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吃药后终于在三日后醒来,可以试着下床走动,活络筋骨。望着还有些虚弱的阿娘,我上前搀扶,可阿娘却摆手推开,自个儿稳当地走着。
“小子,嫌我老了,不中用了?”阿娘笑着打趣。
“不!一点也不!”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欢喜得很。
阿娘病好,阿爹杀了鸡庆贺,一家人欢天喜地。
“丹心,你究竟是如何取得千两黄金的?”我正吃着香香的鸡腿,阿娘竟在此时发问。
我将鸡腿塞进嘴巴,打起了哈哈,并不打算把事情原委现在就告诉阿娘,怕她不愿受人恩惠,何况,我还想再多陪阿娘几天,不愿早早地就离别了家人。
“你若不说,娘是不会安心的。”阿娘见我不说话,赌气地放下筷子,并不吃我放在她碗里的鸡腿。
“我把自己卖给了一户有钱人家,给他的二公子作陪读。”为了不让阿爹阿娘担心,我说得更实在些,“我还带上了飞红巾。”
阿爹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阿娘却只问了一句:“你把飞红巾卖了?”
我埋头吃饭,心虚得紧,不敢再抬头望阿娘。
“吃完饭,睡过今天,明天你去那户人家陪读吧。”阿娘说。我也只能干巴巴地应了声。
明天便要离开阿爹阿娘了——这一夜我睡在阿娘边上,心底惆怅,脑中浮现为我一掷千金的大恩人、他家桀骜的大公子荣儿还有机灵的小公子彘儿的身影、我和赵信在师傅教导下一起读书的场景……
忽地,一双闪亮尖利的眼睛在我脑中滑过,眸光逼人,那绝不是师傅清亮的眸子!拳头不自觉地攥紧,额头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我紧咬嘴唇,嘴里不住念叨着这个让我心生百感的名字——卫青,卫青!
“怎么了,魇着了?”阿娘揉揉我的手指轻抚我的背,“丹心好好睡!”
“嗯。”我点头应着,闭紧眼睛,在阿娘温柔的抚慰下很快睡着。
第二日,我经由人指点,到了都尉府。门庭石狮子兀立两侧,简洁肃穆。我向两侧守卫报了名字,他们果然引我进去。
汲黯是一位须髯飘飘、身形矮胖的大人,说起话来胡子一摇一摇的。
我跟着他进府,拍拍脑袋道:“我想丹心的恩人定是大大的官呢!丹心实在太幸运了,既碰上了恩人这般好的人,又碰上了汲大人。”
“明日见了那位爷望你还能这般镇定,还能说出这般的话!”汲黯脸色沉了沉,略显严肃,显是不喜欢受人奉承。我赶紧闭上嘴巴。
晚间,汲黯大人又细细地跟我交代了应有的礼节,我暗暗记下。
第二日春光明媚,汲黯大人坐轿子,而我则是骑上飞红巾,跟随他走。
大道渐行渐宽,轿子却靠往右边小道上,我不敢逾越,也顺着小道走。汲黯大人掀起轿帘,见我未经指点也走在了小道上,满意地点头。
我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犹疑,我是行进在去未央宫的路上吗?这个念头让我呼吸急促——那位爷是皇宫里的人,身份可是何等尊贵!
“你先在这等候,我去长吏那给你启传,不要随意走动。”前方百步便是未央宫,禁卫整齐站立。我不敢抬头仰视这肃穆的金色大殿,只得乖乖地立在阙楼之下等汲黯大人召唤。
汲黯大人一番忙碌后,过来拉起我的手,领着我穿过宫门。宫门巍巍,朱色明黄占尽我的视线,我的脚步也迈得不踏实。
我不由感叹虚度浮生,也叹息汉朝相较匈奴物阜民丰、文明开化,奈何反受制于匈奴?
