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墓冢上松柏梧桐已枝枝覆盖,叶叶相通。阿娘、阿爹同合葬,我料想阿娘心意,便有意将墓穴面朝阳陵,遥遥与先皇皇陵对望。
先皇待我恩重如山,无异于其他皇子,常言丹心“孝顺”,却不知丹心最未守好的便是孝道。
我悲痛哀伤,也忽略了身侧之人。
卫青一路伴我,恪守间距,慎重行事。一念及他,我倍感无力,他亦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相顾只知唤我名字。
“女儿家难养,近不逊,远则怨。戎事恐亟,不可怠慢,将军可先行离去。”我虽沉湎伤痛,可对长安遍传匈奴犯边、扫荡上谷,也是有所耳闻的。
卫青并不望我,只留给我一句话:“你需同我回去!”
他性子倔强,我也割舍不下他,拜别阿爹阿娘后,我牵走飞红巾,同他回竹屋。
回竹屋后我与卫青未有一言一语。卫青并不劝慰,倒是忙于修葺竹屋,布置菜园,又四处奔走,栽种从山中移来的芷兰。幽兰香远益清,高洁如霜。
“蝈蝈!”这日,我正静默坐着,听得脆脆一声唤,我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圆实的小身子,便已扑入怀间。
“去病!”去病小脸红扑扑,眼睛亮闪闪,双手抓住我衣角。我抚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又惊又喜,“你怎会在这儿的?蝈蝈对不住你,自你归长安后,都未顾及你。”
“蝈蝈!是舅舅托人照顾的我,他又回长安带我来见你。”去病道。恰在此时,卫青瞪眼,小家伙晃着脑袋,贼头贼脑,“蝈蝈,舅舅说,以后不能再这样唤你,他要我唤你……”
我心一沉,斜睨卫青,却见他淡淡说了声:“我常年征战在外,去病须得你多加照顾。”
去病拉紧我的手,咯咯笑着,“我不听舅舅的,不给唤‘蝈蝈’,去病就唤‘姑姑’!”
“一样,一样!”去病嘟嘴,我忍俊不禁,连连应答。
“麻烦照顾他!”卫青面上客套,冷言冷语,我听着却觉心热,不由得抱紧去病。
“姑姑,你以后教我骑马好不好?”去病伏靠我肩头,伸手抚摸飞红巾脖颈,两眼露精光,极是热切。
“都依你,就看马儿乐意不乐意了!”我嬉笑。飞红巾朝我眨眼,我想起马市初遇刘彻、刘荣,再回头望望去病,感喟岁月流转,韶华易逝。
“飞红巾跟我亲,姑姑只管教,去病只管学!”去病眼睛乌亮,机灵道。
“丹心。”卫青唤我,“去病就交由你照顾!”他连屋子也未踏进,便打马离开。
望着青衫飘飞,去病一头雾水,“舅舅对姑姑爱理不理的,一句话没说完,怎就走了啊?”
“小鬼头。”我抚抚去病脑袋,未再说什么。
第三十章琼居时光荏苒,不觉又一春。卫青自携来去病离开竹屋后,我便再未见他。家中所需卫青走前皆有置备,林中吃食素简,偶尔我会带去病上山猎寻野味打牙祭。
我教去病骑射,这小子资质聪颖,一点即通。去病不爱读书,这可实在恼了我,我劝习兵法,他竟道:“为将须随时运谋,何必定拘古法?”
“你母亲琴技倾长安,名动天下,词曲音律皆上品,你若念她,便该好好学。”我一本正经,将去病按在琴案上。
“睹物思人,一味相思!要我时时念起母亲,涕泪涟涟,失了男儿气质,去病才不学呢!”去病执拗,从琴案上挣脱,跳至一侧,指着我咯咯直笑,“倒是姑姑每每抚琴,沉醉不已。去病看得出,姑姑是在想舅舅。不知舅舅见了,该是怎么个高兴法,是像去病一样笑呢,还是像平日那样,板着脸充正经?”
