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刘彻应着我,触及我冰凉如水的双手,不由得握得更紧,“若你不入未央宫,这一世,定作寻常人而活,无大风浪,无须算计,无死生之忧,无身不由己。可你终究来了,入了这宫殿,站在朕的身侧,佐朕登基,一同收拾山河,一起论商社稷……须知,这一世,你便是不同的。丹心,你此生再也无法逃脱。朕庆幸有你,知忠义晓事理。”刘彻望着我,言辞恳切,我无以辩驳。
“此生若不能见得你,生之大憾。”刘彻眸光闪亮,俊颜欢喜,“西鼓楼上,美人红妆,起舞回雪……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朕午夜梦回,每每忆起,都思量不出究竟是何人,敢如此折磨朕,令朕辗转难眠?朕成天子后,也未能寻得足生玉梅之女子。”刘彻所言,教我好生难过。
“皇上已知我非儿郎。丹心欺君罔上,罪过又添一桩。丹心此时才供认不讳,不早早言明,实是恨自己做了女儿家不可为之事,有些难以启齿,可惜丹心如何也逃脱不了这个事实。”我神思黯然,满口皆妄言,“皇上,若伊稚斜于你有所求,能允则允,切莫相扛,失了和气。丹心不惧,只望身之罪孽可赎,汉家威严不失。”
“伊稚斜狼子野心,他对你觊觎,朕岂会不知?你是要让朕拱手把你让给他?”刘彻听闻我所言,大动肝火,极为恼怒,大袖一拂,“朕做不到!”
“舍丹心,正气可清,颜面可全,兵戈止于忽微。”我又俯跪在地,执意进言,“望陛下三思。”
刘彻背转过身,不再顾我,良久我听得他叹息:“丹心,朕累了。”
“皇上。”我担忧他,又不肯作罢,意欲再言。
“明日,再明日……”刘彻声音疲倦,“逼朕作决断的人,会多如潮涌。丹心,你莫要成了其中一个。”
我心如刀割,低下头,再不能言。
“朕累了,先行歇息。”刘彻转过身子,我听得他此言,机敏抬头望他。
“丹心不必惊慌,朕只想歇息。”他见我盯着他的眼神戒备,宽慰道,“少时同卧,而今同眠,并无差别。”
待他褪去玄色龙袍,除去冕旒,欣然卧于锦榻上,我也和衣卧下,睡于他一侧。
听得他发出轻微鼾声,我稍感安心。
料峭春寒,明月照无眠。
夜半刘彻转醒,立于案前,似拟诏书。我不敢窥视,安然假寐。
翌日,艳阳晴好,和煦融融,正是当春好时节。
皇上下诏,旨上明言:“赐丹夫人昭阳殿,即入。”
我从未听闻此宫殿,心里只想其大抵类似清和殿,离了宣室殿,远了未央前殿,定是好的。
宫人引我而去,绕过太液池水,只见金宫灿灿,光彩若琉璃。我昂头仰视,方晓自己错了。
金漆门楣,龙鳞布满椽梁,镏金铜镶于横木,饰以玉璧、明珠、墨翡翠。
“夫人,此处便是昭阳殿。”我迟疑不入,宫人催促。
昭阳殿上,九条金龙横飞,口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覆于面,青绿绶带裹于腹,活灵活现,跃跃欲飞。我无意间触见龙眼,九龙怒目,竟生山雨袭来之幻象。
我顺着宫人指引前行,转至殿后。艳红绒毯及至尽头,五彩流珠作帘,隔绝内室。
宫人驻足,卑躬分立左右道:“奴婢只能送夫人至此,请夫人入殿。”
我撩起珠帘,禁不住叹出声。
脚下所铺,皆是羊脂白玉,踏足其上,步步轻盈。我侧身转过屏风,里内陈设月白寒玉床,挂紫色纱帐,案上放有水晶石鉴盘。
幽兰之香轻弥,四顾之下,我并未寻见香炉。石盘晶莹剔透,水珠流转。我轻点水露,往鼻尖一探,清香侵袭,此是集兰草叶中甘露所蒸得的沉香。
昭阳殿外,满目金华;宫室之间,尽皆清碧,我立身金玉间,却觉眼前无光。
有宫人入,捧来妆奁、文绣华服,供我选取。我漠然坐于榻上,并不理会。
暮色四合,未见宫人点灯,殿中已光华满室,亮若白昼。
我抬眼望去,当空竟悬有皓月一轮,大如玉盘。
此是明月珠?我不敢确定,怔忡疑问。
昭阳殿无须点蜡,不受烛火之气,满室光华竟是如此来的。居然用明月珠作灯?我有丝恼怒,可放眼满殿物事,哪一件不是珍器,哪一件不是重宝?