未央宫前殿之上,旌旗迎风招展,未有文武百官列朝,我便已感受到百官队伍浩大恭谨。上侧朱门,其上有镏金的铜辅首,窗棂雕花,回廊勾图。最令我叹为观止的要数那对玉础石,上方铜柱高出丈长,泛着华光,蟠龙飞舞,大有翻云覆雨的气势。
踏着堇色的地面,宫人引着我走过前殿,一步步走近宣室。方才汲黯大人直入端门,而我则由宫人领着到了这宣室。按着那位宫差的话,我这是“奉旨待诏”,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丹心!”刚跨进宣室殿门,便见着一虎头虎脑的小子向我奔来,不正是那日在马市见着的叫彘儿的小子吗?他对我呵呵笑着,稚气的脸上满是兴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呆呆望着他,却见他的小手和边上一华美贵人的手紧拉着。那贵妇头戴金步摇,身姿婀娜纤细,裙裾上绣着大朵雅致的兰花,十分有韵味。她见我痴痴地望着,嘴角噙着笑意道:“你就是丹心吧!彘儿提及你多次了,今得见,果然有气度!”
我还踌躇在原地思虑该如何唤她,身侧的宫侍已上前行礼,“见过九皇子殿下和王夫人。”
原来他是九殿下刘彘。我瞪大眼睛望他,他眸间笑意更浓。王夫人轻咳了声,我这才发觉自己没了规矩,赶紧跪拜,“丹心见过九皇子殿下,王夫人吉祥。”
“起来。”王夫人拖着长裙一步步走近我,微一俯身将我扶起,声音柔和,“陛下一会儿要召你。陛下待人素来和善宽厚,彘儿也得了皇上的准许要陪你去的,莫要紧张。”
我看向一侧的刘彘,他的两只大眼睛亮晶晶的。
“前殿宣召了呢!”身侧的宫人俯贴着王夫人小声说话,王夫人示意我要登大殿了。
刘彘拉过我的手,跟母亲道了声:“彘儿要上殿了,母亲在此等候彘儿归来。”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列侯诸将军居于左侧,丞相御史居于右侧,皇上威严坐于大殿高处,整个大殿中的气势压得我几乎窒息。
我恭敬地跪下,俯身磕头,头连同脖颈都如担重担,一时抬不起来。
“起来吧!”声音竟是如此耳熟,我心里一动,起身抬起了头,便见黄色龙袍上九龙飞舞,冕旒下一双凤眼炯炯有神。
“恩……人……”脸刷的一红,我一时结巴。意识到自己失礼,我不由暗骂自己,正想着跪下赔罪,又被刘彘拉住。
“父皇,儿臣将丹心带到了。”刘彘见皇上免礼,神色兴奋。我稍稍正身,额间还是冷汗涔涔,心念着自己明明已是猜想着恩人就是皇上,可真立在圣上面前,还是乏了勇气。
刘彘笑逐颜开,我望着他,忽地想起皇上带着他和另一位皇子一同出宫,想来他应该是极受宠的。那位白衣公子,被唤作荣儿,一个念头闪过,我心头咯噔一声——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当是当朝太子刘荣。而我,如此无规矩,似得罪了他!
我隐隐担忧,可又想着皇上微服私访,只带太子和刘彘,也足见九皇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鬻马救母,欲求千金——这便是朕那日在长安集市所见,朕十分感慨。孝心可嘉。不是所有的马都可以换得千金的,而丹心的马儿却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足以让人一掷千金。”皇上连连感慨,“朕最感怀的是孝道,太皇太后病危之际,先皇衣不解带侍奉左右,从不懈怠。先皇以孝治天下,朕今日能得丹心,取其一片赤诚赤子之心,望天下之人都能遵孝悌,恪谨信,励精图治,共勉天下。”
很多大臣站出来启奏,有的盛赞当朝盛世,有的说起当朝大臣中也不乏孝顺之人,并有人推举了一位叫“灌婴”的将军。
皇上君王的气度尽显,望向朝堂左侧,眸间笑意犹见。
“末将今有幸得以见得丹心,不禁感念自己父亲。丹心鬻马救母,臣空有蛮力却无法救父亲一命,实是惭愧!”我转头,见出列的是一将军,他浓眉大眼,颧高额宽,说话时面上颇有愤愤之色。
“灌将军父子皆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将才,只可惜吴越一乱,害我折伤了灌孟这员大将,朕每念及此,也觉愧疚,恨不得手刃逆贼。”皇上说得十分哀伤,在场的大臣面上已有泣涕之色。
皇上清了清嗓子道:“这几日朕有件事一直难以决断,还要再听听众位爱卿的意见。刘濞兵败后一直退居越地,今东越王骆望终知明天意,几日前设计诱刘濞入围场,趁其不备将其杀死,并已飞马将其头颅送往长安!匈奴王庭似有感知,近日又派遣使臣前来求亲,肘腋连襟,皆是大计呀。”
众臣揣度不出皇上心意,皆噤若寒蝉。皇上长叹一声道:“匈奴来使,朕已细细盘算,具体事宜交由太子负责。两越虽属我大汉,更设有桂林、象两郡,可毕竟山高路远,并不亲和。东越王骆望受刘濞蒙蔽,如今终得悔悟,大汉仁义,依例当厚之。”
在列朝臣都小声议论。我呼吸凝滞,大气不敢喘一口。刘濞,他竟是几日前被杀死的。我原以为他早在我来长安前就溃败身亡了,原来不是的!我的心一寸寸揪紧,胸口透不过气,我压抑着自己,方没滴下泪来。我和刘濞无甚情分,怎会这般难受?难道是因为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不能逃脱与他之间共有的血缘吗?