我幽然叹息,心思:远行人,何日归来?
这一年本文年号,与正史有出入,勿一一对照。建元二年,丹心为十八岁,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骁骑将军赵信出雁门,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皇上下诏:“夷狄无义,由来已久。匈奴数犯边境,故遣将抚师。将吏新会,上下未辑。代郡将军敖、雁门将军信,所任不肖,少吏犯禁。朕欲刷耻改行,复奉正义,厥路亡繇。由是赦雁门、代郡将士不循法者。勇闯敌境,使敌人望风丧胆,大胜者,车骑将军卫青也,论功行赏,加封‘关内侯’。”
卫青得以封侯,我自是高兴,可赵信无功,我不免黯然,为他担忧。我一直挂忧赵信过得可好,当初雷被将我沉尸江中,赵信终是连我尸身也未见到,该是如何孤寂绝望?
“舅舅回来啦!”我在屋中抚琴,去病在院中兴奋呐喊。听得卫青归来,整个院落似都沾满喜气,桃花闻讯,花枝招展迎人。
“怎生战袍未换,倒是去哪喝酒庆功了?”卫青着战袍出现在我面前,一年未见他,我只嗅着气息,便觉与往常不同,忍不住便说了这么一句。想来,常相思人常相忆,我于他,方会如此熟悉。
“舅舅这次可是喝多了哟!”去病扑在卫青怀里,翘着鼻头往卫青脸上贴。
“你小子,尽是调皮!”卫青佯装要赏去病栗暴。
“可是和赵信大哥一起?”我喉间哽塞,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的。
卫青怔怔望着我,倒是我不敢望他,更像喝醉了。
“呵呵。”卫青竟是落寞一笑,“陪大哥去渭水边的酒家喝酒,又有何可奇之处?”
“卫青!”我心酸不已。
卫青行至我面前,未等我反应,已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卫青。”我再无顾忌,也箍紧他脖子,害怕松手。
“姑姑!”去病一声喊,我与卫青方回神放开彼此,我垂头揩拭眼泪。
“姑姑,你怎么了?”去病拉过我的手,又指指卫青,“是不是舅舅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我矢口否认。
“好小子,倒是会护全你姑姑啦!”卫青一把抱起去病,“舅舅不在,你一张嘴倒是油滑得很,什么话都敢说,没大没小的,被你姑姑惯坏啦!”
“才不是呢!”去病辩驳,“姑姑可讨厌了,天天逼我学琴!”
“我……”我气急,正待答话,却发觉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盯着我,喉间的话又咽下。
“那便不学,舅舅教你吹箫!”卫青别有深意地望我一眼,我无法躲闪,亦无法逃脱。
由是,我夜夜闻得洞箫声,似诉情丝难斩。
卫青离开后,每每夜凉,我只身立于琴架前,却不敢妄拨琴弦。月影落于琴台,泪滴于指腕,心痛至此。
又是一年秋,匈奴骑兵大举南下,破辽西,杀辽西太守,击退渔阳守将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余人,再从雁门关入塞,直取北面边郡。
秋风吹落黄花,竹屋为免清冷,铺盖上了厚实茅草。卫青再度出征,我并未作别,只将牵肠挂肚埋于心间,为他祈愿。
卫青率三万骑兵,出雁门,长驱而进,直面匈奴;所领副将李息出代郡,奇袭匈奴,从后侧策应主将。二将军合力,匈奴大败。
这一年,皇上宠幸卫子夫,卫子夫自太后宫中迁出。皇后阿娇再生妒意,于长门宫中复行巫蛊之术。圣上下诏连诛,皇后阿娇被废,所涉者数百人,皆枭首。
废后阿娇以千金求司马相如作赋,相如曾作《凤求凰》求得卓文君,此番又作《长门赋》,为挽阿娇情面。
千金买赋,却终换不回旧人心,阿娇未再得幸,长门宫哀歌不绝,久而久之,宫人也渐渐忘却此处居的竟是前皇后。
我愣愣出神,怕有一日,我与卫青,终有尽时。
一年只得与卫青一小聚,时光短暂,且当珍惜,尽情欢愉。卫青再来,我便如居清和殿时,捧出冬日扫来的雪水,盛入玉盅中,再添壶醅酒,就着红泥小暖炉,三人言笑晏晏,一家其乐融融。
我不准去病多喝,只点一滴到他嘴里,他极是不满,蹙眉瞪眼,赌气道:“只准你和舅舅喝酒,去病也要!”
