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喊姑姑。”
我笑眯眯地对着眼前这个约莫八九岁的少年说道。现在还是北疆的深秋,落叶卷着残风将那抹初冬的凉意灌进衣领里,像是生生沁入了肌肤里,冻的我直哆嗦。
可眼前少年明明初来此地,却全然不受风雪影响,一双沉静潋滟的眸子,幼嫩的面庞在那身衣袍里显得格外消瘦。
他就这么静默着不语,我琢磨着,然后毅然决然逼出一泡泫然欲泣的泪花,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道:“卿儿,姑姑没看到你长大,可不愿就这么交待在这里。”
果然,秀丽的眉毛微不可查得拧了一下,永远和岁数不符的沉默少言的少年终于有了些变化。他低头锁着我冻红的手指,似有一分动容,似有一点愧疚。
可不嘛,我为了照顾好他,带在身上的全给他用了。现在能活生生从杀人土匪的刀下到安然无恙站在这里,那全是我这个亲姑姑的功劳啊。
即使,我这么千辛万苦找到他,他还没唤过我一声姑姑。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我高兴地把少年抱进怀里,他满脸通红地挣扎着,在我怀里局促不安的倒像个真正的孩子,两只手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愠恼地抬起头看我,脸颊上似是未灭的怒火烧成一片。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走,姑姑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踩着那薄薄的积雪,走进一家热气腾腾的小店里。
待菜都上齐了,我一个劲给他夹菜,看着他别扭地避开我送到他嘴边的肉,然后再一口咬下自己颤颤巍巍地用筷子夹来的青菜,嘴巴鼓鼓囊囊的,眼睛却是一副不屈的神情,像极了一头想证明自己的小狮子。
好可爱…我看的心花怒放,然后,猛地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然后,咯咯的躲开他拍过来的小短手。
虽然,我这样不计后果的举动后果就是小家伙再没心疼过我这个姑姑,宁把我晾在外面吹冷风也不要我再挨他半片衣角。
唉,现在的小孩,玩玩都不行…
我讪讪收回不甘心扒着门框的手,一回头,才发现老板娘在柜台后挡不住的丰满身躯不住颤抖,大概是北疆人天生惯了的放荡不羁,叫见我这般,也还摇着那把蒲扇,摆了个甚是风姿迷人动作,轻笑:“姑娘和弟弟真是感情好啊。”
额…我抹了把内心的汗,终究还是在她慈慰的目光里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栈的床铺上单薄的棉被勉强遮住寒风,夜里明月顶着寒霜照亮了屋顶。没到半夜,我就全身蒙进被子里瑟瑟发抖,身体冰冷如铁,可脸上却热得直流汗。“啊……”嗓子酸涩到发不出声音,我心中有些苦涩,离开家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不……那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
那个曾经富饶美好的大辉……全部在那鲜血染红城墙的那晚,彻底被摧毁了。那个漫长的犹如经历了一生的夜晚,那个漆黑的再也容不下一丝阳光的夜晚,是我,是曾经的大辉最灰暗的时刻。
那晚皇兄把我塞进御花园的假山后,久久凝视着我,那是从未有过的决然和凄凉。他说:“落落,答应我,一定不要出来知道吗?”
铁蹄声混着刀剑声撕裂者耳膜,远处富丽堂皇的建筑沐浴在火海里。还记得他掌心在我头顶留下的温度,顷刻间如同风云变幻,皇兄手中长矛已经贯穿了一个举着大刀向着一个弱小的宫女的南遥士兵的身体。
他说,落落你记得,皇兄必须要去保护所有百姓,你记得,你必须努力活下去……
皇兄……恍惚间,月光透过窗台映亮床沿,慢慢照亮眼前,深深浅浅的勾勒出一个身影,敛静安然,默默看着我,那稍有些刚毅的脸庞就是那日说要离开,说要保护天下的那人……
不顾此刻这般模样,我挣扎着攥紧那人的手,只觉得那真实的触感似有一丝颤抖,却一如当年的温暖。
终于……皇兄你说过,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甘之如饴,我满足地笑了,随着混沌的意识昏睡过去……隐约感到那只探着我额头的小手像玉一样带着微凉沁入肌肤。
唔,舒服了些。然后,便再也没感觉了……
我终究高估了自己对北疆严寒的抵抗能力……
元和五年,是个对大辉皇帝来说,是个不平常的一年。
因为,她从那高高的紫禁城里翻了出来,从高高的公文里逃了出来,不惜奔赴千里,来到北疆,只为了拐带一个小孩回宫。
因为,那是她的侄子。她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君卿。
只是,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这样,任凭怎样威逼利诱、连哄带骗,都没从这小孩嘴里吐出一个“姑姑”二字。
现在,离我不远处,当事人正气定神闲地捧着书看,如山峦起伏的眉,似白玉精致的脸。
我歪着勉强能动的脖子看了半天,一会便觉得全身又被拆开重组了。或许是我龇牙咧嘴的神情太过显眼,君卿抬眸看了看我,然后就踏门出去,回来时端着一碗漆黑的药坐在我床边。已是一言未发,那意思也是十分明显。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那热气氤氲的药,心一横,为了不在卿儿面前留下负面形象,甚是豪放地一口饮尽。
唉,病来如山倒,我这是一阵排山倒海。
精神稍济,我运气丹田,企图坐起来,奈何稍稍一挪窝,全身刺痛,从四面八方潮水般侵入,挡都挡不住。我欲哭无泪,“卿儿啊,这穷店里破棉絮不挡风,烂床板还硌人……”看我这一身伤。
君卿静默了一会,用着那稚嫩的声音到:“别乱动。”我喜滋滋应下,卿儿终究还是心疼姑姑的。
后来,我有些迷糊,小君卿踮着脚才把茶碗放到了桌子上,我噗嗤笑了出来,然后就痛的直叫唤。
好一会儿,神志模模糊糊的,我忍不住一声声喃喃道:“卿儿,你长的真像我皇兄……”
“和我一起回去不好吗,你偏说你不是卿儿,也不愿喊我姑姑,不过没关系……”
“燕城可不会那么冷,卿儿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寻了五年。那日只为了这中途得来的半真半假的消息,丢下一切来到北疆,在贼子的贼窝里发现了一堆小孩,并一眼就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