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风又起,拍在墨宫的窗扇上噼啪作响,我在书房的后花园中看着雪兰凭风而舞,不经然中竟看到一朵并蒂雪兰,脑海中突然闪现一张笑脸,比之月光还要清辉,细细想去又无半点头绪,唯一记得的便是并蒂雪兰的花语:待归。
祭月之日,幽冥唤出了三十六条火龙,飞舞在天,盘旋于月亮河中央的水莲台上,月亮河底的莲灯倾巢而出,墨莲的魂灵在空中伴舞,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旗主围于宴生城四方,他们将灵火幻化成七方旗帜,如焰火一般绽放于宴生城的上空,百年一次的祭月礼既是祭月也是示威,向九天之外的上君尊神们示威,幽冥仍在,堪与天地同岁。
月亮河明亮亦如白昼,水莲台更是本衬得熠熠生辉,这一切宛如星空般璀璨夺目,水莲台堪比月之光华,这满河的莲灯亦如天边的星宿,当盘旋于空中的三十六条火龙齐齐吐出火球时,祭月礼便正式开始了,火星掉落在月亮河中,反倒生出更多的莲灯来,帝君自水莲台的东面而出,身披夜的墨黑,头戴紫玉的王冠,以睥睨天下之姿悠然而出,蓝衣锦服的男子静默于他身后,若我猜得没错,他应是万兽之王——商然。
传言商然本尊是一条九头蛇,本是无欲无求却不知为何被帝君收服,至此便成为幽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皇,与他的相交起因还是要从小小贪吃说起,若非她贪吃跑去商皇的徽宫,偷食了那株千年水曜,也不至于被关血牢,差点魂飞魄散,我仍记得那一夜我本是去菡雨殿求见帝君,厚着脸皮求他帮我一回,怎知吵醒了熟睡的九秋儿,还未开口便被罚跪在冰锥上,整整三个时辰,领罚后我便再顾不上其他,忍着膝盖上的痛自己找去了徽宫,也不知是何力量竟支撑着我生生的从宫门闯到了殿内。
正殿中央睡了一条小小的火龙,这一殿的光亮便是由这条火龙发出的,我自知在这幽冥里能豢养火龙的除了帝君的墨宫,便是这徽宫了,不远处那人身披着雪色的长衫,本是背对着我,听见了声响才缓缓地转身,那时我才觉得他本就该是无欲无求的仙,怎的入了魔都能让人感觉如此干净通灵,晃神之间,已有妖卫提了棍棒准备将我撵出,他微微皱眉,伸手一挥,那几个妖卫便远远的飞了出去,再爬起来时也不敢再动,只能颤颤巍巍的跪在殿外等候指示,只听他声音如同一曲箫音,冷寂空灵,“我的殿宇不沾血腥,剥皮抽筋得去往生台。”
轻巧的一句,既解释了方才的举动又指明了我的归路,往生台剥皮抽筋,这心肠倒是与他长相天壤地别,他伸出食指轻轻往我身上一指,我即刻飞身起来,身子竟不自觉的往殿外飞去,我自知一旦出了这殿宇,便再无半分生路可寻,当下立刻有了决定,取下头上的玉叶簪,朝着手臂狠狠一划,血液滴落,殿宇瞬间就染上了冰霜,雪妖的精血,寒冰洞天,这是我在墨宫的书卷上看到的。
看到他脸上升起的一丝怒火,我竟觉得十分解气,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他突然飘至我的身边,“你不怕我?”
