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长篇小说《楚河汉界》里，我曾经借老将军周汉的口详细地描写过一只很有历史感的铁皮箱。我在书中这样写道：
这只铁皮箱是我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少佐手里缴获的。我挺喜欢它的。这箱子结实。铁皮箱体下面镶着一圈木头底座，放哪都稳稳当当的。最主要的是，这箱子上装有两条兜底拦到上面的粗绳子，是专为驮在马背上准备的，行军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军打仗，换别的箱子早就打烂了，就我这老伙计抗折腾。跟着我从关里到关外，从东北到海南，一气跑到全国解放，除了盖子上被炮弹皮穿了个洞儿，身上磕了几个瘪，啥毛病也没有。
这只铁皮箱的原型，就是蔡正国将军在战争年代使用过的一只箱子。
第一次打开这只铁皮箱的时候，我紧张得双手颤抖。因为我知道这双手将要触摸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叫做历史。
虽然，面对一个民族的历史，个人的历史记忆只能算做是一些碎片，是从历史衣角上散落下来的丝缕。但我相信，任何宏大的历史都是由无数这样细微的碎片连缀而成的。所以我想，我们这些有幸能走近历史的人，应该对手中触摸到的每一块碎片都怀有一份感激之情，都怀有一份敬畏之心。
1、中国工农红军公略步兵学校第一期学员的《毕业证书》
这是铁皮箱里年代最为久远的一份文件——一九三四年四月。
一九三三年十月，中国工农红军学校扩编为五所学校：红军大学、红军彭杨步兵学校、红军公略步兵学校、红军科技学校和地方游击队干部学校。公略步兵学校是为纪念在第三次反围剿中牺牲的，曾被毛泽东誉为“飞将军”的红三军军长黄公略，由红军第二步兵学校更名的。公略步兵学校设在江西云都县的昌村小学，学校主要负责训练红军中的连排干部。当年十二月，在学校招收的第一期步兵科学员中就有了蔡正国这个名字。
我在铁皮箱里，找到了一张保存了七十多年的《毕业证书》。
《毕业证书》是一张泛黄的纸条，只简易地折成四折，上面的一面就用做封面了。封面上方从左至右排列着四个繁体字——毕业证书，中间画着一位侧身持枪做冲锋状的红军战士，下面刻着一句口号——为苏维埃政权而奋斗！
小心翼翼地展开薄如蝉翼的纸片，就看到了内文中那一串工整的蝇头小楷：
毕业证书步字第四〇六号
学员蔡正国收执
工农红军公略步兵学校第一期步兵科学员蔡正国学习期满经本校考察学习成绩尚属合格准予毕业除呈报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备案外特给证书。
校长林野
政委张际春
公历一九三四年四月日给
这应该是蔡正国将军最早的一个，也是最终的一个学历。
来学校培训之前，蔡正国还只是红军一军团二师五团三营七连的一个副班长。四个月后他从学校毕业，留校任一营三连排长，两个月后升任连长。从此由一个普通的红军干部逐渐成长为我军的高级军事教育人才和指挥人才。
十年后，蔡正国任抗大第三分校校长，为八路军培训了大批基层军事指挥员。后来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的迟浩田上将就是当年抗大第三分校的学员。至今，迟浩田将军提起蔡校长时，言语中还充满了敬仰之情。
二十年后，蔡正国将军在朝鲜战场上指挥五十军浴血奋战。在第三次战役中机智地歼灭了英军第二十七旅皇家来复枪第五十七团一部和英军第八骑兵（坦克）团直属中队（皇家重坦克营）全部。使美军第五师和南朝鲜第八军的侧翼暴露出来，造成了“联合国军”的恐惧心理。志愿军趁机发起反击，从全线防御转为机动进攻，一举扭转了整个战局。此次战役五十军受到了志愿军总部和彭德怀的表彰。
2、一九四〇年间的《委任状》
我没想到当年的《委任状》会如此气派。大开张的纸，纸质很厚实。印刷也很精美，肉粉色的底纹，靛蓝色的边框，边框极粗，但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由极细致的花边构成。巨大的红色印章醒目地盖在委任日期“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二五日”上面。
看到这里我才突然醒悟，这样正规、洋派的委任状应该是第二次国共合作的产物。否则，文中是不会有“中华民国”和“上校团长”这些字样的。
（第十八）集团军第百十五师委任状队字第伍伍号
任命蔡正国为第一百一十五师教导第二旅第四团上校团长
此状
师长陈光
政治委员罗荣桓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二五日
3、与林彪有关——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彪负伤前的最后一次报告
林彪戎马一生，却只负过一次伤。这就是发生在一九三八年三月的阎锡山部队误伤林彪事件。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太铁路要隘娘子关失守，山西的抗战形势急转直下。为了扭转抗战局势，中共中央决定划华北为四大战略区，即以一二〇师开辟晋西北，一二九师开辟晋东南，一一五师分兵开辟晋西和晋东北地区。时任一一五师师长的林彪接受命令后，带领部队由晋东南转往晋西吕梁山，在吕梁山和太岳山脉一带开辟了晋西南抗日根据地时期。驻扎在一一五师侧翼的是国民党的阎锡山部队。当时国共双方正协同作战，共同抗击日本鬼子。
