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长沙，下横浦，过武陵、南山诸郡，涉寻峡、石门诸险，再至面前骑田大岭，终抵南越。
大岭之上黑雾缭绕，如黑幕深垂，随呼啸阴风摇摆，重峦叠嶂如鬼魅，青山隐隐望不出三重。
我望着眼前黑山，视线又转向手心，蛾眉月已转至上弦月。
“丹心，此处便是黑苗寨。”我与霍织艳面面相觑，黑风甚是诡异，引得我们不敢近前。
南疆有三苗，分别是青苗、花苗、黑苗。青苗是苗疆第一大族，亦是第一望族，南越王室、公卿将帅皆出此族；花苗善布蛊下降，两越第一教派望月教统领由花苗人担任，势力可延及朝堂，三朝元老吕嘉亦为花苗人，其二女吕锦汐、吕锦绣更是占据望月教高位；黑苗因占据险关骑田岭，扼南越、东越、大汉要冲，又善布毒瘴，族人累世守护南越禁法“飞头降”，亦颇有声势，不容小觑。
“我闻黑苗养虫制毒，又乐善好施，不知对你身上蛊毒可有所知，能否救治。”南疆夏日炎热，霍织艳却言我面色生冷，身子虚弱。过长沙后，我确实气虚体弱，手足无力，一路由她驾车。
“夫人忧心丹心所中蛊毒，丹心却更忧虑南疆情势。黑苗无事不会在寨中布下毒瘴，我恐南越已生变故。”骑田岭上的黑瘴显然是刻意设下的，多半是为阻隔外人进入，而我与霍织艳沿途遭人刺杀，我又身中蛊毒，情形堪忧。
“丹心中蛊因救我母子二人而起，如今你饱受煎熬、生死莫测，而我不过是要与你同往山中，寻求救助，为你保命，这又有何惧怕的？”霍织艳衣袖轻拂，落于怀间去病面上，免他受了毒瘴，便毫不犹豫踏入山中。
我轻叹一声，牵着飞红巾跟了上去。山中青黑岩石如鬼影，潺潺流水如白须，褐红土坯光鲜夺目，茂树遮天蔽日，枝条四处伸展，外皮却色如焦土，脆如木炭。
黑黝处一穿兽革草皮猎户，正穿梭林间，行走迅疾。我上马追赶，这人见我拦他，瞟了眼立于马上的我，神色戒备。
大岭深处，几乎无人行走，好不容易见着人影，我赶紧截住他打探：“这位兄弟，在下初来乍到，连日赶路，饥渴难耐，可否至家中讨碗水喝？”
他闻言，竟缩着身子，拔腿便跑。
“究竟有何不妙之处，你为何如此惧我？”我策马追上他，再次将他拦住。
“寨中近日不待客，趁着未受毒瘴，赶紧走！”他被我逼迫，脸色青红，倒也不再逃避，伸手摸向背篓斧子拿出刀，挥刀霍霍，“否则，休要怪我出手伤人！”
“罗山，休得无理！”声音有力又不失温和，我抬眼，黯淡幽月下，一张银色面具光芒闪亮。
我立于马上，来人的气势却不输于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如玉树，一身黑袍在夜风中鼓动，银丝绣成鹰，蓝、绿宝石镶嵌袖口领间，盘扣作成乌燕张开的双翅。我目光往上，便撞上藏于银色面具之后那双眸子。
身形挺拔，星眸璀璨，气魄动人！那张银色面具下的脸廓更是令我呼吸凝滞，鼻梁高挺似鹰之喙，双眼晶亮似鹰之眼，两侧颧骨则似鹰之翼。
第十八章三苗“少主！”猎户一声问候拉回我的思绪，他立于戴面具男子身侧，恭敬庄重。
“可入寨中休息。”少主惜字如金。我与霍织艳难掩喜色，连连感激。
黑苗主寨在骑田岭幽僻处，城郭以红泥堆砌，外墙以苍翠老树遮掩，白竹楼若隐若现。我们一行人从黑雾中走出，再见眼前之景，别有洞天。
“婆婆！”他引我入内，唤跪坐在高堂之上的老妪。老妪头戴彩色花帕，着绣花上衣，双眼微阖，声音粗哑，“少主有何事？”
“这位公子是汉人，初入苗乡，所中蛊毒颇深，望婆婆不吝施救。”我吃惊望他，他竟一语道破我身中蛊毒，还断言病情深重。
