站这儿看一个试试，看能不能行偷窥之事！”卢远航猜出我的潜台词，鄙视地斜了我一眼。
我虽然有点讪讪地，可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下一句就不高兴地问他，“那你叫我干嘛，怎么不去找珍妮花？”
卢远航并不回答我，颇有几分恼意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开花了吗？”
“姚淼，你会不会好好说话？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受得了你！”他悻悻然地。
我懒得和他争论，爱我的男人自然受得了我。一个从未与我好好说过话的男人，居然责怪我不会说话，我真没法同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较真。
“卢总，说吧，叫我出来什么事呀？”我到底有点困了，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有点不耐烦起来。
他看我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虽说出言仍是说教，但语气一反常态得温和下来。“你俩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女人来游泳是很危险的事儿，上次的教训又忘了？啧，你怎么毫无原则地纵容她的幼稚行为呢？”
我毫无诚意地赞了他一句，“这不是有你在，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这么英明神武的，保安不是也换了？”
卢远航嗤笑一声，“快别夸我了，扮猪吃老虎吧，你！珍妮花她又喝多了吧，我找她能问清楚什么。男人对于她来说，还能算得上事儿？”
“可这个男人，对于她完全是不一样的。唉！真不能指望你这种好朋友，能理解珍妮花的痛苦！”卢远航的言辞并不令我意外，我不禁摇头叹息。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星光下的湖面，循着我曾经历的痛苦脉络，我触摸到了珍妮花那朵女人花心瓣里的旧痛新伤。“你和她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可你真的了解过她吗？可能你们只看到了她滥情的时刻，却不知道正因为她对温玉伦太专情，才会被那人渣伤得这样深。”
我抬头看着头顶上无垠的星空，试图寻找一个远去的背影，喃喃低语，“她一直强迫自己光鲜自在的活着，无非是因为她内心有个期盼。她爱着的那个男人，终有一天会因她的美丽而幡然悔悟，重新跪在她脚下，渴望她的垂怜。
今天她才突然发现，她一直深爱的那个男人，从没有存在过。这种悬崖边上一脚探空的感觉，她未必能承受……”
今夜星光格外灿烂，月影摇曳。此刻我立在湖边举目远眺，遥远的银河里的星子，似乎正被微风吹落，坠入眼前波光潋潋的湖水。星光、水光在视线尽头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眼前的景色突然也变得迷蒙一片，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毫无征兆的，我的眼泪就这样倾落而下。
也许今夜这一番折腾，严重消耗了我的体力。今夜温柔的月色，又轻易瓦解了我的心防。这一会儿我彻底忘记了身边是卢远航这个克星，由珍妮花身上联想到离我而去的爱人，一时情难自已。
突觉肩头一暖，原来卢远航来到我身后，将自己的西装裹上我的双肩。我回过神来，连忙伸出双手去擦满脸的泪水，一时竟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耳边一热，卢远航弯下腰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还以为你真的是男人婆呢，原来也有几分女人的样子。”
“你，你才是男人婆呢！”我一时羞恼，抬头瞪了他一眼，却忽略了自己一脸泪痕的狼狈样。
此刻湛蓝天宇如丝绒般柔美，点点星光如撒在丝绒上的碎钻。更衬得卢远航身上一派风清月明的气象，闪着柔细的光芒，象月下细白的沙滩，叫人悠远思长。
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很慢很慢，过了好久才跳动了一声，是响煞人的“咚”一声。
那一刻熟悉而致命的感觉再次降临，月光与星光交织的璀璨落入我的双眸，我贪婪地攫住了他的眼神，执拗地不肯放开。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慢慢纠缠在一起，星月齐辉的沙滩上，一时陷入了奇妙的静默。
最后，还是我先恢复了清明，匆忙地说了一句，“我要睡觉去了！”将肩膀上的衣服往卢远航怀里一塞，逃一样地钻回车里。
透过车窗我悄悄往外看去，看见卢远航仍孤单地站在湖边，点燃了一颗烟，一弯残月无精打采地悬在他的头顶。夜色中只看见他手中烟头一明一灭的红光，我的意识随着那点火光慢慢朦胧起来。
我隐隐感觉似乎刚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猛烈的拍窗声。勉力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车窗外珍妮花正冲我大叫，嘴巴一张一合，但我听不到她说什么。
我困得要死，又见天色一片浅灰，看来时间还早。于是摇摆着头表示自己听不到，准备继续躺下睡会儿。珍妮花拍得更猛烈了，叫嚷着指着前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紧接着颜色马上变成绯红，红色越来越深。我开了车门出去，珍妮花非常雀跃，象个孩童。
卢远航双手插在裤袋，看来他到底不放心我俩睡在这里，也就没回去。此刻正一脸微笑着站在珍妮花的身后，温和地看着鬓发不整的我。
我仍有几分懵懂，揉着惺忪的眼睛。珍妮花则兴奋的指着天边说：“夭夭看，快看，日出呀。”
带着些许潮湿的风温柔地抚摸着我们的脸，我、她与卢远航三个人并肩而立，沐浴着晨曦未明的那缕柔光，虔诚地迎接红日的来临。
天边迅速被染成大红，黑影徐徐退去，一轮红通通的、仿佛冒着热气的太阳从湖面缓缓地升起。它仿佛也是睡意沉沉的孩童，懒懒得不肯睁开它的眼睛，黑夜已褪散，它依然腆着脸嘟囔着再睡会儿。
乳白色的晨雾在迅速回暖的大气中升腾，袅袅如三月江南的霏雨。
有多久没有看过日出了呢？
都市忙碌的生活，时常在凌晨入睡，醒来时太阳早已烈焰当空。每日里，人人在大都市的水泥森林中穿梭，每日里为了生存到处奔波，皱着眉头想着的是，水电费、电话费、生活费、按揭月供……花钱与赚钱，才是生活的重心。
女人们在爱情小说里寻找爱情，只因为知道这一生虽然是灰姑娘，却不会有水晶鞋和白马王子。属于生命的激情之火萎靡不振，都市的男女靠和性来激荡，过后却发现更多的空虚，将彼此的心堵得严严实实。
长居都市的人们，时常觉得很无聊，却不知道如何排遣这空虚无聊？夜夜笙歌醉里归，醒来时，却只有感觉更加疲乏空虚。
此时，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人类离开自然太久了。我站在红日面前，发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宁静过，所有的烦恼随着轻风朝阳一起蒸发了，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在独自开车回市区的道路上，我觉得神清气爽，不由自主地哼着儿时的歌儿。“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只记得片言只词，那是好久以前年少时曾唱过的歌。
那时候唯有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大自然带给我的这种莫名的欣喜，只持续到傍晚时分。吃晚饭时，睿云的一句话令我重新陷入苦恼之中，令我明白自己还是生活在水泥森林里，仍旧得先考虑生存的问题。
她先淡淡说了一句：“张冬键仍没有任何消息。”
看我表情依旧，她忍不住再说：“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吞下一口饭，犹如吞下一口沙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