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住过半年,大字没认几个,月份牌上画的电影明星却认全了。
回到家刚两天,老朱想到外面买一只拉架子猪,喂上半年就能养肥,那时正好过年,杀猪卖肉赚钱。听说3里外贾家庄大豆家有猪卖,带了钱去看过,那猪浑身黑毛,笨头笨脑,一个松瘪瘪的圆肚子,约有50多斤重,精巴瘦,肋骨一根根裸着,正经是皮包骨。
前些日子,大豆的爹五丁抽一时,中了签,被部队给抓了壮丁。大豆原本在城里一家洋布庄当跑街伙计,人极精明能干,得老板看重,月钱比其他人都高一等。又不抽烟喝酒,领了薪水钱大半都交回家,在村里条件算好的。可爹一走,家里没了成年男人,地里的活儿没人做,又不好叫他回来,在城里进项好歹比村里多些。媳妇脸皮薄,他娘就站出来顶门立户,与外面打交道。
这次老朱买架子猪,是跟大豆的娘谈的。那女人不过40岁上下,脑后梳着圆发髻,扣着发网,插两根儿子孝顺的银簪子,穿一件掩襟蓝布大褂,天热,里面没穿紧身小褂,两奶子支愣着,隔着衣服都能看到****,散着裤脚,就那那么大马金刀地站在老朱面前。
说好价钱,付了钱,老朱赶着猪回来,已近晌午,一路天很热,太阳在头顶罩着,空气中湿度又高,猪在路上直喘粗气,见个水洼就卧里面不肯走。老朱带的水葫芦,一口水也没舍得喝,全浇它身上,好不容易赶进家,没敢让它进猪圈,先赶到树下,倒上几桶新汲的井水,让它在水洼里趴了半天,精神才一点点缓过来。
老常负责挑水,挑完水回到自己住的小草房,见另一个长工大黑在里面,跟他说,“这年头,猪比人金贵,黄天暑热的,我还没洗澡呢,先得给猪洗。”
大黑笑笑,跟老常说,“我这日子比你艰难,都知道我跟那天杀的土匪大老黑就差一个字,到外面一报名,常有吓一大跳的。到哪儿人家听了心里都打鼓,连上集上市老财主都不让我去,每天除了下地,就是撵着驴转圈磨面,这两天天热,铁路上工程队不要豆腐,不干来钱的活儿,老地主舍不得蒸干粮,发话炒了一布袋高粱,让磨成炒面拌着瓜菜吃,成天我就跟那驴在磨那转,生生闷死。”
“是啊,你是好玩好乐的人,闲了还爱拉个二胡,唱上两句,这大家伙都知道,给人家扛长活再怎么说不是事,该出去混上几年,挣两钱回来买几亩地,这是正经路子。省得吃了高粱炒面火大,能吃不能拉,憋出痔疮来。”老常笑道。
大黑有些惋惜地感叹,“有钱人家都怕当壮丁,我还盼着去呢,可惜抽过几次都没抽上。”
“人家有房子有地,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者是那学堂里的洋学生,手皮细嫩的跟女孩一样,谁肯去当兵,花几块钱雇一个充数。咱们有啥,春天喝粥,夏天拌炒面,秋天瓜瓜菜菜,冬天萝卜稀饭,一年就过五月收麦子和过年时能吃几顿白面,到队伍上或者能混个肚圆。”
大黑越说越起劲,嚷嚷着想投个军,让老常给留意着,有了对式的人家,好收几块钱替人家到队伍上混饭去。
正说的好,听前面玉儿在叫他,忙从土炕上一咕噜爬起来,穿上粗布小褂,系好搭绊,踢拉着鞋,连声应着屁颠着去了。
老常看着他背影,叹了口气,可惜了一块好材料,生铁一样的好身板,只落得人使唤,关键自己也不觉悟。一样的活儿,原来用着7个长工,农忙时还加短工。现在用着4个长工,说家里收入小费用大,连短工也舍不得用,人少了活还多了。
小朱去了队伍上,除了房里的活儿没交,归他做的其他活儿都交给了长工,从地里回来还得挑水,喂牲口,除了中午饭后,大太阳晒得毒,其他时间都在做工。眼瞧着大黑中午也没歇成晌,老常有些伤感,这家伙要走了,不添人,自己的活儿更难做。
不管了,反正就这个人,就这双手,做的了东做不了西,且歇上一晌,待醒了,去厨房抓把新磨的高粱炒面,配上地里新下来的煮南瓜拌了,甜滋滋的,吃了好上工。能乐呵且乐呵着,想多也没用。
玉儿在城里呆久了,养成讲卫生的习惯,想着洗洗澡,就喊大黑过去挑水。井不远,就在巷子北口,紧挨着一片菜园子,郁郁青青,种着各种瓜果蔬菜。中午天热,喝多少水也不解渴,玉儿想着去地上现摘两根嫩黄瓜,在井水里冰了爽爽口。