我笑着说道:“反正怕与不怕你都要杀我,与其让你痛快,倒不如让我称心。”
他拉起我的手臂,伸出手掌在我的伤口处轻轻抚下,伤口开始渐渐愈合,可不多时,又重新裂开,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目光牢牢地盯着我手中的簪子,“敢以玉叶为簪,你这个雪妖倒是胆大。”
他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划,随后抚上我的伤口,在他鲜血附着的地方开始慢慢愈合,我看着他轻声说道:“有人告诉我,玉叶簪可以让我不惧火焰。”在这火树弥漫的幽冥,如若没有玉叶簪我是绝迹不可能活下来的。
“呵呵……”他仿佛听到这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不禁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玉叶本是黄泉路上的水草,死去的人用来果腹,虽是阴寒之物能助你避火,却也要靠着吸食你的魂魄方可生长。”
我思绪一转,猛地将玉叶簪扔了出去,不多时便已汗流浃背,浑身燥热难耐,商皇伸臂将我揽入怀中,沉声喊了一句,“木头——”
一位黄衣小童凭空而现,跪拜在商皇的面前,只听商皇吩咐道:“去把霜魂珠取来。”
名唤木头的黄衣小童看了看商皇怀中的小妖,便已了然,不一会儿便将霜魂珠取了来,不情不愿的递了过去,嘴上呢喃道:“当初帝君来要您都不给,如今却便宜了这么个小妖,真真是可惜了。”
他将霜魂珠放入我的体内,一瞬间便清凉如雪,仿佛又回到了贺兰山阙的那片雪原中,树姥姥……心口一痛,送我入幽冥的是树姥姥,赠我玉叶簪的还是树姥姥,我的记忆自她开始,可她却非我亲人,曾经树姥姥是我所有的依靠,我以为我还能回到贺兰山阙,此刻我才明白,从我踏进月亮河开始,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鼻尖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的却也无法止住,商皇奇道:“我耗费千年才练就的霜魂珠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好哭的。”
我紧咬着牙,把嘴闭上,眼泪含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落下,头顶响起一声无奈地叹息,“罢了罢了,你这模样,看着更煞风景,想哭就哭吧。”说完将我扔给木头,“你在他肩上哭。”
不知为何得到他的首肯后我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到了泣不成声的地步,仔细想想在宴生城生活了近百年,虽不算过分坎坷,但也时常受些委屈,每当那时,我便忍住想着在贺兰山阙还有树姥姥念着我,她一定想让我好好的活着,所以我不能哭,如今再想想,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始终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活在这宴生城里,将近百年的时光里,我不曾得到,也不曾失去,可是我却活得比任何人都寂寞。
我不知哭了多久,大概当木头打完第二十六个哈欠之后,我的眼泪才算是真正流了个干净,我扬起脸看了看始终不发一语的商皇,“我……渴了。”
他一愣,径自的往内殿走去,不多时便捧出一个水晶杯走了过来,他将杯子递给我,我正欲接过,却听他道:“把鼻涕在木头的衣服上蹭干净了再喝。”
我转过脸去,看见木头一脸委屈的望着我,擤了擤鼻涕视若无睹的蹭了上去,我听见“呃”的两声,一声来自木头,一声来自商皇,我继续厚着脸皮的接过水晶杯,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口腔内一股清爽之气,像是一阵春风在嘴里吹过,我问:“这是什么茶?”
他道:“春困。”
“为何叫春困。”
木头接话道:“主君擅煮茶之道,春困是主君亲手所调,本是助眠之用,平日里我若失眠便只取一小口来饮,如今你将这一整杯喝了下去……不知……”
后面的话我却是一句也未听见,只记得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碗春困,三日好眠,醒来时我仍在徽宫,只是睡于竹塌之上,身处竹楼之中,而商皇端坐于不远处的桌案上,看他仔细的模样,好像是在布茶。
他布茶的动作未停,头也未抬,只是出声相问:“可还想睡?”
我恭敬的答道:“已是全醒了。”
“那便过来,我传你茶道。”
我犹豫道:“未霜才学浅薄,不识茶道。”
“所以才要传授于你。”
“我身负掌宫一职,如今已缺旷三日,怕是……”
他打断道:“苍邪日日宿于菡雨殿,你在墨宫和在我徽宫又有何区别。”
“我……”
“更何况你收了我的霜魂珠,我还愿亲自授你茶道,你竟百般拒绝……”他叹息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副懊悔的模样:“救你之时倒不知脸皮可以厚成这般。”
“我……”
“我还准你在木头肩上哭了整整两个时辰,木头那身衣服本是取了一寸晚霞由金线织就,被你蹭湿后木头便不愿再穿,如今日日穿着麻布短褂,看着真真让人寒心。”
“我……”
“我还……”我上前一步赶忙将他的嘴捂上,“我学,我学,我若不将茶道之术学全,绝不离开徽宫一步。”
他拿眼看着我,伸出拇指和食指将我的手指从他嘴上一根根掰开,忐忑问道:“你……可是净手呢?”
我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他,“我……我这不才刚醒吗?”
