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扑面,鼻尖微凉,我意识渐渐清醒,欲挣扎却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
脊背贴着的床榻柔软而结实,覆在胸前的锦被温软不厚重,我有些发蒙,我这是在哪儿?
“生男何喜,生女何忧,试看霍织艳,左邪王右双龙,一女倾天下!”声音从外殿传来,透着怒意,我心一紧——皇上?
思如泉涌,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闪避不及。眼睛微睁,一抹白光顺势刺入,我眼睛生疼。
雕花檐柱,金丝白玉,盘龙大柱,红帷金幔,朱雀宫灯……我迷蒙看清,手指触及软榻,温润轻盈。
心提到了嗓子眼。宣室前殿,我怎会在此?
“陛下,似有反应。”身侧居然还有太医。
“你先下去。”皇上很是戒备,似在提点太医,“你于丹心医诊之事,不可外泄半句,连太后和王夫人也不得提及!”
“老臣赶至时,她身上湿透的衣裳还未换去……”太医声音沉郁,我听得不甚清晰,“加之,毕竟她还年幼,男女之征并未凸显,应未有被识穿身份,但难保一日……”
听到这话,我浑身汗毛直竖,可身子却是绷得紧紧的,怎么也动弹不了。
“丹心,你醒了,你可识得朕?”皇上适时止住太医的话。
“皇上……”喉间冒出的话干涩嘶哑,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抬眼张望,皇上正望着我,笑容和煦。
“莫动。”见他并无苛责之意,我放松了些许,他揽过我身子关切道,“你都昏迷了三天,真叫朕担心哪。”
“皇……上……”我有些不可置信,只得冒着忌讳,硬着头皮期期艾艾问着,“丹心……丹心为何会昏迷多日?”
我抚抚自己的手臂,右臂尚在,可衣裳却已换过了。我心里惊得很,周身冰凉,怕被皇上知晓了我的秘密。
“你落水太久,又受了如此重的伤,这一睡过去,就到此时才醒过来。”虽是责备,可字字饱含关切。我心怀感激,可又有些不安,质疑自己何德何能,能得皇上亲自侍奉。何况,皇上若是知晓我隐瞒女儿家身份,岂不治我欺君之罪?从小被当作男儿家养,师傅教导我种种保身之法,我平日行事便不愿带半分女儿家姿态。岂料,这次为救人落水,我竟放松了戒备,还被皇上知晓了去,他若不治我罪,那也是生生捏住了我的把柄呀!
未及我细想,身侧老太医亲手奉上一碗汤药,端于我面前,皇上竟捋起宽袖,伸手从太医手中接过,轻晃着汤匙,舀了一平匙,送于我唇边。
我傻愣愣地瞪直了眼,心底翻江倒海,百转千回,可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墨色药汁进嘴,满口苦涩,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像下了雨般落下来。
“皇上……您这是折杀丹心了……”我词拙,“丹心……受不起……”
“如若丹心醒不过来,朕……朕……真不知如何是好。”皇上见我惊惧,更是担忧,“朕……朕对不起你阿娘呀!”
“阿娘?”我无意识地重复了声。皇上复言:“是你……老父老母要担心,朕最见不得骨肉分离之苦了。”
“皇上,丹心谢皇上关怀,丹心定会谨记在心,不忘忠孝之义。”我点头谢恩。
“蒙皇上记挂,丹心实是担忧九皇子殿下、平阳公主、匈奴使节以及阿娇翁主众人,丹心斗胆向皇上打探。”我担忧刘彘,也记挂赵信大哥。
“无妨,他们都由宫人悉心照护,彘儿护着阿娇受了轻伤,阿娇倒是受了不小惊吓,现还由长公主守着呢!至于平阳那丫头……”见我神色担忧,皇上接着道,“平阳走失一日,倒也教人找到,并无……十分……闪失。”
“那……匈奴来使呢?”我不住发问,手半撑着床沿,有些发麻,稍稍挪移,又觉体虚。
“丹心呀!”皇上见我动了伤口,出声唤我,“眼下你应当多关心自己的身体,把身子养好,其他的事,朕自会处理,不必担心。你的剑我已派人送回漪兰殿。”
我听出皇上话里不悦,垂着脑袋,再也不敢多言,也不便追问自己为何会身处宣室。
“皇上,霍织艳已至宣室前殿,陛下是否要……延后?”宫人禀霍织艳入宫,我心一紧,皇上神色亦是沉重。
“也罢,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皇上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乖巧地垂下眸子,却听他喃喃自言:“都三天了,刘荣总算给朕露面了!虽为太子,却不见机敏。丹心,他若有你乖顺,朕不知该省多少心!”