大黑挑着担在前面走,玉儿甩着手在后面跟着,没几步到了园子里,大黑去打水,玉儿去摘瓜,没找到合意的黄瓜,找到两个甜瓜,摘了,在井边打水洗了,扔进大黑担的水桶里冰着。那时没有冰棍,朱家又不是皇家贵胄,家里没有藏冰洞,有凉水泡泡已是不错。
水进了家,玉儿没让往水缸里倒,顺手捞出一个甜瓜递给大黑,“黑哥,你一个,我一个。”大黑常去地里干活,闲下来在河滩地里放羊,大河滩盐碱沙,种不了庄稼,西瓜甜瓜常见,哪稀罕这个,不过这是玉儿给的,从她手里过过也是好的,忙欢欢喜喜接了,回草屋里歇着去。
老朱媳妇在屋里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咳嗽一声,“大晌午,过老虎,不歇着,姑娘家家,乱跑个啥!”撩开炕上吊着的蚊帐,隔着窗子喊了玉儿一嗓子。
这丫头,总是那么精力过剩,一刻都不消停。同样的清水脸,眉如远山,莲脸生霞,跟她姐花儿那文明乖巧的样儿比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城里镀了半年金也改不了野丫头的脾气。
过了午,到了3点钟,长工们和老财家的人都起来,喝过水,多少拌了几口南瓜炒面,男人们上工,女人们纺花织布,玉儿收拾完碗筷,见家里没闲杂人,开始拿大木桶进屋洗澡。自己洗完,把小壮叫来,换过水,给他也洗了。拿自己新买的香皂给他搓搓背,小孩子皮肤光滑,泥鳅一样,在水里直出溜,把玉儿累出一头一脸的汗,“早知你这么难对付,该先给你洗,然后我再洗,省得出大汗。”
壮壮嘻嘻笑着,原来脏的肚子上画着道道,跟个小泥猪一样,洗洗白净多了。“二姑,我想吃麦牙糖。”
“什么没见过的好东西,除了麦牙糖你还想不想吃别的?”
“还有比麦牙糖更好吃的东西?”
“当然了,你一直在咱这小村子里憋着,哪见过好东西。清风城里好吃的多呢,有奶糖、八大件点心、洋汽水,嘴里咬着根麦管,一点点往嘴里吸,夜里还有电影看。”
“那,我也要去清风城里逛逛。”
“想起县城就好笑着呢,人家说,我们是城里边的,你们是乡下的,听了就想笑,这么屁点个小镇子,跟人家清风城那个大城市根本没法比,还一口一个城里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县城有很好的大烧饼,爷爷给我买过。”壮壮说着,口水都想流出来。
“我的小祖宗,别在这跟你二姑闲磨牙了,趁你爷爷不在,我刚摸了三鸡蛋,煮了,你两个,你二姑一个,可怜了两孩子,正开个子呢,天天高梁花子,别人说起来还是大地主家,想着不定咋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呢,我呸!”老朱媳妇在一旁唠叨着,说完端了鸡蛋过来,壮壮用肚兜包上,找他娘去了。这孩子心实,总想着分给他娘半个。
夏天夜长,下午8点多,天才完全黑,村口大路两侧,几棵大柳树弯弯曲曲,再往前是一片洋槐树的小树林,听进去过的人说,里面很恐怖,有时能见到白骨头。玉儿不敢独自出去凉快,邀上几个差不多大的姐妹,去摸蝉的幼虫,回来用盐水煮了当肉吃。大黑则叫上村里几个差不多大的人,走上三里地,到河里洗澡捎带捉田鸡和泥鳅,回来找个锅在草房里煮了吃。
有假期的时候,见到姐姐花儿挎着花书包从清风城里回来,玉儿不免有几分羡慕,没人家脑子好使,一样的学堂,家里一样花钱供着,那书没姐念得好,许多字认得自己,自己认不得它。只能在家里帮着喂猪、织布、做村里给压下来的任务鞋子-那是部队上要的。
花儿外面看着风光,内里却火焦焦的,事不谁头上谁不生气。在清风城里上学,离赵家近,未婚夫赵伏波还没往保定讲武堂走,常借着各种名义到学校里找她闲聊天。
虽说波儿人长得好,出手又大方,很得花儿欢心,可鞋在谁脚上谁知道,潜意识里,花儿总觉得跟他是露水姻缘,到不了头儿。没有跟大春在一起说话时,心里觉得踏实自在。
想起大春,花儿就想哭,这个大春,走了有半年多,连个口信都没往回捎,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