“少主，他所中的是阴阳蛊，这种毒只有望月教蛊娘吕锦绣才能施布，老身不能救他。”婆婆闭上眼睛，不愿理睬。
“婆婆，寨中蒙此劫难，身作少主，陈耳恨自己力穷……”他咬牙恨切，银面具闪耀，“黑苗寨身背血债，与望月教不共于世，何况黑苗寨以仁义立信，前寨主就是不惜以命相抵，救助汉军败将与东越太子，才会使寨中招致劫难的。今日若不救他，恐失道义。”
无怪乎黑苗寨中会布设毒瘴，原是有外敌入侵，居然还是望月教。而我身上所中阴阳蛊，竟由望月教蛊娘所布。我原本料想，霍织艳是南越太子妃，我与她遭人迫害，多半是南越王宫起了纷争，未曾料想，竟是牵扯进了南越教派争斗。
“我从未闻知……汉将败将……为何人？是否又是望月教造下的杀戮？”我心里惶恐，连连发问。赵信定是料想我多半往南面走，南越王宫生乱，纷争四起，刘彻若派遣征南将军，列中定少不了他，我只盼出事的不是他。
“寻峡滩一役，不当与外人道也。”婆婆声音苍凉冷酷。
“还是先让婆婆替你解蛊。”陈耳侧目望我，我直直逼视他，“少主肯领我入寨，施手搭救，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而今，望月教害我至此，又害黑苗寨受难至此，族中事务，虽不容外人插手，但丹心愿以拳拳之心，报以恩情，企望告知！”
我俯身跪地，对着婆婆磕足三响头。
“孩子，你过来。”婆婆睁开眼睛，声音和善。我依言过去，坐在她面前。
“你所中之蛊毒，本为阴阳蛊，此蛊需布蛊之人死去，方有所松动。”她兀自叹息，“不知你与吕锦绣有何恩怨，她竟会不惜性命也要逼迫于你。你所中之蛊，十分蹊跷。你手心那抹月如此怪异，是因融合了辰州符术、降头牵引，牵连甚广，需一一找寻方有一线生机。我只能助你将蛊毒压至身体深处，暂时替你保命，你须得及早上望月山，找寻吕锦绣，求她替你除去蛊毒。”
“我并不识得吕锦绣！”听闻婆婆所言，我极是气恼，吕锦绣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下此毒计设计我，引我入瓮？
“正是如此，你才有机会。”婆婆宽慰我道，“许是吕锦绣情急之下出了差错，她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冒上丧命的凶险？”
“如此，在下还能活几日？”婆婆在我身后挪移念咒，我闭目皱眉，头顶冒烟，极是痛楚，待吐得一口黑血，胸间气息顺畅，才能缓缓睁开眼睛，出口说话。
“你本来这月晦日便死，而今我牵引蛊毒，你可再多活一月！”婆婆神色凝重，道出一个月时面色严正。
我能活的时日，原是屈指可数。
“在下有幸遇得少主，又蒙婆婆救治，倒也不便再添麻烦。明日一早，便当辞去。”我对着陈耳辞别。
他拦住我，“不必，明日我与你同上望月山。”
“少主思虑好了吗？”婆婆声音清冷。
“我已作好盘算，明日便入望月山。”他言语甚是温和，“你先休息，两个时辰后我来唤你，你与我同去望月山。你如今身中蛊毒，不如随我入望月教，设法将这蛊解了。”他不说其目的，只要我同入望月山。
我思虑一番，又警惕去病、织艳安危，当即应答：“容丹心将我妻儿安置妥当，再随你入望月教。”
“陈耳会在寨中作好安顿，不知兄台意下如何？”他说这话时，眸光闪动。我打一激灵，织艳、去病是万万不能离了我出差错的。
“丹心，留下便留下，不作拖累也好。”霍织艳按住我的手，言辞坚定，“你所中蛊毒因我而起，如今不过要我和去病留在寨中，这算不得什么的。”
“去病也要留下陪娘。”霍织艳一说话，去病便应答。我有些无奈又怜惜地看看他们，真怕这一舍，会害了他们母子。