“木头——”
木头又是凭空一现,不过真如商皇所言,木头如今所穿的确实是麻布短褂,看着还真是……挺适合他的。
“唤三名宫娥……不五名……还是十名好了,将她扔进海泉里,从指甲缝到头发丝全给我洗干净了再捞出来。”
“是。”
至此之后,我便在徽宫呆了整整十年,跟着商皇潜心的学习茶道之术,虽然我觉得这茶道并没有什么用处,更何况几乎日日都是在商皇的斥责声和木头的白眼里度过,比如某日火树开得正盛之时,商皇悠然的躺在竹塌上,声音却从未停过,“我说的是仙叶,你拿天叶做什么,阿笨,那是风果,不是腰果,啧啧啧,阿笨,要用无根水,左晃三转,是左,你是用左手夹菜吗?阿笨……”
我将手中的茶具一放,“商皇,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叫未霜,不叫阿笨。”
“我知道,阿笨。”
“未霜。”
“阿笨。”
“未霜”
“阿笨。”
“未霜——”
“霜魂珠。”
“你刚才说的是左晃三转吗?”
“……”
我记得我苦心专研了整整十日才将出师之作给烹煮出来,我捧着自己好不容易烹煮出来的茶盏得意洋洋的送至商皇眼前,“商皇,快试试,这可是我熬了整整十个通宵才出来的成果,你试试看可得几分。”
那时正值他在午睡,被我吵醒后本就不愉的脸上尽显嫌弃之色,可是在我极度诚恳的注视之下他还是接过了那杯茶盏,小心翼翼的送至嘴边,我伸开双手满怀期待的示意他喝下去,就在茶盏碰至他唇边的一瞬间,他顿了一下,喊道:“木头——”
木头现身后,他将茶盏径自递了过去,“喝了。”
我委屈的说道:“商皇,你怎么这样啊?”
我眸光一转,柔声道:“木头近日多有劳累,按理应赏,你的出师之作就当是赏赐了。”
被他如此一说我心里倒是平衡不少,倒是木头满脸疑惑的想了想,自己近日吃了睡,睡了吃好像也没有多劳累啊,而且出自阿笨之手的茶,不知道能不能喝,他看了看商皇,只见商皇眉毛一挑,这是他生气的前兆,木头心口一惊,不敢再迟疑,接过茶盏便一饮而尽,喝完后还打了一个嗝。
商皇问:“味道如何?”
木头摸了摸肚子,如实禀告道:“味道清甜,入口甘爽……”
我仰脸一笑,得意的说道:“不过小试牛刀而已。”
“不过……不过……”木头“嘶”的一声,“这茶水下肚后,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似的,而且……而且……好……好辣啊……未霜,你到底放了……啊呼……啊呼……到底放了什么啊?”
“辣就对了啊,我这道茶,名叫夏热,以木姜子、天叶、目睽、桑罗还有一坨火龙……火龙……”
木头喘着气,急问道:“啊呼……啊呼……火……火龙……什……什么啊呼……”
“火龙粪便——”
“啊——”木头愤恨的看了我一眼,极力压制住内心想要狂扁我一顿的想法,对商皇说道:“啊呼……主君……啊呼……我想去……啊呼海泉里……啊呼……静静……”
“准——”
木头离开后,我尴尬的朝着商皇笑了笑,他眉头一挑,我吞了口唾沫,解释道:“你不是说火龙粪便可助长灵力吗?我为了取它的粪便可是伺候了它好几日啊。”
商皇不以为然的说道:“阿笨,你跟了我这些时日,竟连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分不出吗?”
“假……假的……”亏我伺候大殿里那只小火龙伺候得跟祖师奶奶似的,好不容易收集来的粪便我还存了一麻袋了,他居然跟我说是假的,我指着他的脑袋,“你……你……”被他瞪了一眼后,弱弱的又把指尖对准了自己的脑门,咬牙说道:“你教训的是,是我……是我蠢笨了些。”
他从竹塌上起身,弹了弹衣摆,“你这夏热委实很有创意,自明日起你便日日饮上一盏吧。”
我几乎当场毙命,真的,一点都不夸张,也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大着胆子厚着脸皮的从徽宫里逃了出来,才回墨宫,便收到了让我协助九秋儿处理祭月礼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