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凯大家都是熟悉的。张开他们虽然没有当面见过他，但在电视里和报纸上都是见过的。徐凯是江山市教育界的名人，也是江海省教育界的名人，甚至是全国教育界的名人。在江山市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全国教育看江海，江海教育看江山，江山教育看东洲，东洲教育看黄海，黄海教育看徐凯。这句戏言连徐凯也在一些场合说过，有人便在背后评价为黄海中学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徐凯：自我膨胀到了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的地步了。
黄海中学和黄冈中学是全国教育的两面旗帜。他们在竞赛和高考两方面取得的奇迹让所有人咋舌。作为校长，数不清的荣誉就挡也挡不住地飞来。在荣誉面前，心态有点膨胀，态度有点傲慢，说话有点牛X，眼睛有点朝上……都是可以理解的。都是凡人嘛，七情六欲，谁没有啊。
基于这样的世界观，徐凯姗姗来迟，记者们也就非常能理解了。徐凯的脸色和记者们也差不多，有点红，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的气息，也能让苍蝇醉倒--如果现在还有苍蝇的话。
欢迎，欢迎。徐凯热情地和记者们握手。不好意思，接待一个河北的教育代表团。
王主任向徐凯介绍了张开、顾香、钱本山。
徐凯看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小伙子，便转头问王主任：这位……
司机。王主任回答得很简洁。徐凯便哦了一声，说：你好你好。随后立即对钱本山说：你们江山早报，啊，采访这件事，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现在还没明确的结果，暂时还是不要报。现在还没处理，我呢，也不能给你们提供更多的内容。是吧。我打个电话给市委常委、宣传部毛部长，你们应该是他管的吧？啊？
徐凯掏出精巧的手机，翻看了一下号码，拨了出去。只听得徐凯说：毛部长啊，我啊，徐凯，你好你好。汇报件小事，今天我们学校有个学生意外死亡，对，自杀的，跳楼……江山早报有记者在这里，对，对，我让他们接电话。
徐凯把精巧的手机递给顾香：毛部长电话。
顾香坐在沙发上，没有伸手接，喝了口茶，啐了口茶叶星子，冷笑：电话是你打给毛部长的，我可没打电话给他，这个电话我不接；再说了，我是属于早报的记者，不是宣传部的官员，如果是我们早报老总或者日报老总来电话，我倒是应该接的。稿子写不写，是我们记者的事，发不发，那是老总的事，接不接受采访，那是你徐校长的事。这些，跟你说句实话，和毛部长暂时还不相干。
徐凯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手机尴尬地缩了回去，他忘了和毛部长打招呼就掐断了电话，指着顾香说：你……你你喝了酒的啊？
言外之意：是不是喝了酒才说出这样没大没小的话来的？
哪知看上去文文静静的顾香腾地站了起来：不错，我是喝了酒的，我也就是喜欢喝点酒。不过，我告诉你，我没有喝你的酒！我喝的是自己的酒！
这几年，徐凯哪里还遇到过这样对他的人？一时竟气得语无伦次了：你这个记者……你这个记者……我是人大代表，我……
顾香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人大代表，告诉你徐校长，我还知道有一个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被判了死刑呢！此人就叫成克杰。
会议室安静得可怕。
王主任的笑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哈哈，今天时候不早了，这样吧，你们先在我们学校的黄海宾馆住下来，条件还是不错的。明天上午，徐校长一定接受你们的采访。好不好？
钱本山赶紧说：好好好，好好好，明天再说，明天再说。钱本山拉起顾香：明天再说吧，今天先休息。
顾香走出大门时，扭头道：那，徐校长，明天见。
明天见。徐凯很不痛快地挥了一下手。第二天，徐凯并没有单独接待顾香和张开他们，而是专门在一个大会议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就李遥的自杀情况作了一个说明：经查明，李遥在晚自习放学后，未按规定回家，有意潜到实验楼，属于非正常教学时段、非教学区内坠楼，其行为和学校没有直接的关系……
徐凯在说明中着重提到了这些三件事情：
一是学校对高三年级组织的例行月考，这种考试相当于高考模拟考试，最近一次是9月上旬进行的。李遥那次考得很差，是班内倒数第5名。从去年的高考分数线来看，李遥这个成绩考上本科不大可能，只能上一类专科学校。而就在昨天结束的10月份的月考，从已经批改好的科目来看，李遥的成绩还不如上个月。
