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罗彻作为德莱文的副官,他站在最接近德莱文的墙垛后,指挥着全部守军的轮换与攻击频率。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面对地狱军团粗暴蛮横的进攻,稳扎稳打便是人类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应对。
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铺天盖地的箭雨在热砂城与城前的平原上肆虐。羊蹄怪的数量太多了,并且根本无惧死亡,它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用来消耗人类的体力,还是兴奋的喷着热气、吐着口水、癫狂地冲向挡在城门前的老人。只要能尝到鲜血的味道,它们可不管鲜血从谁的身上喷出来。
热砂城守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重装步兵正在一个接一个的崩溃,塔盾防御面出现了大量缺口,弓箭手与步兵的死伤正在迅速增加,军医也不再徒劳的将尸体拖下城墙,因为目光所及全是血肉模糊的残尸。守军甚至没有办法打破僵局,只能任由羊蹄怪群冲向德莱文,他们只能尝试着在羊蹄怪与德莱文接触前多去射死几头,减少德莱文体力的消耗。
将全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听起来有些愚蠢,但守军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不营造出一条供给德莱文大展神威的窄路——就像鹰血峡湾——以区区五千兵力绝无可能抵挡住两万地狱大军。可悲的是,这条窄路没有鹰血峡湾那么长,不足以将两万大军坑杀,而他们的希望德莱文千人长正在渐渐不支。
放在五十年前,守军们还有其他的办法打破僵局。比如派出一支教会引以为豪的重装骑士团,从侧翼驱赶、骚扰地狱大军,或者游荡在地狱大军的侧翼,趁着羊蹄怪群出击时从中间切入,将其冲散……但守军现在没有军马,一匹都没有,如今骑士只在万人团中才有编制,因为万人团要负责正面攻击地狱军团的任务。而只负责守护城池的守军中就只有步兵、魔法师和教会人员。
而对这次保卫战而言,魔法师的作用就仅止于快速地挖出一条护城渠了。热砂城守军中有五十名土系大魔法师,一百名火系大魔法师,以及二百名祭司。土系魔法师和火系魔法师的魔法距离不够,硬要使用的话,就会在杀死羊蹄怪的同时把德莱文也送上天堂,烈火和岩块可分不清敌友。至于祭司,他们掌控着光明之力,可惜神术的攻击距离和长枪差不多,除非羊蹄怪冲进城门或者攀上城墙,否则祭司们也只能利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充当军医。
绝望的气氛渐渐在城墙上方蔓延,拉着弓的箭手感到了绝望,举着塔盾的步兵感到了绝望,操作着重弩的后勤军士感到了绝望……
就在此刻,他们爆发出汹涌如潮的战意。绝望让他们觉得自己的肌肉又恢复了活性,布满淤青的手臂再次充满力量,酸疼的大腿又能再次站立,塔盾与长弓变得如羽毛般轻盈。
即将成为殉道者的念头让守军们感到了责任与荣耀。是的,他们要战死了,可是这是光荣的死去!他们没有逃避恐怖的怪兽,他们秉持着心中的正义,他们无愧无心无愧于自己的灵魂,他们是为了保卫自己所爱的人与故乡而死!
只懂得迎接胜利的军人不足称道,而欣然面对失败,在必将到来的败势面前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军人,才会让人铭记。
拉罗彻也是如此,他也许嘴有些贱,喜欢欺负弱小,还会嫉贤妒能,但这种人往往最重视荣耀二字。作为一个军人,他绝不会做出逃跑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来,他要和自己的兄弟一起等待羊蹄怪破城的一刻,他要像他所敬仰的德莱文千人长一样挺胸面对潮水般的敌人。也许心中有所畏惧,但他绝不会在脸上露出丝毫的情绪,他要给这些地狱来客看一看人类的气节与尊严!总有一天后人会将这群背负着罪孽、不知信仰为何物的怪兽杀回地狱中去!
与热砂城共存亡!
悲壮的气氛迅速取代了绝望,每个军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他们只是凡人,无法使用斗气,但在此刻却都拥有着与德莱文相同的战意。力量弱小,但灵魂却不一定弱小,也许地狱生物能摧毁他们的身体,能在他们的家园肆虐,但只要反抗之火不曾熄灭,热砂城与人间总有一天会回到人类的手中。
他们拥有着不灭的信仰,而地狱军团却只有腐烂的贪婪。
满脸悲壮与决绝的拉罗彻站在城头,风将他染上尘土的金黄发丝吹向后方,皮甲上布满了鲜血与擦痕,竟有了些悲剧主角的味道。可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一脸漠然的路西法不知何时出现在拉罗彻背后。
拉罗彻感觉到了路西法的到来,细长如柳叶的眼睛向后瞄去,说道:“我警告过你,让你早日离开热砂城,现在你后悔了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
“看来你真的是个外行,只会耍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热砂城要被攻破了。德莱文千人长尽了他的全力,可卑鄙的恶魔根本不敢站出来与他一战!只会让这些肮脏的羊蹄怪来消耗他的体力,无耻之极!如果我们能有足够的兵力,打败他们易如反掌!”
