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公外婆家回来很久,母亲都没有提过“离开”这两个字,李哲以为她忘了或者改变主意了,他仍然每天照常上学,认真学习,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其他的寄托。
时间的流逝可以抚平心之痛,时光的朝前奔流也可以带来新的希望。新学期开始不久,李哲甚至和同班的一个小女生开始萌发超出友谊的情愫。被人注视,予人愉悦,这种朦胧的情感在两个人之间萌芽生长,这个时候的李哲,对枯燥的学习生涯竟然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在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上午,李哲如同往常一样,吃过早餐背着书包准备上学,母亲却叫住他:“李哲,我跟你一起。”
“你也去学校?”李哲问,“干什么?”
“今天去学校帮你办转学手续。”母亲说。
李哲静默片刻才缓过神接受现实,终于,这一天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到来了。
李哲不知道这几个月母亲都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从外婆家回来第一时间她就递交辞职报告,几个月后终于获批;接下来就是李哲的转学手续。她自顾自地做这些事,完全忘记告知李哲。虽然她也曾经想过和儿子多一些交流沟通,但多年的习惯想要改变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因为有母亲的提前安排,转学手续办理得很快。李哲到教室和同学告别,他支支吾吾半天,话也没有说出几句。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突然。最后还是由老师代他说明了他马上要离开这所学校的事实。在看到那个小女生泫然欲泣的神情之时,李哲突然回转身对母亲说:“妈,我想回家一趟。”
“你干什么?”母亲皱皱眉,“手续很快就要办好了。”
李哲不说话,倔强地自顾自地掉转头跑回家中,他只是将屋里的仙人球拿来送那个小女生。没想到她却连连摆手,不愿接受李哲的馈赠。她怯怯地解释:“我不喜欢这种扎手的植物。”
“哦,是吗?”李哲勉强笑了笑,他只有将仙人球拿回来。一时间两人再无其他话语。
原来他心心念念当作宝贝一般放在心上的,别人不见得珍视。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愫,萌动得容易,也消散得容易。那之后,李哲再也没有见过她。
就这样,李哲跟着母亲离开云南,离开他熟悉的环境,开启他十三岁以后新的人生。母亲没有告诉他,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她也没有告诉他,以后的生活计划。她早已习惯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他是她的儿子,他就得依照她设定的轨迹朝前走。
当飞机载着他起飞,在云层中穿梭的时候,望着机舱外无边无际的蓝和重重叠叠堆积的白,这广袤的天际让他觉得前程迷茫且恐惧,从熟悉的环境抽离来到一个陌生地重新开始,他想,他还需要一些勇气。
李哲侧过头看母亲,母亲望向他,问:“你怎么了?”
他在她的鼓励目光下正准备开口,母亲微笑着面对空服人员:“咖啡,谢谢。”
原来这微笑并不是对他,那一瞬间他失去谈话的兴致,他说:“哦,没什么,我饿了。”
他一口气吃了三份飞机餐,撑得胃里饱胀,到了最后他只知道往嘴里填塞食物,根本不知道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直到后来母亲拿走了他的筷子才住嘴。
“你再饿也不至于吃这么多吧?”
他闷闷地坐在一旁,不回应也不说话。都说他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谁又知道好孩子也是有脾气的。如今,这枷锁牢牢地套在他身上,让他无法挣脱。只有他自己知道,很多情绪他只是压抑,而非消融。有一天他会不会像吹胀的气球一样爆炸,他不知道。
下了飞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这里是跟云南不一样的天空。秋季是云南最美的季节,天空纯净,阳光穿透云层,风如海浪。而这座城市的秋天,雾气深重,所有建筑都笼罩在雾里,放目远望,眼前犹如挂着层层纱帐,飘动着,虚幻之感油然而生,让人看不真切看不明白。
出了机场,母亲叫了一辆车,带着他继续驶向未知之地。城市也有这么多坡坎,李哲觉得很稀奇。除了天空不一样,连路都跟云南不一样。总是要离开了自己居住过的城市,才会知道它在自己心中的模样。
终于到了,这是一幢白色的别墅,在繁花绿树中屹立着挺拔的身躯,四周精心打理的花草树木显得错落有致,草坪整洁而繁茂,繁花之茂、树木之盛,令李哲目瞪口呆。母亲站在门口,敲了门之后等待开门。不多时,一个中年妇女过来给他们开了门,一脸恭候多时的模样,谦恭得实在不像是主人。母亲刚张了张嘴,她便先开口,笑道:“方医生是吧,叫我陶姐就可以了。”
一天之内,他从自己简陋平凡的家里,竟然来到如此豪华的别墅中,这里的一切让他目不暇接。难道是母亲在这里寻觅到新的良人?他悄悄看了看母亲,她如同往日一样平静,脚步却有异样的轻快。