林彪在那时刚好得到了一匹名为“千里雪”的好马。这匹马高大健硕，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奔跑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有了这样一匹好马，林彪当然爱不释手，每天早上都要牵到村外去遛马。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日这天的清晨，林彪照例起来遛马。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大雾弥漫。晋南山区的春天历来多雾。当地流传的民谣这样形容说：吕梁春多雾，闻声不辨物。只听耳边响，不见眼前过。警卫员见下大雾了，就劝林彪不要出去遛马，但林彪不听。林彪穿上在平型关战斗中缴获的日本鬼子的黄呢大衣，骑上“千里雪”，独自向村外跑去。出了村，林彪就沿着山间小道一路策马飞奔，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阎锡山部队的防区。
正在防区内警戒的阎锡山的部队的一个班长，突然看见一个身穿日本军大衣的人骑马飞驰而来，立刻断定是鬼子，当即下令开枪。结果子弹从林彪的前胸打入，洞穿了右肺叶，林彪立刻应声倒下了。
林彪负伤后，先到延安治病，后又转到苏联养伤。一一五师遂由陈光代师长指挥。
就在这次误伤事件发生之前不久，一一五师刚刚在晋西胡家窑召开了教导大队副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主要研究培养、训练、补充干部的问题。林彪在这次会上专门做了报告。
我在铁皮箱的历史文件中看到的这份报告，是蔡正国参加会议时在笔记本上做的记录，上面标明的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三日。
这应该是林彪在负伤前做的最后一次报告。仅仅十几天后，就发生了震惊国共双方的阎锡山部队误伤林彪事件。
1938.2.13于晋西胡家窑
林师长在教导大队副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上的报告
创造干部的重要性
根据创造干部的方针然后才确定教育方针。
补充干部在战争中之消耗损失，并应付将来部队扩大之需要。提高加强现部队中之干部的战术素养。
供给友军的干部散布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去，更进一步来团结友军。
培养那（哪）一级的干部
I军事上排连长，政治上指导员及文化教员。还需要创造一大批管理供给人员（政治队）。教育方针，军事上着重排以下的动作，政治上着重培养连队指导员及文化教员，并补充些缺额的管理供给人员。现部队中这些人员缺乏政治生活，动作散漫，所以还要重视改造。特别注意加强这些人员的政治教育。
II创造干部的质量
A军事干部着重战斗经验的整理及政治上思想意识的锻炼。
B政治干部要有相当的军事经验及军事常识。
课程
军事上排连战术教练、射击教育、防空防毒、土工作业、纪律内务条令，在军事上就进行这些课目，在政治上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中日问题、党的新策略路线，文化教育唱歌算术。另外唱歌要与政治文化联系起来。（利用唱歌的办法来识字，使他不易忘记）现部队中准备统设文化教员。现教导大队取消文化课，识字他们将来回到部队中去再去学习，现在可加强其军政教育时间。
对学员（将来干部）的要求
不论平时战时有单独工作能力，在平时能管理教育，战时不完全依靠上级，有独立指挥能力。
在政治上每一个人都有坚定不移革命立场（无产阶级的立场）。
平时有管理教育这是对军政能力上之要求。
其次要养成一个优良的作风。平时工作有突击性，并能保持经常性。
教育方法上的原则（教授法）
A打破平均主义的观点，总舍得丢掉一些不必要的课目，同时教授者没有估计学员是否收效。
B要分缓急和轻重，我们一般原则要适合于战场上的需要，军事上着重于进攻战斗，政治上新的统一战线党的建设，要以少而精的原则去进行。
C配备课目要按此原则，军事政治教育要与日常实际生活联系起来，教授法。多讲实际经验与比如，来解释这个原则。进度表不要过快，每周要以新的课目作标准，复习旧的课目，首先要确定标准，其次注意学员的讨论及自学的办法。
教材以苏联步兵战斗条令作基础，其他教材不要去东扯西拉，并以前方部队所作的为标准，制式教练上只要大的动作合乎战术原则，小的原则上有毛病不去讲他。
日常生活问题
尽量做到比普通连队好一些，不能过（份）要求太高。
健全救亡室的组织和工作，加强党的会议生活，正确的开展思想斗争，注意政治上的团结。
军事上注意军风纪律及礼节上之养成，严肃紧张。
学员条件要好，思想意识要正确，相当聪明，挑（调）皮捣蛋的不要（因这些人本质上坏）
4、与腾代远、贺龙、关向应有关——一九四〇年八路军一二〇师的参谋工作会议
一九四〇年的三月，几乎在同一时间，召开了三个不同阵营、不同层次、不同内容的参谋长会议。
