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相繇。归墟还好么?”
光晕散尽,女子飘在半空中,影影绰绰的身影看来并不真实。
她只是一缕魂。
当那一团蓝光蓦然脱离灵台,骨头自吸入自身神元的那一刻,就猛然昏厥过去。
他昏迷中做了许多许多长长的梦,模糊遥远的记忆接踵而至,他看到了那鸿蒙之初,混沌一片的天地。有混沌青莲孕育其中,他沉睡在莲子之中,许是万年,许是万万年,岁月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莲子成熟落地,他就此成为南海神帝。
漫长的生命,悠悠的岁月,就是一轮轮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他记得的唯有沧海上的潮涨潮落,云卷云舒,还有,那只小小海蛇,在月下海上为他歌舞……
他静静依在海岸石边,深蓝的眼眸把月夜海上那道蹁跹舞动的身影深深映入眼帘。这世间万万年来的风风雨雨,千古烟波,潮起潮落,神的使命,神的传说,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化为少女雪白纤足下踏起的一朵浪花。
深蓝眼眸凝固在她回眸一笑灿烂如花的瞬间,成为最后的纪念,他缓缓阖上眼,天边云潮翻涌,繁星陨落……
数万年后他再次睁开眼,她是他吃掉的第一个女子。
耳边有她隐隐压抑的啜泣,他恍恍惚惚听得她唤他,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它的指骨上,温温热热一片。
其后的数千年间,他游荡在天地之间,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他只是那样漫无目的的活着。
他在忘川救下一只小小海蛇,她呜呜哭泣时掉下的泪,一滴一滴打在它的指骨上,它恍惚想起了那个曾经吃掉的女子。
她是个爱哭的女娃,他养她数十年,她喊他‘阿爹’,他吃了她……
他又看到了最近也最清晰的记忆。
他抢回的小女孩软团团的小身子被他抱在怀中,她亲他,对着他笑,喊他‘叔叔’。
她一日日渐渐长大,眼角眉梢染上了少女的娇丽明媚。
她一身火红嫁衣坐在芙蓉帐边,任他静静端详,火红的烛光映照她满脸的娇羞。
她压着满满的羞涩喊他‘爱爱’……
太多太多的记忆如潮水灌入脑海,他从梦中醒来,掀开深蓝如海的眼眸,对上的是一双同样深澈的蓝眸。
记忆中女子清艳绝丽的笑颜近在眼前:“大人,我回来了。”
他垂下睫,别开了脸。
这日以后,骨头再也不理泠泠了。
应该说,是始女。
他总神色恍恍惚惚坐在窗边,呆望着窗外遥远虚无的天边,他的眼眸已经恢复深蓝色,那眸光暗暗流转,宛如水光流淌,始女几乎以为他竟是在落泪。
“大人,我回来了,你不开心么?”
骨头还是有些呆呆的,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三魂七魄俱在,而今已经重获神元,他理当完全觉醒才是。
她慢慢跪下来,把脸柔顺的偎在他的膝盖上,态度是那样依恋。骨头垂眼,定定望住她,她身上那仅剩的一点点属于泠泠的气息,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散得越来越快,终至渐渐消散,只余下一身清灵的水汽。
他的泠泠……不见了。
“你回来了,她走了……我的泠泠……不见了。”
他别开脸,一眼也不愿再看她。
始女出来以后,满脸苦逼。
她是白小泠么?当然是!可是活过数万年的始女,在觉醒之后,又怎么可能再是那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女。
大人,不是泠泠走了,是过去的记忆回来了。
他不再是她的‘骨头叔叔’,他是她的大人!