“内子只知相夫教子，心地素善，对望月教之事并不知晓，我不想牵连她。”我不愿再作纠缠，严词拒绝，“丹心心意已决，会好生安置妻儿，不想累及他人，只愿一人前往。受公子照承颇多，今日之情，绝非逝水，若能活着，定会来报。”
岂料，陈耳趁我大意，抓过我的手，未及我反应过来，他已轻扣住腰间匕首，在我指尖轻划，鲜血汩汩而出。
“你……”我瞪着他，他却已低头拾起我手指，放入嘴中吮吸。
“少主，不可！”婆婆低呼，亦被他的举动吓到。
“得罪了！陈耳无事，婆婆无忧。婆婆说你中的是阴阳蛊，南疆人人皆知，中蛊之人骨血之中也会带蛊，我饮下你的毒血，你我生死系于一线，你可还信任陈耳？”他望着我，眼神黑亮，衬得他更如一只猎鹰。我不觉脸红，指头麻酥酥地痒，浑身有些不自在。
“丹心，现下你可是安心？”他初喊我名，眸光色彩不变。我缩回手，只得答应：“去病、织艳，只能委屈你们母子了。”
夜半而出，尚未鸡鸣。我骑于飞红巾背上，陈耳骑着一匹黑色高马，月亮在他身后圆润孤寂，我愣愣望他，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不似真实。
“如若我没猜测，你定会先去寻峡滩，而非望月山。”陈耳声音温润，此话一出，又是洞破我的心思。
“翻过骑田岭，过折岭关，耒水与武水交汇处，便是寻峡滩，这一路并不好走，不如让在下带你前往。”他一开口就说要帮我，眸间并无骄傲之色，我顿觉他为人仗义，倒真无法不动容。
“那便多谢！”寻峡滩多半已为陈迹，他不告诉我实情，我只能去寻些蛛丝马迹，只有确信赵信无事，我才能安心。
“往望月教也需经由此道。”他这么说，我不由得嗔怪，“怪不得会如此好意。”
他为少主，身骑黑马行于前侧，我尾随于后。山路幽幽，月华从树缝间落下，点点如银花晶亮。月光四散，山中如遇霜降，遍布银光，我正惊喜间，山中忽有狼声哀鸣，孤傲幽怨。
心骤然飘得很远，飞红巾也站立不稳，倒是眼前戴面具之人好意提醒：“山野孤兽，竟惧于此？”
环顾四下，顿觉山间散布阴森之气，我更生不安之感。
绕至骑田岭一侧，山川万里收于眼底。纵目望去，黑白一片，层层分明。远山森森，山峦竖直，春秋不改；近处遒石桀立，高悬山色之间，拨开天地一线；足下水波追逐，如飞马奔腾，大有菏泽万里、大江东去之气魄。
“两江交汇，不分彼此，却越发豪迈壮阔。”我将心底豪气说与他听，“虚怀若谷，方显凌云之志！”
“生者复还归，声名何计？”陈耳掩面叹息，面具之下那双晶亮的眼睛黯然失色，“寻峡滩一役，又有多少死士。万骨尽枯，何来一将功成？”
他整个人沉寂哀伤之中，我在一侧静默。
“交战人马有三路。一路为大汉骑兵，另一路为南越丞相吕嘉的精兵，还有一路为突入南越的东越兵马。大汉与东越人马联合作战，却被吕嘉占得先机，两军几近覆灭；吕嘉侥幸得胜，功成之后，领兵退至苍梧。”他的眼神凛然，直入我心底。
我的指甲几乎嵌入肉中，方有勇气发问：“寻峡滩战死之汉军统领……为谁？”
“卫仲卿。”他薄唇翕张，清晰地吐出这名字。我长舒一气，可复又黯然垂眸，喃喃出声：“卫青？”
“你识得此人？”
“你是说……卫青亡于寻峡滩？”我不回答，双眸死死盯着他，仍是不信，“你说是……卫青？”
“正是。”他未有犹豫，言语清晰。
“我不信。”虽多年未见卫青，但我绝不相信卫青如此轻易便死了。
“一个月前，南越统帅吕嘉亲领三万精兵围剿突入南越境内的东越太子骆于非轻骑千人，骆于非孤军深入，率众苦战，几近覆灭。三日后，汉军一路人马经由此处，虽百余人，却个个力战厮杀，无一人退却。领兵统帅更是身先士卒，手持宝剑，率兵驰骋，誓言突围，‘拦路者死，夺路者死，逃难者死’！”