“丹心。”有人唤我。我知是刘彻,一转头,恰好望见他轻撩珠帘,星眸含笑。
“皇上。”我料不到他夜里忽至,忙俯身行礼。
“快别!”他拉起我,容我立起身子。我推辞,迟疑不靠近,“皇上,今日诸事可是顺利?”
如此直截了当,难免拂了刘彻兴致。他果然眉峰蹙起,“朝堂之事,不该是你问的。”
“丹心有罪。”我俯首,知自己越界。
“有罪,有罪!”刘彻怒气腾起,声色俱变,“你口口声声称有罪,这是置朕于何处?朕自会明断!朕不明白的是,你我之间,只剩下罪过可言了吗?”
我立即跪立刘彻面前,黯然垂眸,不敢多言。
他只作沉吟,良久复言:“这昭阳殿,你可是满意?”
我跪立于地,并不回答。刘彻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我激起,“若有不满之处,你可提出!”
“丹心不敢!”我知触怒了天威,不敢再抵触,“皇上待丹心极好。这一世,从没有人像皇上一样,赐予丹心如此殊荣富贵。”他并不作答,我又加了句话,“抛却这些,丹心能活着,皆承蒙皇上庇佑。”
“既知如此,为何不换上新置衣裳?”刘彻克制怒意,又不依不饶,寻隙责备。
宫人鱼贯而入,手捧衣奁,送至我面前。我漠然抬头,一件件锦衣华服从我眼底滑过,我淡然出声,“就那件碧色罗衣吧!”
“预备兰汤,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刘彻令下,宫女又簇拥至我面前,邀我盥洗。此实刁难,我当真恼了,可我知刘彻近日心事沉重,不该再惹他生气。
和田暖玉作池,池壁嵌玉兰银花,温泉浸润,云蒸雾集。今日所享,丝毫不逊于骊山星辰汤。
碧色罗衣薄如蝉翼,墨绿宫绦飘若流纨,衣裳及地,摇曳生风,我跣足徐行,踏于玉上,步步生莲。
“女儿家着女儿装,贴得花黄再作眉。丹心,这才像你,这才是你!”刘彻极是满意,他将我拉至梳妆镜前,细细照望。
“皇上,丹心还是觉得以前好。现下,一时难以适应……”我望望镜中自己,清素明媚,却无欢喜。
“何妨?”刘彻握住我的手,眼神宠溺望我,“你着男儿装是大有风姿,可丹心,朕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温婉柔美,不失大气。”
“皇上谬赞。”刘彻夸耀,我难以承担,“论及样貌,丹心恐不及……不及皇后……三分……”
“阿娇?”刘彻立即冷下脸,“朕和你说话,正当开怀,不想提及外人。”
“皇后乃一国之母,陛下之妻,怎是外人?”我不投其所好,反不识时务,得寸进尺,“帝后伉俪情深,鸾凤和鸣,又是青梅竹马,丹心亲眼见着陛下许下‘金屋藏娇’誓言。”
“金屋藏娇,不过镜花水月。”刘彻无奈叹息,“朕自登基后,便立阿娇为后,亲之善之爱之,从未有丝毫愧对她。倒是阿娇,不知谦和,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理取闹,不顾凤仪,多次损及皇家颜面,令朕委实难堪。”
“丹心居清和殿,皇上昔作太子时,也曾闻皇上寻遍掖庭,只为一女子。而今皇上不悯皇后,莫不是因此缘故?那可真非幸事。”我幽幽叹息,那日我身着红衣起舞,本是贪图一时欢乐,岂料到牵扯广布。
“那位足下生梅、步步落辉的女子,那位红妆曼舞、明如皓月的女子,如今就立在朕的面前。”刘彻紧盯着我,字字紧咬,压得我喘不过气,“朕发誓不仅要保全她性命,还要赐予她封号尊位。朕坚信,只有她,能毫无卑微地站在朕的身侧;也只有她,才配成为金屋的主人。”
