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笑一声,大春拿着水壶转身回屋。窗台上晒着好些南瓜北瓜的籽,白白的,饱鼓鼓,剥开皮,有青色的仁。一个角落里堆着好些红薯,新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孩子老爷给送的,储藏的正是佳处,烧来吃,甜的进嘴里就想化掉。拿过烧火棍,拨开灶塘里的热灰,埋了一些红薯进去。火很旺,米汤熬好后,红薯的香味已出来。随手又拿个小铁锅,抓几把瓜子在里面,洒上几颗盐粒,就着喷出的火焰炒出香味,给客人们当茶点心。
晚饭有白菜有肉,加上炒瓜子和烤红薯,熬的火候很足的新小米汤,盛进碗里,结着一层薄薄的米油。新出锅的大眼发面米面窝头,拿在手里感觉柔和,没有那种死沉沉压手的感觉。家常饭菜,热热闹闹,已是待客最好的饭食。
饭后,大春抱着叶家的小女儿,在那里烤火,一个劲地夸长的好看,“眼睛又大又亮,长得真好看!”花儿进屋收拾客人们的碗筷时,大春正在说,抬头看见花儿进来,不吭了。儿女双全,长的又肥白可爱,能养出这样好的孩子,很有面子。
天还没亮,叶辰隔着窗叫花儿开门,进来从房梁上摘下饭篮子,用一块粗白布包了几个馒头,说要给客人们当干粮,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不用另外预备早饭。等花儿起来的时候,小院里仍是自己家里的几个人,昨夜的事,如同梦境一样,连另一个客人是什么样子,都没怎么留心。
“你想什么呢,到点了,还不快回家给孩子做饭去!”放学了,叶辰看见花儿坐在书桌前不动,走到她面前,晃晃手,开始催饭。
“你不回去?”不大在心的样子,要是平时早开驳了,“为什么是我呀,一样工作,你就不能回去帮忙做饭,总是东跑西跑,还当是没家没孩子的时候呀?”
“这不正说走呢,看见你在这里发呆,过来叫一下。喂,不是在想我吧?”
花儿昂起下巴,用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不想你还能想谁呀?总不能是想隔壁的老方吧?”
隔壁办公室的方先生,一副呆呆的样子,叫一声听不到,叫两声没回音,有时花儿看到他,恨不得拿个布口袋套他头上,就是天下只剩下一个男人,花儿也不会想他,自然是说个笑话。
叶辰却很认真,“那也未必不可能,方先生人长的不错,又忠厚老实。”说完自己也绷不住,哈哈笑起来。他眼里向来看谁都是好人,比如一块竹头木屑,都有用处。方先生再怎么木气,叶辰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与毛遂一样,不得志些,没把他搁进该呆的地方,才露不出锋芒。
好在家离学校近,很快就到了。照例是吃饭,洗涮,听看孩子的小妹说些街上的趣事,哄小孩子睡觉,忙忙碌碌。趁着天黑没人看见,叶辰拿个电筒,到巷口挑了两担水倒进缸里。
“喂,你今天有些不对付。”进来时,叶辰看见花儿在那里给大儿子织围巾,毛线球在炕角滚动,离得很远。
花儿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眼角隐隐有一些泪光。
“我知道了,你就是变着法子挑我的事,好啊,你自管挑去,反正这几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孩子也长大了,儿女双全,看不上我,再让你爷给你捡个好的。”
什么呀,不过才说一句话,没头没脑招来一大篇不讲礼的话。
叶辰没理她,好好一个人,怎么这样,难道又到生理期了?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就当给自己放放气,又什么不对付都扔到外面,说什么也不能带到炕头上。还有什么比媳妇更好呢?有才有貌,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到家还得管小孩子,安慰丈夫。欺负睡也不能欺负自家媳妇。
睡到半夜,两孩子不大安生,在被子里一直动弹。叶辰起身把大儿子叫醒,拉着他起夜,又给小女儿把完尿,看看花儿,还是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大人孩子谁都不想理。
双手垫在头下,看着封好的火塘里微微冒出的那一点煤火光,有一点点烟夹着火星在蹦。这种煤质量还好,俗称香煤的那种,是火车站边堆栈里最好的货,亲自找了大车拉回来的。这是一间西屋,两明一暗,隔开放杂物的一个小暗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老鼠在找东西吃。看看干粮篮子仍在屋梁上挂着,放衣物的箱子锁的好好的,叶辰没有起身,还能有什么可祸害的,让它折腾吧!
