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在游行队伍里结识了向北,我的房门就成了把守不严的海关。他只要没课就来我这里静坐。说他静坐,一点也不过份,因为除非我像记者提问那样去主动问他,他坐在那里基本上不说话,只是任凭时间大把大把地过去。有时候从早到晚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黄昏我说我要出门办点事了,他才不得不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就跟一天八小时按时上下班一样。他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既无辜又坚忍,仿佛我和他之间有个官司,非要从我这里讨个说法不可。我知道我欠了他两个茶叶蛋,我不过是欠了他两个茶叶蛋而已。看来这两个茶叶蛋非得用我这个人来还不可了,非得牵出一桩姻缘来不可了,可以写篇散文,题目为《茶叶蛋情缘》或《以茶叶蛋为媒》,文章嘛要以茶叶蛋为线索,用茶叶蛋这根红线将一颗颗珠子串起来。
对于我这样一个“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去恋爱去结婚的单身女子来说,向北是很容易长驱直入的,何况我本来就认为任何一个年龄相仿并看上去顺眼的未婚男性都有成为我丈夫的可能,也就是说现在他们都是我潜在的未婚夫。有一天向北在静坐了大半天之后,先是一阵子犹犹豫豫突然又果敢决绝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扁盒子来塞到我手上说,“给--”。说完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关注着我的脸色,等着我的裁决。我把那盒子打开来,一股劣质脂粉气息使我晕头转向,险些窒息,原来那是一盒体积很大的粉饼。我是从来不用粉饼这种东西的,我认为脸上涂一层白粉会显得很蠢,我并不反对别人用,但我坚决反对自己用。我猜测这粉饼很可能是从我们学校门外的夜市小摊上买的。我想象他买粉饼的过程,向北这个身高近一米八的男人先是远远地望着卖女性日用品的小摊,然后下定决心向它走过去,装出一副心不在蔫的样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我会喜欢什么,一边用眼睛迅速扫瞄摊上的内容,小摊大嫂关于女朋友这个话题的热情问候和关于送何种礼物的殷勤推荐使他更加腼腆,好大喜功的心理使他一下子相中了这个颜色鲜艳个头老大的红色粉饼盒子,是啊,既然一样价格,为什么不买个体积大的呢?付钱之后如获至宝地揣到兜里,回到宿舍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并想着怎样把它送给我以及我拿到它时的表情,整整一个夜晚这粉饼的香气都氤氲着他的梦,等到第二天见到我时却因为最终还是担心不能讨我的喜欢而迟迟不知如何拿出手了,许多事先想好的生动台词到了嘴边全部丢失,只说了一个字“给--”,其实他不知道他竟歪打正着了,“等闲言语变瑰琦”,以素朴的语言方式达到了瑰琦的效果,或者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吧--而我常常被这样的表达方式感动,就像大树那句“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感动了我一样。于是我拿着那只几乎跟麻酱火烧一般大的粉饼对向北说,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真的非常喜欢。向北脸上立即流露出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轻松笑容来。我把粉饼放到书桌抽屉里去,我知道我要把它放到过期变质,放到多年以后当我拿起它来充满疑惑,竟不知为何物,然后无比惋惜地扔掉。