接下来的场面很快让李哲知道刚才的想法纯属臆想,陶姐领着他们进屋,屋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令李哲惊叹不已,沙发上已经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就是这别墅的主人了。
男主人有着气定神闲的风度,棱角分明的脸看得出来他曾经的潇洒,女主人略施脂粉的一张脸显得优雅而从容,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她年龄与母亲相仿,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依然瘦高苗条,只是一张脸有着异样的苍白。
母亲带着李哲步入铺着地毯的客厅,男主人起身迎接他们。在看到男主人的瞬间,母亲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她赶紧伸手扶住李哲。在她抬头的刹那已经很好地掩饰了眼中盈动的波光。
“常先生,常太太,你们好。”母亲点点头。
“文……方文……”男主人一连换了几次称呼,舌头好像在嘴里打结,不能很好地称呼母亲。
母亲说道:“叫我方医生就行了。”
“方医生,你好!”常先生伸出手,迎两母子坐下,“这是我太太冷清萍,我还有一个女儿,不过现在没在家。”
“以后家人的健康,全仰仗方医生的高明医术。”冷清萍谦恭有礼地说。
“哪里,哪里,大家互相照应。”母亲客气地说。
在他们一来一往和气的交谈中,李哲才知道母亲辞去工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以后母亲的医术将全职为这家人服务,比起她以前在医院里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工作轻松很多。
这里可以让她忘记亡夫的伤痛,这里也可以让她远离外公外婆的逼迫。李哲想,这也许就是母亲甘愿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多年来熟悉的一切,来到这个雨意湿重的城市的原因。
常万峰是C城有名的商人,经营着峰华实业集团,事业如日中天,常太太冷清萍则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他们的女儿常笑出生之后,在襁褓中便生了一场大病,冷清萍为了照顾她心力交瘁,就此落下头痛的病根。此次常万峰请方文静过来当家庭医生,多半是为了冷清萍的缘故。
见过常万峰和冷清萍之后,他们到了自己的住所。这是常万峰的另一处房产,同在这个小区里,只是简单的两室一厅,简单的家具,与刚才李哲所见的美轮美奂的装饰有着天渊之别。他闷不吭声地看着母亲收拾。
“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母亲觉察到他的异样,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他侧身躲过,依然沉默不语。
母亲不以为意,说:“你如果不舒服,去躺着休息吧!”
李哲本来想问母亲,为什么来之前没有跟他作任何商量,他甚至想发脾气,摔摔东西,发泄下自己的不满。他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崎岖的山路,混沌的空气,湿润的天气,他想念云南。可他看到母亲一副泰然的模样,就知道一切的不满都是徒劳。
夜里,他望着墨蓝的天际发呆,天空如一块平展的帷幕,上面没有星星的踪影。他又想起了云南的天空,纯净的天幕上纵横交错的星图。总之是要离开很久吧,再想又有什么用,只有将它留在记忆中永久回味。
第一次,他渴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他可以不用在火车站害怕被谁遗忘,他可以勇敢地问出心中疑问,他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城市和生活方式。
看得久了,他的眼睛有些疲倦,那一刻,他是怀揣着梦想和希冀入睡的。年龄小就是有这些好处,只要一进入梦乡便会忘记许多烦恼事,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事如果小时候没有勇气,随着岁月的增长,就连压抑,也会变成一种习惯。
一遇阴雨绵绵天气,冷清萍的偏头痛顽疾便发作频繁,方文静便开始忙碌。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里,方文静都忙着为冷清萍治疗头痛,留下李哲一个人待在屋里。
李哲对于这个城市是如此陌生,电视里的频道也被他悉数翻遍,实在找不到任何吸引人的节目。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住了,李哲索性关掉电视走出房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花园深处。
经过几天雨水的肆虐,花园已经没有李哲前几天看到的繁华盛景,倒是挺直的树经过雨水的洗涤,焕发出勃勃生机,水珠不住地自树叶尖滴下。道路两旁的蔷薇花丛被吹倒在地,还来不及修整,凌乱的藤蔓和散落的花瓣在微风中发着清香。
李哲看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穿着粉色的雪纺短裙,外罩一件白色的外套,腰间的蝴蝶结翩翩欲飞,清丽得像清晨的阳光。她从泥地里拾起几块石头固定蔷薇松动的根,再抓起泥土往蔷薇花根下填,即使华丽衣裙被沾得全是污泥也毫不在意。