我听着陈耳陈述，愣愣回应：“当真死士，卫青确会如此。”
“上天悯人，倒真给东越太子骆于非开了生路，骆于非为我黑苗族人所救。”他说这事时，言语并不如先前沉静，倒隐有悲切之意。
“汉军一百死士倾覆于寻峡滩上，仅有一位军士得以突围，东越太子便经由他送至黑苗寨中，他身受极重的伤，能留一口气至寨中，只能说是老天悯人！”他声音激昂，难以自已，“黑苗寨素不与外族争扰，却是广施仁义广结善缘，寨主不问身份，便严令要保此二人。”
他说及此处，眸色黯然，我听着也是十分难受。黑苗寨遭受屠戮，前寨主力战身死，骑田岭毒瘴大盛，山间阴风寒气逼人……多半是由此招来的灾祸。
“望月教自命南越正宗，实则却是觊觎黑苗寨护卫的‘飞头降’禁法。吕嘉实欺我甚也！”他眼底怒火闪动，出掌激扬水花，水雾直升丈高，“十八年前，吕嘉亲上黑苗寨求取‘飞头降’救人，寨主毫不吝啬，亲手布阵救下他那对双生的女儿；哪知十八年后，他竟以怨报德，意图盗取‘飞头降’，黑苗一族为此遭遇灭顶之灾！”
“这……”我极是震惊。
“皆是吕嘉在捣鬼，畸恋大女儿吕锦汐！三苗人知吕嘉对女儿图谋不轨，却为保全此女名声，并未声言。”他眸光阴晴不定，“东越太子骆于非向南越国提亲，点名要娶丞相双生二女中的长女——吕锦汐，岂料吕嘉抗旨不遵，不肯将女儿嫁入东越，岂不荒谬！”
我暗自思忖，吕嘉是南越三朝丞相，威望极高，主庙堂司仪，其地位不言而喻，南越王赵胡、太子赵婴齐都须忌惮他三分，怪不得他能只手遮天。
朝堂尚且忌惮吕嘉，可东越太子岂同一般人，未来一国之君，怎受得了吕嘉这等怨气？骆于非当即再下诏书，言明自己与吕锦汐有一面之缘，婚娶之事，实属顺理成章。
南越王赵胡无奈，夜召吕嘉入宫，岂料暗生差错，宫中竟哗然生变。太子赵婴齐听从太师章龚意见，暗中布下天罗阵法，于大殿前门朱雀发难，岂料被吕嘉察觉，他脱衣直入朝堂，擒住南越王赵胡，令太子赵婴齐无可奈何。
后吕嘉之人如潮水突入宫禁，皇宫之中叫嚷厮杀声四起，争斗激烈。吕嘉再无所顾忌，厮杀逼宫，宫门四闭，皇宫成一血海，尸体堆砌成山，刀光火影招摇四起。
王宫一乱后，南越王赵胡死于龙榻之侧，双目如铃，并未闭合；太师章龚亦身死；太子赵婴齐不知所终。吕嘉独揽大权，代天子行事。
南越王赵胡虽死，吕嘉却迟迟不发丧，反倒命人四处寻找太子赵婴齐继立为王，番禺城人人自危。吕嘉名曰找赵婴齐，寻的却多是三四岁左右的孩童。
由是，番禺城街巷遍传太子赵婴齐已死，吕嘉今次要对付的，是赵婴齐留存于世的皇子——去病！
三日后，东越向南越宣战，太子骆于非率精兵亲讨吕嘉，轻舟白衣直过耒水；五日后，南越望月教新立教主，即为吕嘉女儿吕锦汐，望月教教主不得婚嫁，吕嘉以此胁迫女儿与骆于非隔绝。此外，吕嘉还高调宣称，将领十万精兵对敌，一统两越。十五日后，寻峡滩一役，汉军入南越，首战饮恨，吕嘉声望大增，攻势更为凌厉，扫荡黑苗寨，自此朝野上下再也无人敢视其为“窃国之人”，呼应归附者万计，南越上下皆赞丞相威名。
从陈耳口中听得如此形势，大大出乎我意料。事情繁杂，我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只告诫自己一切小心。
“你与我同入望月教，知道明白些，方便行事，总是好的！”他并不爱多言，却将南疆情势详叙我听，其中切肤之痛，也只有他能体会。
“丹心谢过，定会极力配合。”他背负血海深仇，而我是拿命作赌注，望月山这一趟路，我们走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