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路也只不过是路两边砌了石挡阶的土路雏形,没砌石挡阶时,二丫家门口的正对面有一棵古槐树,粗壮的树干如盆口,苍劲的枝桠高大而优美。开花时,花瓣为素白色,花芯为淡绿色的槐花挂满在枝头,一串串,一团团,一簇簇,淡淡的清香随风飘散,老远就沁人心扉。
天气好时,泥泞的街道变干,树下不时有人弯腰捡拾落下的花朵,树上也有淘气胆大的男孩,爬上苍劲暗黑的树干,坐在高高的枝桠上,用竹竿敲打串串,团团,簇簇的花朵,急骤落下的花朵、树叶,瞬间铺满一地,热闹的抢夺让树下守候的孩童,一窝蜂地在树下展开,吵架、打架也就难免发生。
二丫也是其中一员。
弯着腰,左手提住罩衣边使之形成一兜,右手忙着不停地往兜里拾槐花。一会,直起身,看了看刚拾的一朵槐花便把它丢到嘴里嚼起来,唇齿间清清的花香味中又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仰头,看了看那敲打的正欢的男孩,此时的男孩也刚好看到看他的二丫并大叫:
“哎,二丫还不快点捡,过一下可没有好的了。”
二丫知道那男孩是王伯娘的小儿子,比二丫大六岁,是这一帮孩童的头,平时二丫从不与他们玩,他们来摘槐花只因是二丫家门前,无形当中二丫也就加入进去,杨阿姨家的仙咡也是。
杨阿姨上班,仙咡便带到二丫家由奶奶帮忙照看一下。
此时,仙咡把头上戴的风雪帽取下,帽顶朝下放在地上,两手也不停地忙着往帽窝里抓,叶子、花朵抓了一大帽窝。
突然,那男孩停下敲打着的竹杆,因为用力有点長的脸蛋泛着汗水的湿气而通红通红,他右手指着仙咡:“塌鼻子不准你捡。”
一下疯抢槐花的孩童,一起子,喊起了“塌鼻子,塌鼻子”
急速反应的仙咡,“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便提起风雪帽的帽沿带甩打,喊“塌鼻子”的那些孩童,帽窝里的槐花与叶子,瞬间洒落无几。
奶奶听到哭声,从屋里冲出,来到树下,一边安抚仙咡,一边指着树上的男孩嚷道:“小老七,你跟我听好,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再喊她塌鼻子,再把她惹哭,今天你就呆在树上,不要下来,下来我可绕不了你。”
树上的小老七,一脸憨憨的笑道:“就是要喊,她本来就是塌鼻子。”
仙咡又哭了,奶奶便抱起仙咡朝家里走去,一边过路,一边说到:“等他妈妈来,告他的状,不哭了,奶奶可想仙咡啦,不哭。”过了路的奶奶转身喊二丫:“你,还不快回来。”
听到的二丫,便用双手兜住罩衣里的槐花,低头掬着屁股,小心小心翼翼地过街朝家里小跑来。
槐树,二丫有记忆时,就把它给记住了。
它的花、叶、枝桠,树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还有那帮以小老七为手的孩童们的热闹,那是一幅很唯美的灵动画面,非常的质朴,非常的净雅,没有一点污痕的原生态。
小城早就传言要修路,全城铺成柏油马路,可什么时候要开始?住在公房里的人,谁也不知道。
一天清晨,二丫被奶奶从楼上抱下来,习惯性地走到门口扶门框向外望,在她的视觉里少了什么?是树,树不在了!
反应快的二丫,心也跟着不在一样,转身着急地拉住正在缝纫机前加工衣物的老爷,弯曲放在缝纫机台板上的左手肘,使劲摇晃着喊道:
“树不在了,树不在了,不在了。”
“唉!啊!丫头你别摇,你看线缝压弯了,啥不在啦?”