曦真此时立在殿外,面含忧色。
骨头和泠泠那日不曾再回水境,她四下寻不见人,跑来始女宫找,却被告之始女已经回归,帝尊也已觉醒,需要时日调养,叫她回去等候召见。
她等了好些日也实在坐不住,今日又想硬闯,最后是相繇放的她进来。
她在殿外已经站了半日,一直没等来大人的召见,这会儿瞧见那青群逶迤的绝丽女子自殿内款款踏出,她水蓝的眼眸婉婉看过来时,曦真神色一瞬有很大波动。
她知道……泠泠走了……
乌发蓝眸,以水色青衫银龙纹饰为标致的女子风姿绰约,长裙曳地,午后疏懒的微风轻轻吹动着她的长发,她周身仿佛凝聚了整个归墟的精华灵气,容貌能与日月争辉。她抬眼望往她时,曦真也望着她。
曦真的容貌极美,银白如霜的长发飞荡在风中宛如长长的云绸,白衣胜雪站在这碧蓝晴空之下,她一身清灵纯净的气质看起来是那样灵动。始女垂眸,这一身清灵气息只怕如今已是天下难寻的罢?活过了十几万岁,她仍然能保留一颗纯净稚子之心,只这怕就是相繇看上她的原因。
两个女子沉默的遥远相对而立,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曦真和始女之前并无交集,也就知道有这么个统治者,然而她与泠泠却有两世的交情……
她并不显得疏离,目光柔和,却让曦真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你来看他?”始女柔柔开口,“进去罢。”
曦真点点头,沉默的往内走,与她擦身而过,听得始女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一向便听得进你的话,你劝劝他,求他醒过来罢。”
记忆已经回来,他是倏帝,为何还要执意去做那样一只骨头?
曦真顿了下,不曾回头,径自入内。
大人的选择,始女不懂,她懂!
为何不肯醒来,因为割舍不下泠泠。你已觉醒,倘若他再觉醒,泠泠就再也回不来了。
始女回到女神殿,相繇后脚跟进来,“不要她的身体?”
这是他精心为主人备下的身子。自泉州城那时起,他就已经以后卿的冤孽血植入曦真的灵台,经过长久的腐蚀,如今已可轻易就夺了她的灵智,为主人所用。
而今的始女只是一缕命魂,当年靠着有倏帝神元护体,方能寄居于那海蛇妖体内继续存活下去。如今她已失去倏帝神元,命魂单薄,经不起天地元力的撕扯,不久就会消亡。倘若夺下曦真的身子为己所用,便宛如有了一层保护膜,可为她抵消一些外界元力,虽只能缓一时之急,他还有后着。
“不用她。我自有计较。”
始女回头,面容淡淡。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始女开口就无好话:“你无事要对我交代?”
相繇沉默,知她是要算账了,他把归墟搞得乌烟瘴气,她自然是要收拾他的。
始女徐徐开口:“相繇,我信你重情,可到底是看错了你邪神的本质,你心术不正,枉顾性命,你可知错?”
“主人不在,归墟地位就此一落千仗,我等为封印混沌先后付出多少代价,他等自坐享安逸,相繇只是心中不服。”
“这是你的真心话?”始女眸光犀利,相繇含笑与她冰冷的眼眸对上,“不然主人以为呢?”
始女冷道:“我只以为你是邪神天性难改,好起争端,又旧仇难平,想借混沌之手一报大仇,二享尊荣,不必再屈居归墟,做一方狭隘天地的小小代主,如此不得志,你说是不是。”
“主人却说漏了一件事,三为主人。”
始女瞧着他,不说话。
四目对望,相繇缓缓柔了嗓音:“我知你未亡,我只想寻你回来。”
始女垂下睫羽,片刻,缓和了口气:“我知你对我一片忠心,我也问过,之前你一心治理归墟,将它打理得很好。但自数百年前你再不肯净化邪气,便就走上了歪路。”
相繇静静听着,如何会去解释当年不再净化邪气只是因为要出来寻她,数百年之间,他寻遍四海八荒,保留神力是希望他朝好为她的回归铸造神体。只是他能力到底有限,才打起了倏的主意。
始女转身缓缓踏上那十八层阶梯,往神位缓缓上落座,“混沌如何也不可能放他出世,你死了这条心。从今日起,归墟由我掌制,代主一职就此撤去,你暂停一切职务,回去静修。”
“用完了就丢么?”相繇笑吟吟抬眸。
始女泠泠回视。
他知她是生自己的气了,却不肯软下态度认错,“为何要给我倏的容貌?”
这才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之事。
他重生以后在归墟活过了几千年,就傻子了几千年。天天顶着一张倏帝的容貌在归墟四处晃,竟无一人对他提点。他自己还不知道!
归墟知道倏帝长相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他那时只觉得为何这些人每每看着自己眼神都格外微妙……
若非那时在南华他看见曦真所带画像,领悟出其中因由,他竟然从来不知,始女为他做的身体,是以倏帝为模板!这种猛然发现自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当了上百年替身的感觉委实不好受,他憋着一口怨气今日总算是问出了口。
始女没理他,淡淡飞出了殿。
片刻,后卿自暗处现身,“如何?”
相繇笑吟吟回头,“你以为会如何?”
