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原有的一切规章制度都已形同虚设,谁都不再将这些条条框框当回事,门卫老张这次已经决定办提前退休,但他还没有去办理手续。他本来就离开退休的时间不远,没想到这次厂里这么快就被收购,他没有了继续等待下去的机会和理由,只能做好提前退休的打算。但是他还在坚守着岗位,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拖上一天,就离开他正式退休的日子近一天。另外,他在这家厂里干了几十年,是看着这家厂如何壮大、发展、登上顶峰,又是如何走向末路的,他对这家厂有一份年轻人不能理解的感情,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能多守上一天也是好的。
老张守着厂门,厂里的工人进进出出已经不用他考勤,新的公司进出厂区的人员,又不用他去管,他一点事都没有。还没有离厂的员工,名义上还应该受到厂纪厂规的约束,事实上却没人再遵守这些规章。每天早上除了郑留柱等不多的几个人,大部分人都是很晚才会进厂,一到吃饭的时候,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会离开,下午也不会回来。
每天厂里都会在九点半以后,开始吵吵嚷嚷上一阵,特别是王为民等人进厂以后,这种吵嚷常常会发展得很激烈。但是一到下午,进厂的人们打听不到新消息,或者说已经听到了一些新消息,大部分人就会离开,厂里就会冷清一点。
前些日子,厂里的工人走后,那些“广发”方面的人还会忙碌到傍晚,厂区会充斥一片敲敲打打的拆解声响。这几天不同了,厂里的工人自发的组织了起来,从早上开始,就不允许“广发”公司的人再拆设备和厂房。张广才非常恼火,想要采取强硬措施,但周孔阳得知以后坚决阻止了他,让他在这种时候不要做出火上浇油的愚蠢举动来。
夏天雨这些天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做,但他还是每天坚持按照规定上下班,虽然早上有时候也会晚上一点点时间,但不会晚得很多,而下班基本上是准时的。
今天他和付亚杰还是到了下班的时间,这才朝厂门口走去。厂里到了这时候,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一些去向不明,还在等待局里安排的中层干部,和一些留下监视着“广发”公司动静的人。
夏天雨和付亚杰走到原来质检科附近,就看到丛蓉正好从那里走出来,就她孤零零的一个,身边没有同伴。付亚杰笑着和丛蓉打了声招呼,脚下加力快步朝前走了,剩下夏天雨和丛蓉单独相对。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过了,以前曾经三天两头出现的这种“巧遇”,差不多快要成了夏天雨脑海深处的一份回忆,相信丛蓉也是如此。今天他们两人又一次重现了昔日风景,倒也没有什么尴尬,两人打了声招呼,很自然地并肩而行。
丛蓉先开了口,她问道:“叶梓青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夏天雨轻声回答:“办好了,已经到新单位上班了,思雁的事也落实了。”
丛蓉似乎受到了夏天雨的影响,也是低低的说了声:“那就好,你们终于可以全家团聚了。”
夏天雨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刺痛。他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丛蓉:“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决定走了吗?”
丛蓉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反问道:“那你说我是该走还是该留?”
夏天雨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丛蓉也没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走出了厂门,来到十字路口。她看了他一眼,朝右边的斑马线跨了出去。夏天雨几乎没怎么犹豫,跟着丛蓉朝右面的对街走去。
他们穿过马路,走在人行道上。今天这一边人行道上的人比往常好像多了不少,丛蓉似乎有心事,连走路都心不在焉的。一对年轻人从对面走来,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着,那个女的躲闪着,没有注意对面过来的丛蓉。丛蓉也没有反应,被那个女的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夏天雨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那一对年轻人看了看他们两个,没说什么,继续笑闹着和他们错肩而过走了。
丛蓉被夏天雨一扶,似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有点幽怨的告诉夏天雨:“我同学又来电话了,她那边缺人,催着我赶快过去,说是连住的地方都已经物色好了。我想再等等,再看看,毕竟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有点不舍,想看看我们的厂最后会变到什么样。”
夏天雨完全明白她牵挂的是什么,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只有选择了沉默。
他们两人乘坐的公交车到了丛蓉下车的站点,在车门打开之前,丛蓉默默地看着夏天雨,似乎有所期待。夏天雨没有表示什么,车门开了,前面的几个人下了车,丛蓉只好加快两步走下了踏步。她站在最下面的踏步上,还回头看了看夏天雨,没见他有什么反应,这才下了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雨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在准备晚饭,叶梓青上班的单位比较远,还没有回家。他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在厨房忙,连忙过去替她解下围裙,让她回房去歇息。他系上围裙,开始做菜。
这时候母亲在厨房门口对他说:“小雨,今天有人打电话给你,说是你的老同学,让你到家后给他回个电话。”
夏天雨问道:“他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说没说什么事?”
“没说什么事情,名字倒是说了,我怕记不住,都写下来了,和电话号码写在一起,都在电话机旁边放着。”
夏天雨说:“知道了,我等会儿做好菜再去看。”
他做好了菜,叶梓青和思雁都还没有到家。他走到电话机旁坐下,电话机边的小本子上刚记上了一个号码,还有一个名字“罗小刚”。
他记得这个罗小刚,确实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还是班干部,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翘楚。他和这个罗小刚曾经关系不错,但是在文革期间,两人分属于“保皇”和“造反”两个阵营,加上两人又有“红五类”、“黑五类”之分,关系开始疏远。他被分到江北的农场以后,就再也没有和他有什么来往,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拨通了电话,那头接听的就是罗小刚。双方一报家门,罗小刚就大声说开了:“夏天雨,你让我们找得好苦。你搬了家,谁都不知道你搬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常天乐通过公安系统的朋友,翻到了你的户籍迁移材料,这才找到了你。你怎么样?现在好吗?”
他们两人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疏远,但是并没有像当年有些“红卫兵”那样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两人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当年十几岁的少年,都已经走进了中年阶段,一旦联系上,自然话就多了。
他们说了许多话,从各自的情况说到一些同学的近况,直到叶梓青开门进来,他们都还在兴奋地聊着,连吃饭都被放到了次要的地位。
他们两人聊得有点忘情,直到叶梓青接连喊了两次,要他先过去吃晚饭。罗小刚大概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叶梓青的喊话,这才说到了今天找他的正事。
罗小刚问他:“夏天雨,你这个礼拜天有空吗?对,就是后天。”
夏天雨说有空,问他什么事?
罗小刚说:“我们想搞一次同学聚会,班上的同学能联系的都联系上了,除了已经去世的,还有一个在国外,其余的同学都答应到场,就看你了,你一定要来!”
夏天雨马上回答说自己到时候一定去,然后又问了地点和时间,还问了要准备些什么。
罗小刚告诉他: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场地和开销也都有同学包下了,只要他准时到场就行。
夏天雨再次答应,到时候一定去,雷打不动。挂断电话以后,他还在那里坐着出神,直到叶梓青再次催促,他才上了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