“树,树,我要树,我要树。”
“丫头,啷是不要在搅了,树又不是老爷砍的,你要我也无法。”
“我就要,我就要。”说完便一大声,伤心地哭起来。那伤心程度是二丫出身以来的第一次。
“哭、哭,一大早你就会哭,你妈妈带着你弟弟买菜去了,回来听到你的哭声,我看你是要被打的。”奶奶一边用妈妈来吓二丫,一边取下墙上挂的簸箕,又说到:“我不管你,我要上楼拿包谷面做饭。”说完奶奶上楼去了。
老爷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右手从雷锋帽沿缝里抠掏,二丫看到,哭喊到:“我不要钱,不要钱。我要树,我就是要树。”
老爷也被固执的二丫闹烦啦:“这丫头,今天啷是有点扯疯,树又不是我砍的,围着我要,我去哪给你生根根发芽芽嘛?唉!”
说完此话的老爷,起身站起来,双拳半握并杵在缝纫机台板上,朝打开的窗子外凝望着,是啊!那棵树,经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三年的饥荒,長竿打下的花与叶,曾把它当饭,当菜也当做汤,******炼钢时也没有把它砍了。
现修路,砍了。
砍了好啊!不会再挡道。
树不在啦!对于二丫来说,以她现有的年龄,会随着时间的一天天翻过去,那种发自内心突发的感情,也会随另一样物品或事件的出现被转移,来得快消退得也快,但树与周围的和谐影像会永远藏在内心的某处,伴随着她的成长,永生难忘。
“这儿做衣裤吗?”一女人的清细音,不是小城人,二丫不哭了。
“做,做。”下楼来的奶奶接嘴道。
“哟!这布的颜色,花口太难得,在哪买的?”老爷回过神来,一边坐下,一手接过那女人的布匹,并说道。
“请人从外面带的。”
“那你准备做一件什么样式的?”
“做一件立领,包扣的外衣,又可以单穿,又可以罩在棉衣外,衣形不要太肥。”
“啊!是这样,那你等一会。”
老爷是让她等妈妈。
二丫不闹了,进屋的女人在她身后又进来一个小男孩,转移了二丫的看似无理的哭声。
那女人简朴的衣着,也挡不住双眼看她漂亮脸庞的诱惑,深邃的大眼睛配在苍白的瓜子脸上,安静中有点忧郁,精致带轮廓的唇,尖挺的鼻梁,加上全身上下透出的那股优雅的气质,一眼就可以让人融化。
男孩也是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大大的眼睛,灵光楚楚,年龄跟二丫差不了多少,进屋后扭着身板,怯怯的抱住那女人的左侧大腿,眼勾勾地看着二丫。
二丫用右手擦了一下眼,又用左手袖口勒了一下因哭而出的鼻涕,也看着那男孩。
这时老爷喊他们坐。
奶奶便把三抽桌前的长条凳拉过去,放在他们面前,那女人弯腰用双手解开抱住她左腿的男孩的双手,拿住长条凳的凳头往后移一点,才带着那男孩坐下。
这时,妈妈用抱被裹着背在身后的三弟,胸前抱一大捆用来榨酸菜的青菜回来,妈妈前脚进屋,后脚跟进提竹菜篮的杨阿姨,竹菜篮里有豆腐、豆芽,二丫看到竹菜篮是自己家的,便从杨阿姨手中抢过来提在手里,杨阿姨赶快松手,并说到:“你家的拿去,我帮你妈妈提都提不得了.”