“丹心担不得!”我俯低身子,眼睛干涩,暗念自己受不起。
“皇上,太后大驾已至未央宫……”有宫人上前禀告太后驾到,脸色惶恐。
皇上听闻面色微变,转而看向我。我有所体察,太后多半要苛责皇上对我如此照顾。
“随行的还有长公主、匈奴来使、南越太子……”听得宫人奏报,皇上面色越发不善。
“大哥!”我轻呼了声,赵信定然不知我已醒来,怕是还在为我担心。
“丹心,你腿脚不便,只管在这待着,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莫要问。”皇上摸摸我脑袋,神色严肃地告诫我,又将我身子放平,盖好被子,方抽身离去。
赵信就在前殿,我哪里能安下心来?我凝神细听,前殿声响倒也听得清楚明白。
“丹心那孩子如何了?你这几日不是忙着逼问荣儿,也没见你关心过彘儿、阿娇,倒是对那孩子担心得紧,做母亲的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后开口便问起我,我终是自认“皇恩浩荡,绝非我这种人能消受的”。
“今日已然苏醒,身子还虚着,儿子自有分寸。”
“匈奴丞相之子落于水中,不也同丹心一样生死未卜,皇上也该记挂。”太后声音柔和。我心头震动,赵信大哥——生死未卜?
我一时慌了神,整个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口中急切念着:“赵信大哥,赵信大哥!”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拉开锦被,将一侧长衣拉到肩上,跌跌撞撞走起路来。
赵信不止一次将我推出险境,匈奴祭台上如此,落芸舫上又是如此,而他自己却一次次落难,可我竟全然不觉亏欠。
“太后说的极是,大汉朝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大匈奴一个交代!”匈奴浑邪王语气咄咄逼人。
“赵信能保得一命,实是担心刘丹心得紧。”声音细软,尚有些虚弱,可我听闻大哥声音,步子走得也急了,稍不留神就栽倒在地。
“大人,你可不能去呀!”我不听规劝,冲破阻我宫人,“我命是他给的,他性命堪忧,我岂能不顾他?”
一踏入未央宫正殿,便见宫殿最高处是大汉帝王、太后,边侧有长公主、匈奴浑邪王,殿下左右分立文官武将,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至我身上,如道道剑光,似要将我单薄的身子穿透。我凝神屏息,走过身姿微俯、低眉侧耳的大臣之列,抬头望了眼浑然霸气的浑邪王,目光停留在他身侧的蓝衣少年之上。
赵信的面容虚弱如同一张白纸,那双本是深幽的眼睛凹入眼窝。我看得心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下,“大哥!”
我竟不顾及身份,堂而皇之上前,握住赵信的手,呜咽着喊他名字:“大哥,丹心错了!”
“你二人?”太后面色一沉,睥睨着我。我太过失态,忙抽回拉着赵信的手,跪于大殿之上,“皇上,太后,丹心失礼,请求责罚。”
“你且说,这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识得匈奴丞相之子?”皇上亦是十分困惑。
“刘丹心母亲自小侍奉在下,赵信是由她一手带大的。”赵信接过皇上问话,并不言我是抵作人质,落难匈奴。
“丹心也算半个匈奴人,赵信是匈奴宰相之子,此二孩童皆几乎毙命于长安,天子脚下啊,何以令人信服?莫说为和亲大计,就算为了这事,本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向大汉朝问出个交代!”赵信话音刚落,浑邪王又烦躁起来。
“传太子刘荣!”浑邪王图谋不轨,皇上理亏,只得下令传召刘荣。
刘荣入殿,一身白衣孑然,长袖飘飞。
他身后红衣妖艳,霍织艳尾随而入,低眉颔首,蛾眉明灭,目若秋水,肤若脂玉,清丽绝尘,微一展颜,凋尽百花。
比肩而立,如此璧人,我惊叹之下更觉愧疚,扪心自问:他二人相携至此,立于风口浪尖,刘丹心,你可有罪责?
“父皇!太后!”刘荣跪拜,“儿臣与霍姑娘今日至此,心意已属。”
“荣儿,你还不知错?”刘荣毫不避讳与霍织艳之事,窦太后冷面如霜,神色极不好看。
“儿臣大逆不道,未得父皇太后之命,便与霍姑娘私下结发。事实既成,儿臣有罪。”刘荣主动请罪。
“这姑且勿论。朕问你,落芸舫失火与你究竟有何关联?”皇上并不愿在朝堂上纠缠男女情爱,反倒追究起落芸舫失火之责。
“儿臣再言,落芸舫之事与儿臣无关。”刘荣咬牙,目光坚定,“以儿臣心性,断不会做出如此卑鄙苟且害人之事,何况落芸舫归属霍家织艳,儿臣怎会暗害于她?”
“谁知道呢?”浑邪王站出来,“大火过后,霍家织艳不好端端地出现在你太子府吗?这可着实太令人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