“兵不厌诈。而且世界上也没有如果,热砂城不足以负担更多的守军。”
“呵,我知道你这种不懂荣耀为何物的人就会这么想,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是不是觉得就你明白这些事?很抱歉,你再聪明也要和我这个笨蛋死在一起,不要打算逃跑,热砂城没有逃兵,我会立刻拔出剑砍了你。”
“土狗,我不得不打断你想要成为殉道者的幻想……因为我还不想死,我相信如果能活下去,并且守住热砂城的话,你也不想死。如果你现在开始听我的,我们就能胜利。”
“哦?你想在我们面前再次上演给利迪亚那个胆小鬼看过的奇迹吗?醒醒吧!你只是个凡人!你不是神!现在只有天使能拯救我们!对面是数万大军,凭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家伙能做到什么?”
周围的守军都听到了拉罗彻与路西法的争吵,许多责难的目光投到了路西法身上——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个无法接受败亡命运的疯子。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狂热的情绪中,抱着即将成为殉道者的荣耀而战斗,唯一一个能保持理智的人反而成了异类。
异类可以拯救他们,但他们听不进去,因为人类——任何有智慧的生物——都不喜欢异类,连上帝都不喜欢异类,把异类打入了地狱,路西法怎么能责怪这些人呢?
路西法感到头痛,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正确的答案从来都未必正确,人们也不一定会去接受。人们眼中的正确答案,是多数人想去接受的答案,需要真实吗?不需要。正确与错误,取决于立场。哪怕这个正确答案能救他们的命,人们也会为了能继续抱成一团坚持着错误,然后送命。
路西法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无奈,他并不为此愤怒,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世界之理——人们需要安全感,而成为大多数能给他们安全感——可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异类的手中。路西法敬佩这些人舍生忘死的精神,但他不会死,也永远不会赴死。他就是当全城人都拿起武器勇敢面对不可战胜之敌时,躲在墙角里思考着怎么能战胜敌人的家伙。
人们会觉得这样的人懦弱,会觉得他无能,会斥责他是逃兵,但路西法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异类。他不想被同化,不想被狂热的情绪占领大脑,不想人云亦云跟着大队伍去死,这也有错吗?
他想要创造的,就是一个自由的、异类也能活下去的世界。
路西法低下头,又抬起头,用重生为人后最真挚的目光看着拉罗彻,说道:“我只请求你一件事,请把德莱文阁下救回城中。”
拉罗彻没有回答,但路西法看得出他被自己的真挚打动了。人与人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却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真诚,这是以眼睛为媒介、在灵魂层面的交流。
救回德莱文的要求并不过分,既然德莱文也无法阻止地狱军团攻入城门,为何不让他与战友死在一起呢?路西法觉得拉罗彻能想通这个道理,他就是希望让拉罗彻如此去想。
但实际上路西法知道,守军们尽管已经有了破釜沉舟以身殉道的架势,但他们心中仍有希望,他们的希望就是德莱文。德莱文一刻不死,守军们也就不会蠢到去赴死,这能够带给路西法宝贵的时间。
“德莱文千人长回来,谁去守城门?”拉罗彻只迟疑了不到一分钟,作为一个军人,他有着快速思考的好习惯。
“军人。”
路西法的回答简洁有力,让拉罗彻愣了片刻,然后开心的哈哈大笑,笑的那一对丹凤眼里都流出了泪水。
“我去带他回来,他是一位圣人,他应该死在战友当中。”拉罗彻说罢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命令几个百人长开始组织救援队。德莱文可以跳下城头,却没能力跳回来,他们只能开城门救回德莱文。
就在此时,城墙上的守军发出了惊疑之声。
“退兵了……”
“羊蹄怪逃走了!”
“地狱军团停止攻击了!”
惊疑声变成了欢呼声,路西法与拉罗彻也连忙朝城下望去。只见一批刚从大阵中奔出的羊蹄怪跑了不到半里路就停住了脚步,一阵骚动后转身奔回了大阵。守军们屏息凝视,等待着地狱大军新的攻击。
可是没有。
如同暴雨骤停,地狱大军再次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他们害怕了!我们赢了!”
“感谢主的保佑!”
城墙上的守军们陷入了疯狂,纷纷扔掉了手里的武器互相拥抱欢呼,尽管身体疲惫,每一根骨头都在哀鸣,可兴奋的心情让他们无法坐倒在地。在一分钟前他们还觉得自己死定了,一分钟后却发现敌人停止了攻击,哪怕只是暂时的,但也足够让他们得到喘息之机。
要知道守军的死伤只有几百人,损失的更多是体力,而地狱大军死掉的几千头羊蹄怪可不会随着时间复活过来。更不用说身为大剑师的德莱文了,他只要睡上两个小时,让军医给他覆上一些安神的药草,就能再次生龙活虎的挡在热砂城门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恶魔怎么会这么蠢?他们能想到,狡诈的恶魔自然也能想到,停止攻击是几个意思?有点头脑的百人长没有和同袍一起欢呼庆祝,而是一头雾水,拉罗彻迷茫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城下,不知如何是好,该继续开门去把德莱文千人长接回来吗?还是稳妥起见直接派军医去城门前为他治疗?
只有路西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暗叹了一口气,想起过去与那位大王相处的岁月,简直不堪回首。
真正的敌人要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