后卿有点诧异,难道没有谈崩了主仆闹决裂?相繇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能忍下做他人替身的屈辱。
“那身子她不要,既然如此,唯有尽快请倏帝为她造一具。”
如今归墟邪气拢聚,水之精华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容易提取,必须耗费大量神力抽取沧海中所剩不多的纯净水源,炼化成精华,再铸造成神体,普天之下有此能力者,只怕唯有始女与倏帝二人。
然而,两人虽都已觉醒,一个只剩一缕魂元,等同废人,一个也是半吊子,初初收回神元,还不及吸纳融合,神力只恢复不过两三成,他若不尽快收回化为神山的那具神身,吸纳过去全部的神力,为始女炼造新的身体,她就只能彻底消亡。
一切尽在掌握,混沌神帝重出于世为时不远矣。
主人,你说得对,堂堂相繇不会屈就于小小归墟,那沧海之外广阔的世界,才是相繇该翱翔的天地。
这日始女离开内境,直接去了五神阵,看老朋友混沌。
她过去身上一身倏帝的神力,便是老远,阵中的混沌兽们便要发狂咆哮。混沌被压制在最底层,他与倏是十几万年的宿敌了,过去不论是倏还是始女,远在千里之外过来他都能立即察觉到敌人的气息。此番,听得头顶几层的混沌兽相继咆哮起来,一层层传下海底,他才知道老朋友来了。
始女身上已无倏的神力,他想来便感觉一番热血澎湃。
始女青裙飘渺迎风飞落在海心一座小岛的山涯上,缓缓落座崖边。
柔和的海风吹动她的长发,脚下海潮翻涌,她幽蓝明澈的眼眸宛如大海的深茫,轻轻柔柔的嗓音随着海风平稳被送入海心,“混沌,数千年未见,你还好么?”
好个球啊!好尼玛啊!混沌火冒三丈。好几万年好几万年了,混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若非是她执意封印,他早几万年就已冲出封印。
始女轻轻拂开颊边的发丝,在风中对着海面轻道:“混沌,你那里不是还有一颗混沌莲子,给我好么?我快死了,要用它来重塑神体。”
混沌仰天狂笑:“尼玛老子吃多了才给你,你死了老子巴不得,老子要放鞭炮发红包庆祝!!!”
始女道:“你给我,我放出你来。”
混沌笑声嘎然而止,楞了。
不对啊,这货真是始女么?不是始女吧?这是假公济私,她要是只为自己便肯不顾三界安慰,他至于在阵中委屈几万年这么憋屈?
他觉得有阴谋。
始女听他半天不搭腔,又柔柔开口:“我如今只得一缕魂元,顶不住天地元力的撕扯,极快便要消亡,活不长久。你若肯将莲子给我重铸神体,于我便有再造之恩,我放你出来又如何。”
“你先放我出来。”
“你先给我莲子。”
“你先放我!”
“你先给!”
“你先!”
“你先。”
他两个便似小孩儿似的一来一往浪费着口水,争了半日毫无进展,旁边一向以神帝军师自居的某高级混沌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咆哮:“尼玛有完没完,你先给她半颗,让她放了我们出去再给另外半颗嘛。”
混沌登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那混沌青莲乃是天地未开状如鸡子之时,在其间孕育着的一株神莲结出的莲子。那青莲有叶五片,花开四十八品,结成九颗莲子,盘古祖神便是自那莲子中生出的,另有混沌,倏、忽等当初亦都是先后从莲子中结出的神祇。
混沌这儿不巧还剩有一颗,他是有点肉疼的,不过倘若始女肯放它出来,当然他是舍得的。相繇说是不久便可成大事,他虽然信得过相繇,但到架不住被封印了十几万年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犹豫一阵吐出莲子,往头顶抛出。
始女即刻飞身接了那半颗莲子在手,她拂了拂裙摆,施施然转身便走了……
混沌:“……。”
他呕得嘤嘤哭起来。始女这又回了头,说得特别诚恳:“我如今只是一缕魂,放你出来实在无这个本事,你把那另外半颗也给我,待我铸成神体,重获无上神力,我便能放你出来。”
混沌暴躁大骂:“老子才不给,尼玛老子又不傻,被你骗去了半颗莲子,还傻不楞瞪给你骗去另外半颗啊?你当老子是猪精么,你看老子多聪明哈哈哈。”
他旁边那个乱出馊主意的高级混沌兽在心里默默吐槽:神帝,你是聪明,你聪明得都被骗去了半颗莲子了你还在洋洋得意,你真是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