“毛头小子,不给喝!”去病夺走酒壶,我又伸手抢夺回来。
“小将军要喝酒,你得令就给他吧!”卫青也被去病逗乐了,嬉笑着从我手中接过酒壶,恰碰到我的手,我瞥见他笑时,眼角竟有细纹。
“不许多喝,只准一口!”我慌张掩饰。卫青给去病倒了小半盅,酒色上佳,极是诱惑。
“还是姑姑听舅舅话!”去病抿嘴,故作酒味辛辣,吐吐舌头,“以后我娶的媳妇,不能专管酒,要专管倒酒!”
“你才几岁,就懂娶媳妇!”我敲敲他脑袋,横眉道。
“姑姑,我要娶你的女儿!”去病这话惊得我手中酒杯差点落地,好在卫青托住。我暗骂这小子,说话怎端的无礼,且毫无逻辑可循。
“哼!”我将盛满酒的酒杯递还卫青,对去病道,“小小年纪,实在狂妄,看我今天不教训你!”
“人家说的是大实话!”我一板起脸,去病果真不闹腾,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泪眼婆娑,“去病的命是姑姑救的,本事是姑姑教的,还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去病不娶你家女儿,娶谁家去?”
见他可怜,说得又是动情,我说不出辩驳的话。卫青朝我笑笑,“好,好,那得等去病当上大将军,不然你姑姑是不会答应的!”
“舅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去病一本正经,又转头望望我与卫青,“你们也该努力啊!我可不想像舅舅一样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舅舅到现在还娶不了姑姑!”
我捏紧酒杯,垂头懊恼,这酒到底喝不下去了。
卫青眯缝双眼望我,见我垂头,反倒极是爽快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元朔元年本文年号内所发生事件,与史实有出入,勿一一对照。此时丹心二十岁,匈奴再攻上谷、渔阳。皇上派卫青、赵信率大军出久为匈奴盘踞的河南地。此役,卫青率领四万大军出云中,迂回侧击,西绕匈奴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高阙,封堵了在河南地为王称豪的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同单于王庭的联系,继而率三千精骑,飞兵南下,进到陇西,与赵信会师,重夺河套地,俘虏小王数十人。皇上特令在此设五原郡,徙民十万屯边,修复秦将军蒙恬所筑长城,重塑防御工事。卫青立有大功,官拜大将军,统领诸将,晋封长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户;赵信亦得加封骠骑将军,食邑三千户。
这一年,卫子夫生子刘据。王太后病笃,刘彻诏立刘据为太子,却仍然空悬后位。卫子夫傍居东宫,市井流传“试看卫子夫,一家霸天下”,卫家鼎盛之至。
除却对匈奴用兵,汉王朝已然威加海内,盛名远播。刘彻亲书:“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朕嘉唐、虞而乐殷、周,据旧以鉴新。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元朔二年,六月庚午,王太后崩,葬于阳陵。三月后,刘彻遵从母谕,改立卫子夫为后,椒房殿迎来新主人。
时年冬,平阳公主夫婿,懿侯曹参之孙曹寿死。
岁末,竹屋门前落雪,卫青踏雪而来,清俊的身影落于雪里,飘飘如惊鸿。
“丹心!”他从身后环住我。我由他抱着,蜷缩在他怀里,“近日落雪,你可应允过,要带我寻遍林中美景呢,可不许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