第一个会议是蒋介石在重庆召开的全国军以上参谋长会议。蒋介石准备在这次会议上宣布八路军下属的十八集团军的“罪状”，以“破坏抗战、破坏团结、违反军纪军令”的罪名，对十八集团军进行“讨伐”。三月八日，前去参加会议的十八集团军参谋长叶剑英舌战群儒，在会上做了《作战与磨擦问题》的长篇发言，用大量事实宣传我军抗日的业绩，驳斥了国民党顽固派对八路军的种种污蔑，取得了广泛同情。
第二个会议是三月九日由日军华北方面军召开的兵团参谋长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华北方面军副参谋长平田正判说，晋西北地区“近来共军渗透颇为显著，任其发展下去，不久即可能变成完全赤色地带。若不趁其根基尚未巩固之时，彻底予以剿灭，则其祸害恐将波及河北、蒙疆。”会议决定进行夏季大扫荡，由在山西中部的日军第一军与驻蒙军相配合，5月准备，6月“消灭盘踞兴县、临县、岢岚地区的共军”。
就在日军开会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日这天，八路军一二〇师在山西临县的窑头村召开了由旅以上参谋长参加的参谋工作会议。与前两个会议不同的是，这完全是一个内部整训的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研究健全参谋工作制度和完成一九四〇年的整军计划。会议开了两天，由一二〇师师长贺龙代表主席团致开幕词，由中央军委参谋长腾代远致训词并做了长篇结论发言，最后由一二〇师政委关向应致闭幕词。
一一五师的有关人员应该也参加了会议，否则就不会有蔡正国留下的这份详细的会议记录了。从会议记录上看，至少大名鼎鼎的“陈支队”一一五师独立支队的支队长陈士渠参加会议并做了报告。蔡正国应该是随陈士渠一起来开会的，他当时的职务是“陈支队”第一团的参谋长。
面对这份详细、完整的会议记录，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只读了三年私塾，终日在战场上厮杀的军人。
我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孜孜好学的人。婆婆为我证实了这点。婆婆说部队号召学文化的时候，很多领导干部坐不下来，也坚持不下去。他从来都是最自觉的学员，次次不落。说到这里婆婆突然笑了。婆婆笑着说，上文化课的人总是越来越少，常常到最后人都跑光了，文化教员就只给他一个人上课。
难怪十几年后，已经担负副军长职务的蔡正国能在抗美援朝的战争间隙中，悉心研究战术问题，挤时间写出了一本《反登陆作战战术问题》的学术论著。据资料记载，这本“著作……写成后，反复修改校订，印成正本……临牺牲前，还在用以教育部队。”
看着记录里那些排列有序的（一）、（二）、（三）；1、2、3；(1)、(2)、(3)；I、II、III；甲、乙、丙、丁和A.B.C.D，我又猜想，他必是一个行事严谨、心细如发的人。
婆婆说对。婆婆的眼睛突然有点红，慢慢地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1940.3.10于晋西北之临县窑头一二〇师参谋工作会议笔记
首由贺师长代表主席团致开幕词。
内容大概有下列几点：
检讨过去一年来参谋工作的成绩及经验教训，发挥到今后参谋工作中去。
今年参谋工作的主要任务。如何完成一九四〇年的整军计划。
会议召开时候的环境及国共两党的关系，仍然是摩擦。国民党的政治部长陈诚正在广东韶关发表演说八路军游而不击的滥言。国民政府对我八路军在待遇装备供给上完全不平等，去年全年（1939）给我们发了二门炮三百发弹二十五万发子弹，在战斗中消耗已超过其三倍，完全依靠自己在战斗中去解决。
宣读了国府给指挥广西作战不力撤职裁判的一些将领的电报。
对陈诚、白崇喜降二级之区（处）分，并有部分的团长、师长、军长撤职裁判，取消改编为无名师（番号不明）之名称。
次下接着国府派到一二〇师之于胡视察员讲演及决死队续范亭、李力果、雷任民、陈士渠等报告。
最后由滕参谋长致训词：
首向晋西北新军领袖致敬意。
要克服参谋工作中之缺点，对今后参谋工作有莫大之帮助贡献。
对此次会议的希望要发扬红军时代的英勇善战及灵活的战略战术。
我们在与日本作过六千次以上之战斗中实验，就是组织战斗中暴露许多弱点。原因，参谋机关的组织机构不健全。要使今后参谋机关真正能够完成组织战斗的任务，要求参谋人员在技术修养上提高一步，由战术参谋提到战略位置上去。同时，有些未到参谋工作岗位的同志不重视甚至轻视参谋工作的观点是不对的。
参谋人员要有高度的修养，打胜仗不称功，失败不退位（推诿）及责任，遵守参谋纪律。
现参谋工作还不健全。应当注意吸收一部分有智识（知识）及相当军事理论和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材（人才）来培养其做参谋工作，加强工作效率。
这次会议要很好的去总结检讨工作中之经验教训，和确定今后参谋工作的努力方向。会议以后按此方针努力的去完成。
全国陆军数量261D，八路军只占三个师九十分之一的比例。日本在华北有四十余个师团，八路军在华北钳制了敌十七个师的兵力，希望于、胡二委员回到国民党中央后向蒋、阎二统帅反映八路军在敌后的实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