“又开始咬东西了,你倒是起来去赶一下呀!”花儿不好再装睡。
“我又不是猫,要抓你去抓!”
“哟,到用你的时候就开始牛气了!”
叶辰伸手把她拖进自己被子里,“你还知道我有用啊,偏不去,那里面有什么可咬的。”
花儿笑着把他推出去,“还是看看好。”
看看又能怎么样?里面有一堆碎木渣子,没得吃在那里磨牙呢,听见人的脚步,顺着地洞就跑了。到院子里找了半块石头塞住洞口,叶辰冰冰凉地上了炕,一时间两个人全被冷气激的精神起来。
“原想着上了学就高等起来,没想到还是这么柴米油盐、老婆孩子地过日子。”
这话说的,好高调,当自己是什么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花儿听着都想笑,“哦,那你想过什么样儿的日子?”
“还能什么样的日子?现在都定了型了,还有两个孩子,你还怕我跑上天去?”
“哦,我只是想到大春,他走了那么久,都没个准信,到如今才回来,你可不许学他!”
“你跟大春关系不错哟,是不是打小就要好的?人家现在可不叫大春,有名字,叫什么来着,三个字的……想不起来了!”他哪里是想不起来,出于保密不说吧。不说,花儿也知道,自己的家是一个秘密的落脚站,叶辰以老师的身份打着掩护,不定在做着什么。以前她总是担心,怕参加的是什么特别组织,如今见到大春与叶辰是一路,才放了心。大春就是一个活标竿,跟着他的人,不会是祸国殃民的坏人。
想了想,决心还是说明白好。“大春是我爹从外面捡回来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本不错。可惜他是个长工,又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兄弟产业,不然我很有可能嫁给他呢!”
“乖乖,现在也来得及呀,早知道这样,那天就不该让他在那个屋里睡。”
“什么呀!”花儿开始敲打他,叶辰开始捂着头,后来看着不妥,换了个姿势,花儿的胳膊腿儿都被他压着不能动。
“喂,别给我装,以为我没看出来呀,到现在,你还想着他。”
“想又能怎么样,不想又能怎么样!以前认为大春没了,现在他出现了,不过是从我的眼前过了一过,今后还当没有他这个人。跟你过了这么久,孩子长得这么好,怎么能有别的心呢!再说自从被赵家退婚,真是死的心都有,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承蒙你不嫌弃,无论如何都应该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
“老婆是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的!”叶辰喜欢听这种表白,认认真真忙活一通,累了,接着沉沉睡去。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鸡半夜叫了一声,引起几声犬吠。
“我还是放不下他,波儿,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我惦记!”见到大春,花儿才明白,原以为多年来压在心底,缠绵寂寥的一段情,临了也不过尔尔!叶辰和大春都是正人君子,拿眼一搭,就知道是重情重义的好人,他们想什么,做什么,花儿能猜得到,心意有一个小夹道连接着。波儿不一样,那个一脸坏笑的波儿!花儿跟他认识那么久,总感觉猜不透他,人都是好奇的,喜欢探究一些陌生新奇的事物,向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魅惑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所谓的爱情。
“不管他了,过去的终究会过去。”没见到大春时,自己那么伤心,结果见到他还是这样,平平淡淡,双方客气的陌生人一样。这么一想,什么事都放淡了,时间真是个魔法棒,或者有一天波儿站在眼前,能上前大大方方打个招呼,那才是真正过了这道关。
“睡吧!”叶辰感觉到花儿没睡稳,含含糊糊地催她。
花儿没理他,缩缩肩膀,贴着他的热肚皮睡下,感觉自己跟猫差不多,一只卧在南墙根下冬日暖阳里的胖猫,慵懒懒。温柔乡不仅是英雄冢,累了许久,这个港湾感觉很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