进屋后的妈妈与杨阿姨,让房间一下子便拥挤不堪,妈妈侧身背对着那女人与男孩的后被,背着三弟擦走过那女人与小孩后边时,因背三弟的抱被角杵着他们的后背,不便走过去,女人便牵住小男孩赶忙站起来,又把长条凳往炉的方向拉了拉,直到妈妈把菜放在煤堆上,又继续朝里走过去后,才又拉着男孩坐下。
擦走过去的妈妈又背着三弟,侧身向左背着三弟贴着奶奶的后背,来到老爷与奶奶的床前,一个左侧弯腰,便把三弟放滑在床上,三弟立马掀开抱被与背带,一咕噜爬坐起来,看着对面的女人与男孩就笑起来。
妈妈把抱被卷裹起来,然后把背带缠挽在抱被上,顺手朝床里头丢过去,才招呼杨阿姨来床沿上坐。
杨阿姨坐下后,老爷把那女人的布指给妈妈看,又把前胸挂的软尺取下递给妈妈,妈妈侧身面炉,又擦走过坐缝纫机前的老爷的后背,来到屋里较宽的那地上。
那女人站起来,也是侧着身体从男孩前面走过,来到妈妈的面前。
哟!比妈妈高半个头,梳辫盘在头顶的头发好黑,配衬着倾长的脖颈恰到好处,妈妈几乎是仰头在帮她量尺寸,量完后她告诉妈妈衣服的样式,又告诉她的名字,这才知道她叫冯婉莹,男孩是她的儿子。妈妈告诉她一星期后来拿,她便带着那男孩出门右转离去。
杨阿姨看她离去,才说她是上海人,是来小城支边的,在汽车队工作,那儿子好像是个私娃子,不知爹是谁?今天才知道她叫冯婉莹,好漂亮的女人再带上一个私娃子,那布肯定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
二丫可不管这些,她只觉得冯婉莹与男孩好看,便在她们的议论声中趁她们没注意她时,丢下手中提的竹篮去追那母子俩。二丫远远的跟在后,他们走快二丫也快,他们走慢二丫也放慢脚步,怕他们知道的二丫,还会躲进凹进的墙体边,偷偷摸摸注视他们走路时的后背,躲一下后,又慢慢伸出头来用眼瞄一下,那神态就像专职的侦探。
女人右手牵住男孩的左手顺着中山路朝西的慢脚坡慢慢走着,二丫也慢慢跟踪在后边,当走到到中山路尽头与新街交汇处的路口吋,咦!人呢?
二丫被跟丢了。
二丫焦急地站在新街与中山路尽头形成的丁字路中央,朝新街北边张望,又转身朝新街南边张望。
在哪,他们正停在一张装满煤的马车边,跟那拉煤的煤炭匠讲话,没见他们时,他们刚好站在马车后边,被马车上堆高的煤炭遮住,二丫人小没看到。此时,已从车后走出来,一边与煤炭匠不停地讲着话,似乎要买煤炭,二丫这才看到,又使她兴奋地躲到路边,一堵墙的凹处,看着那母子俩。
煤好像谈成价了,那煤炭匠拉住马头掉头向下,横过新街泥泞的土泥路,向下走了一小段后,他便“咦。。”的一声拉住马头,刹车停下,只见他从车上搬下一大坨煤,背在后背随那母子俩弯着腰从一小巷进去。
二丫这才从凹进的墙边跑出,来到马车边,看看马车上的煤,又看巷子里。
不一会,那煤碳匠出来,后跟着提着扫帚与撮箕的冯婉莹。二丫只注意马车上的煤,便用手抠玩起来,没发觉正走来的煤炭匠与冯婉莹。此时,冯婉莹已看到二丫,她对煤炭匠说:“这是你女儿?”
“我没女儿,我家是俩儿子,都比这大."说话间冯婉莹己来到马车边,大大的眼睛看着二丫,二丫这才停住抠玩煤的双手,楞了一下想跑,这时冯婉莹开口并细声说到:“我记起来了,你是刚才裁缝铺里的那个小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二丫看着她,又低头玩起手里的一小坨煤块不说话。
冯婉莹看到又问:“你叫什么?家里人知道你出来吗?”
二丫抬头看着冯婉莹的大眼睛,使劲摇起了头。
“不知道,那孃孃带你去跟我家彬彬玩一下,等那卖煤的叔叔搬完煤后我再送你回去。”说完便牵着二丫己被煤染黑的一只小手朝她家走去。
经过不深的巷道,踩踏上青青的石台阶,迎面而来的是漆着朱红漆的面墙、木板门、窗棂,让二丫很是熟悉,立马让二丫兴奋起来,精神倍增,把冯婉莹当做奶奶讲的故事里的仙女,被仙女牵着幻游仙山蓬莱,整个身体的血液非常的澎拜,梦呓着地被冯婉莹牵着跨过门槛,高一脚低一脚。走了一截路然后右转,踏上因时间久而掉漆成棕灰色的木楼梯,“咯吱咕”“咯吱咕”地来到二楼,左转进开着门的那间屋子,进屋的那一刹,二丫看到窗帘,一下子激动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讶,挣脱被冯婉莹牵往住的手,“咚咚”地踩踏着木板发出的声音,朝那窗帘兴奋地跑过去,掀开窗帘朝外一看,对就是这间,被奶奶牵着从新街路过时,看到拉上窗帘的那间屋子,二丫终于看到,这屋子里的主人是谁?