“金屋?”我喃喃自语,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从顶上夜明珠望到垂地玉璧,从七彩云母屏风转至月白寒玉床,这就是金屋吗?原来,椒房殿不是金屋,漪兰殿亦不是,昭阳殿才是。阿娇所居不是金屋,我所居才是。
“皇上,丹心不愿再居此处。”我惶恐不安,惊怕至极,“丹心惶恐,饶是金屋,也是深宫。丹心,不愿居于此。”
“你竟如此决绝?”刘彻自嘲,“朕答应保全你时,你纵有必死之念,也知顾及朕之感受,言不会再去寻死。而今,朕赐予你金屋,你却决绝不受,竟丝毫不顾及朕之良苦用心,用情之切。”
未及我回答,又闻刘彻字字痛心,“丹心,你待朕何其残忍。”
我无力合上双眼,垂头攥拳,再也说不出话。
“皇上,翕侯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宫人禀告。
“他来作甚?”刘彻极是不耐。
“说是丹夫人……故交,执意要见丹夫人。”宫人说报断断续续,我心怦怦急跳。
“大哥?”我轻唤着,刘彻尚在沉思,我再跪拜请求,“皇上,丹心想见赵信大哥。”
“不可。”刘彻不容我分说。
“陛下知丹心与赵信手足情深,赵信心忧丹心,一时性急,方会强觐,何错之有?”我出口辩驳。
“莫要忘记,你是朕的丹夫人。未经朕及太后的允许,后宫妃子怎可私会臣子?”刘彻又以妃子之名压我,我极是反感。
“皇上怎可因一女子,对心腹之臣,妄下臆断?”我处处背他,字字逆耳。
“朕为你,连匈奴左谷蠡王也可违忤,何况是朕手下之人。”刘彻眉头蹙起,不容我强词夺理。
“丹心不知该如何为陛下解忧。”我幽然叹息,“昨日两邦大臣皆望见,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押着罪臣刘丹心上承露台,当众揭了丹心的女儿家身份,更是指明要将丹心选作和亲公主,皇上却在此时将逆臣指作自己妃子,毫无避讳。伊稚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上却也身陷两难,进退维谷。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进言献计,所谋不乏韬略,陛下当从速定计。”我长跪于地,还是要逼他决断。
“朕不受!”刘彻恼怒,可也不愿我受累,弯身将我扶起,直揽入怀间。
我感受他被激怒,不再挣脱,便由着他抱着,靠近床榻。
芙蓉帐往后倾压,我手足疲软,瘫倒锦被间。刘彻星眸璀璨,正直勾勾望着我,我不敢动弹。
他俯低身子,双唇覆于我面颊之上,气息炽热灼人,我焦灼不安,泪从眼角滑落。可他只浅浅一吻,便轻巧将我揽起,置于怀间。
我背靠他,依偎在他身上,任他怀抱着我,口中呢喃,似醉非醉,“就让朕抱着你。朕怕极了你再不见,就如当日花前月下暂相逢,就如朕初登皇位你却了无踪影……只有这样抱着你,朕才觉自己还抓着你,才知道你是朕的……”
刘彻说这话时,我声泪俱下,“丹心也真希望这是场梦,可沉湎其间,可长醉不醒,不必顾及生死,不再顾及明日……这样的话,皇上就不会如此为难了,赵信大哥也可无忧……”
“皇上。”我启声唤他。只听他在我耳边嘘了声,示意我不要言语。
我不再多话,倚靠在他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