皇上在众人议论中接着说道:“刘濞虽是图谋叛国,可毕竟与朕同为宗室,朕又曾不慎击伤过太子代,朕意保全刘濞尸骨,归葬吴地,保留封国。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臣认为吴国封地不可再保全。”上前的是带我入宫的长安都尉汲黯大人,只听他细言,“陛下能让刘濞尸骨埋骨故乡,这已是对刘濞莫大的恩赐了。当日征伐吴国,众将士的决心,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越王勾践讨伐吴国雪耻,进则思赏,退而思刑,直捣广陵城,誓要生擒刘濞。陛下念及万千战死的将士,诚当慎重思虑。何况据臣所知,刘濞除乙酉年得一子远送匈奴作人质外,膝下已无子嗣,若再保全吴国封地,恐有不妥。望陛下三思。”
乙酉年得一子,远送匈奴作人质?说的不正是我吗?我丢了魂似的默念这句话。
“望陛下三思!”全殿的大臣跪地山呼。我这才回过神,发觉手指被刘彘紧紧地抓着,不住摇晃。我呆呆地望着刘彘,他的面上满是焦虑,定是我苍白的脸色吓着了他。
刘濞作孽谋反,还将我用作谋权的工具。虎毒尚不食子,他怎对我这般残忍?何况,皇上不是说要“全其尸骨”吗,这般英明宽厚的决策,怎不是刘濞最好的下场?
“以国为重,以义为重!”师傅的话言犹在耳,我怎就这般懈怠了?我心里是有恨的,可我恨的是伊稚斜,我恨的是他!
皇上眯缝双眼,俯瞰众人,我心里莫名释然,不再纠结刘濞死讯,反倒为皇上“全其封地”一说深感触动!皇上是巴不得吴国收归朝廷,各路诸侯各自为政各分天下的局面只能存于周朝,大汉的天下在天子手里,只能越合越紧。
“诸位大臣所言皆是为天下人谋虑,朕已有决断。传朕旨意,三日后将刘濞棺椁归回广陵,择好风水宝地,以王礼葬之!接迎匈奴以及两越来使之事,还劳各位爱卿多与太子商议。”皇上作定决断,喝令退朝。
群臣散去,除了皇上,独我和刘彘立于朝堂之上,偌大的朝堂顿觉空旷,渐生寂寥之意。
皇上向我一步步走近,我尽量压低自己的眼睛望他,不使自己太过无礼。
“丹心!”他启声唤我,“你也姓刘,是也不是?”
我应答着承认,听师傅说过“非功不侯,非刘不王”,我多希望仗着这刘姓,多得一分威信,助我完成心中所愿。
他抚着我的头,目露关切,所言也并不拘泥于姓氏,“大汉素来讲究礼仪,明日由彘儿领着你去曲台殿跟太常丞王臧学司仪可好?”
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惭愧,皇上对我真是照顾爱护有加,可一想到自己在大殿上失仪,确实疏忽,犯了过错。
“丹心定会好好听从太常丞教诲,皇上勿念!”我磕头谢恩。皇上招呼着刘彘,又将他抱入怀中,“能驭飞红巾者,自非凡俗之辈,彘儿当明白。”
闻言,我惊愕地望着皇上,见他宠溺地点点刘彘鼻尖,刘彘似有些明白皇上所言,嘴角也噙着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