此时,冯婉莹被二丫的举动惊呆了,这姑娘怎么一下变了个样,她走过去拿起被二丫抓黑弄脏的印有手指的印窗帘看了看,然后把它挽一结,挂中央,房间的光线明亮了许多,二丫抬头看了看漂亮的冯婉莹欣慰地笑了,并说到:“我叫二丫。”
“二丫那你与我家彬彬玩着,孃孃去看叔叔的煤卸完了吗?”
说完冯婉莹踩着楼板的“咚咚”声,楼梯的“咯吱”声下到楼下。
冯婉莹所在的汽车队,说她作风有问题,又生了一个没爹的儿子,把分给她的屋子给收了回去,这屋子是别人借给她住的。
屋子里家什筒简单单几样,被她收拾得干净又温馨。她的床是小城特有的栏杆床,床顶罩着白布的顶罩,顶罩四边垂下的围边,呈不宽的波浪形,朝正面的两头绣有梅花与喜鹊,三边的床幔拉在垂下的顶罩的围边里,床幔正面分两片,缝中朝床的两头拉,顶罩与床幔全用大块的白棉布做成,床里靠墙,离顶一截高的地方,做了跟床一样长的台板,有三十公分宽,台板两头下方各有一个小抽屉。台板上放置着几件,叠得比较整齐的衣物外,还有卡着照片的六寸镜框俩个,二丫看到镜框里,便爬上了床想看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双脚跪在床上,打直身板,使劲支着脖子仰头看,重心不稳,便倒扑在呈长条叠起的被子上,二丫闻到被子里又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香味,二丫双手抓住被子,又深深地用鼻吸了一下,味不在了,便丢下被子重新立起身子,跪好再仰着着头看那照片。一镜框里的照片是冯婉莹与她儿子的合影,另外一镜框是冯婉莹,身穿短袖旗袍,二丫的眼睛亮了一下,她从没看到过的穿着,高挺的胸部,还露胳膊露腿,实在太好看。
“不准你,看我妈妈与我的照片,你下来。”
说话的是冯婉莹的儿子彬彬,他把手里正玩的木头枪,放在靠床上方摆的一张大方桌上,便来拉二丫下床,二丫被她这一拉,从床上跌了下来,头碰在床边,很痛的二丫,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听到哭声的冯婉莹急忙朝楼上跑来,跑上楼,进了门的冯婉莹喘着气,弯下腰,一把抱起二丫,坐到离窗一大截的炉边的一条独条凳上,右手借着窗外的亮光,扒开额头的头发,二丫额头被磕了红肿的包一个。
“彬彬你过来,你看二丫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
彬彬没有过来,他仍站在床边俩手互抠着,并用眼看着冯婉莹与二丫,也许他知道错了,只不过男孩天生倔强的性格,让他粘在那儿,任何一人都可以看出他那互抠的小手,已表明他内心不安的态度。
“可阿姨这儿没有药,彬彬跌破皮也是由他自个好。”冯婉莹自言自语地说道。
“哎!煤,我也跟你堆摞好了。”
楼下传来一男人底气十足的粗吼声,是煤炭匠。听到声音的冯婉莹抱起二丫起身,并把二丫安置在刚坐的凳上坐好,并对二丫说:“嬢嬢去一下就来,彬彬知道错了,他不会再犯,是不是彬彬。”
冯婉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着彬彬,最后,那几句并提高了语气,像是警告,又好像是信任,说完她就下楼去,楼下有人跟冯婉莹打招呼,这些人都是煤炭匠的声音给震出来的,并知道冯婉莹买煤炭了。
下楼的冯婉莹把钱给了煤炭匠后,提起扫帚与撮箕把洒在路上的碎屑煤炭扫拢,又扫进撮箕,抬回来倒在楼梯下新摞的那堆煤上,又捡了半撮箕小煤坨,抬上楼去,放在炉子旁边。冯婉莹的炉子是铁的,并垫在俩块红砖头上,还有一根竖起又打横的铁管烟囱,从最上边的靠右的窗格上的破玻璃洞口中伸出去,洞口周围用牛皮纸糊了起来。后来,二丫才知道那炉子叫回风炉,怪不得冯婉莹的家看起来那么干净,煤烟也闻不到,暖和度还比泥巴作的炉子暖和。
地板也是被她擦得那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