二是改分事件。国庆前，李遥把9月份月考的成绩单拿回了家，但成绩单是自己私自改动过的，有些科目被他调高了分数，总分也调高了。
第三件事离李遥坠楼时间最近，就是10月5日晚上8点多，牛大龙老师和班里考试成绩不理想的几位同学谈了，地点就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谈话时间并不长。牛老师与李遥谈话时态度很好，主要指出了他改动成绩的错误，告诉他做人要诚实，再就是学习要特别加把劲，因为依现有成绩，无法考取本一本二。谈话结束后，李遥正常回到教室上晚自习。牛老师呆在教室中，直到9时20分晚自习结束才离开。据李遥的同桌反映，李遥当天晚自习表现正常，还把各科作业做完了。
学校据此认为：李遥改动成绩被老师发现，本次考试成绩又更加不理想，认为没法回家向父母交待，遂跳楼。后来，顾香和钱本山回到江山市后，只是发了一个不到200字的通稿。简单而冷静地告诉读者：东洲市黄海中学高三学生李某10月6日凌晨被发现在校内坠楼身亡，警方已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有关情况尚在调查之中。
顾香郁闷了好几天。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张开在《黄海中学应试教学模式扼杀生命》一文写道：
对李遥可能的死因，其父母和邻居推测，牛大龙老师与他的谈话可能伤害了他的自尊，进而导致李遥自杀，主要理由是两件事在时间上有接近性。
那牛老师与李遥当时谈了些什么呢？除了徐凯的说法外，还有一种说法是李遥父母提供的。他们反映，谈话时牛老师很生气，讲话声音很高，甚至骂出"；考不好你就去死"；等话。但他们的说法只是听旁人风传，没有证据肯定。
记者向校方要求采访李遥的部分同学，被校方拒绝。记者私下在校外找到一位李遥的同班同学，但该同学说"；我什么也不会说"；他的家长请求记者不要逼孩子接受采访，因为孩子马上要高考了。
警方和教育部门经过调查后，均未作出牛老师有过错的结论。
一位教育心理学者认为：老师与学生的谈话也好，学生不敢回去见父母也好，都是表面现象，从根本上看，是李遥身上承受的学习压力太大了，并且在自杀前到了他自己不能承受的地步。
而这样的压力来自目前的应试教育。
黄海中学一位高三学生说，走读学生一般早晨5点半就得起床，6点左右到校，除中午有两个小时时间回家吃饭外，一天的学习要持续到晚上9点20分晚自习下课，回到家一般是9点50分左右。学生一天的休息最多7个小时。
李遥十几年的学习和考试，为的是考进一所重点大学，但是，在高考离他越来越近时，他放弃了一切。
据透露，该校高三近年高考本科升学率能达90%以上，升学率前些年曾达100%，近年因为陆续招收了为数不少的自费学生，所以升学率有些下降，但是，即使这样，每个班一般也只有一两个学生考不上大学，不到10名的学生上不了本科线。
高升学率的背后，是学生的高压力。事实上，李遥自杀绝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记者采访到的几位黄海中学高三学生坦言，现在学生的物质生活好了，教育条件也好了，但是，现在的学生并不快乐，更不轻松，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学校和家长出于各自的考虑对他们要求都特别高，有时真觉得"；受不了"；，有一种"；要崩溃了"；的感觉。江山大学一位教育学教授认为，绝大多数中小学校、老师和学生家长，甚至整个社会，目前仍然处于应试教育的惯性之中，以考试来衡量学生的好坏，并决定学生上大学的好坏，最终决定就业的好坏。但应试教育是社会的需要，不是青少年的需要，他们本来该快快乐乐地度过这段美好时光，而不是日以继夜地机械学习，更不是在压力下结束生命。
张开以这样的文字结束了那篇在全国产生广泛影响的报道：
就在李遥选择自杀的时候，他所在学校的校门外立着一块这样的宣传牌：热烈祝贺我校一个班10名同学考取清华北大，某同学获得江海省高考状元。处理李遥自杀事件的校领导、警察、教育局领导和政府官员，一次次走过这块宣传牌。
张开虽然质疑的是全社会的应试教育模式，并没有把黄海中学作为惟一的靶子，但这篇报道给黄海中学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钟情打电话给张开：你可成了东洲的名人了，你的文章是洛阳纸贵，我看到的还是一份人家复印的报纸。这样，最近你再来一趟东洲，给我策划策划下面的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的，知道你是我表弟，东洲抓教育的副市长、宣传部的部长都求我和你联络，指望你能妙手回春。
张开悲哀地想，李遥一死，伤心的只有他的亲人，其他的人，都在忙碌着和这件事摆脱关系。就像遇到了一场灾难，痛苦的是受害者，而其他的人们，不借机捞取资本，不发灾难财，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高尚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