“喂,你在干什么?”李哲看了她一会,忍不住问道。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说道:“这花倒在地上了。”
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有着白皙胜雪的肌肤,挺秀的鼻,乌黑的双目似黑曜石般,眼角有一点小小的黑色,这一笑让李哲觉得有无数的星光在她眼里闪耀,周围艳丽的蔷薇花朵全部失色。
兴许是因为受她笑容的鼓励,他也忍不住走进花园,和她一起从路边抓起石头和泥土。两双手,你扶着花根,我抓着泥土,虽然彼此之间没有开口讲话,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在流动。
终于,所有被风雨吹倒的花都悉数扶起来了,两人起身,相视一笑。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这是第一张对着他的笑脸。那一刻,李哲觉得温暖。如同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拂过他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首先问道。
“李哲。”
“常笑。”
常笑,常笑,她的名字仿佛有着明媚的阳光,轻轻一唤,舌尖发出的音符也是欢乐的。
“你脸上有个虫。”李哲说着便伸手去拂。
常笑嘻嘻笑着拦住他:“傻瓜,那是一颗痣。你的脸这里——倒是脏了。”她指着李哲的脸。
“哪里?”李哲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伸手擦拭着泥土。
“错了,是这里。”常笑伸出手指触到他的脸上,李哲浑身僵硬,傻傻地站着,四肢都不知如何摆放。
常笑擦拭完毕,手指在离开李哲脸颊的时候,不小心划过他的眼睛。他突然感到眼睛刺痛,眨眼的时候,有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他不停地眨眼,但也不能缓解刺痛的感觉。
“你……你怎么了?”常笑眼见她的好心办了坏事,急急地问。
“我的眼睛里,好像有沙。”李哲说。
“对不起啊,要不……我帮你揉揉?”
李哲见她一手污泥,忙不迭地说:“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
常笑拉着李哲来到花园里的小亭子里坐下,李哲的眼晴被沙粒磨得生疼,还要逞强地笑:“我没事。”
“我有一个好办法。”常笑拍着手说,说完不由分说掰开李哲的眼,温热舌头在他眼睛上轻轻一扫,李哲的眼珠在感到一股暖流到来的同时,刺痛也随即消失。她脸上有骄傲的神色:“怎么样,这个办法管用吧!上次我爸爸眼里进沙,我妈妈也是用的这个办法。”
李哲望着她粉嫩的一张脸,心跳莫名加快几分。他走到花丛边,尽管风雨已将它们打得支离破碎,但总有一朵能够战胜风雨,傲然笑立于雨中。李哲从花架上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递给常笑:“送给你的,谢谢你。”
谢谢她,她的笑脸是他在雨意朦胧的C城感受到的第一个友好表情;谢谢她,在他心里留了一粒沙,在之后的很多年,经过时间的包裹和磨砺,渐渐磨成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
“你去哪里?”常笑和李哲同时问道。他们的手指,又同时指向一个方向。这让两个人再次笑了起来。李哲想,难道她就是常万峰的女儿?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完全正确,李哲和常笑共同步入同一间屋,华丽的水晶吊灯耀出明亮的光芒,屋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香味。李哲闻得出来,这是母亲点的龙涎香的味道,有平静心绪之功效。冷清萍头部和太阳穴各扎了一根针,正在闭目养神。当龙涎香点完的时候,她吐出一口气,感觉沉重的头部轻松了不少。
“谢谢你啊,方医生。”冷清萍说。
“不用那么客气,这是我的份内之事。”方文静边收拾医护用具,一边说道。
“对了,你和万峰……”冷清萍幽幽地开口,方文静收拾工具的手停滞了几分。“你和万峰是同学吗?”
“对啊,我们是同学……同学而已。”平静的方文静难得也有这样紧张的时刻,冷清萍的提问让她不知如何作答。
“没什么,我就想问问他以前的一些事情。”冷清萍继续闭目养神,不觉方文静的神态有异。只有很在乎一个人,才会想要把他的曾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吧。
就在方文静在记忆中挑选着讲常万峰以前的一些事情时,常笑蹦蹦跳跳地跳进家门,后面还跟随着李哲:“妈我回来了!”
常笑一回家便扎进母亲冷清萍的怀抱,叽叽喳喳地诉说着。
“想来你已经见过李哲哥哥了。”冷清萍说道,“这位是方阿姨,以后他们就在咱们家工作,可好?”
“嗯,好啊!”常笑笑嘻嘻着说,“我今天和他在花园里扶起了好多被风吹倒的蔷薇。”
冷清萍却打断女儿的话:“你们扶起的,不是蔷薇,而是一种名叫卡罗拉的玫瑰,越是名贵的花,越经受不起风吹雨打。”
李哲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感到一股冷风嗖嗖而过,全身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