像互相赠答一样,我决定也送给向北一件小礼物。我环顾了一下我那乱得灾难深重的屋子,从墙角取来一个雕在圆圆水泥底盘上的彩色小佛像,那是李洁抒千里迢迢去约会那个崇拜她的小和尚时从外省那个大造假古迹的佛教山上带回来的,那山上正在用水泥钢筋混凝土制作成千上万的大佛小佛,最小的这一种是放在雷同的模子里像打油酥烧饼一样大批量地制作出来又糊到山崖上去的,可看成是最小的石窟。我这一个是从崖上快要脱落的地方抠下来的。它看上去真的像一只火烧。我曾根据这个寻思过为什么食堂里不把烧饼打制上佛像花纹或干脆把馒头做成佛的形状呢?向北把这信物无比珍爱地捧在了掌心里。他赠我一只麻酱烧饼一样的粉饼,我赠他一个油酥火烧一样的佛雕,算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吧。
彼此赠送过信物,感觉跟从前就不太一样了,有一种已经预订了什么的那种感觉,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我们开始找些话来说了,我们谈论土豆怎么炖才好吃,一谈就是一上午;下午谈冬瓜的烧法,冬瓜是切薄了好还是切厚了好,一谈又是一下午。这样局面稍有改观,由静坐变成了开会。为了尽快地结束静坐和开会的局面,我去超市买来一副跳棋,向北一来我就和他下跳棋。这样我们又成了在一起进行体育比赛。下跳棋特别容易打发时间,下着下着大半天就过去了,我想这样多么好,有个人陪着下棋,下着下着这一辈子就过去了,这样多么好。我还规定每下完一局棋就要往输者的额头上用胶水粘根小纸条,结果到头来向北的额上白条子飘拂,像是举起的投降旗子。单从棋艺上看向北这个人的智商远不如我,这正合我意,找个智商不如自己的丈夫应该好对付些。
大树举行婚礼的那个星期六上午,我一大早打电话给向北,问他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扮演一回我的未婚夫,和我一同去参加老同学的一个婚礼。我解释说在婚礼上肯定会遇到不少大学同学,我如果孤家寡人地去,看见别人都成双成对,在怜悯目光的笼罩之下,我担心自己会受刺激,所以决定找个人陪我一起去。向北被我这个提议弄得激动异常,他无比郑重地问我他该穿什么衣服看上去才能像个未婚夫,我说未婚夫又不是像交警护士或教师那样是一种职业,没听说过在衣着上与不是未婚夫的人有什么区别。他于是又问未婚夫是不是一般要穿戴得很新,我说,可能吧,可能穿得新一点,不过也未必吧。我们约好时间在学校大门口见面,当我见到他时,笑得肚子都痛了,现在是三十五摄氏度的大热天,只见他板板正正地穿了一身灰青色毛料西服,里面是雪白衬衣,一条像红鲤鱼一样的领带紧紧勒着脖子,脚蹬一双黑色大皮鞋,这是穿戴;再看头发,是油亮油亮地打过摩丝的,而且用梳子精心梳过,像刚刚犁过的田地那么一陇一陇地齐整着。我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是未婚夫,倒像是新郎了,就差再在胸前戴上一朵大红花,你这样到婚礼上去能喧宾夺主。我让向北先陪我去一个在省画院工作的朋友那里拿了一幅裱好的书法,这是我委托朋友写的,是我送给大树的结婚纪念品,那上面用非常难认的小篆写了“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看上去倒也古色古香的。向北看了好几遍也没能看懂是什么字。我就说,没什么,无非是祝福的吉祥话。
大树的婚礼像是用一大堆形容词堆积起来的一篇空洞而华丽的长文,大树和他的新娘是这篇长文里频繁闪现的两个意象。我和向北走进酒店的时候,婚礼已经进行到朗读结婚证,那两个厚敦敦的本本远远看上去又红又亮,似乎要照彻这一辈子。大树新娘的脸形略略呈正三角形,也就是说上窄下宽,这使她看上去虽然少了灵气但却显得很本分,五官看上去也周正得很,眼神稍稍向下,介于温顺和心计之间,视角范围若用半圆仪测量的话大约总在45度左右,刚好只看得见大树以及大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另外新娘体格比较高大,大约相当于我这样的一个半到两个--我认为就是仅仅从这方面讲大树也是对的,他等于一下子娶了一个半到两个我叶如意这样的,真是划算。总之新娘一看就是好媳妇的样板、好媳妇的模型、好媳妇的标本,要做一个好媳妇不妨根据她的样子像写大仿那样进行临摹。看见大树和他的新娘紧挨着站在一起,我便想象着他和她如何肌肤相亲。大树在那座种满丁香的校园里曾经与我紧挨过的肉体将永远带着我的气息,我的气息就是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在大学毕业前夕我每天用的护肤品是七毛钱一小袋的银耳珍珠霜,常穿的是一件绿色工装裙,上面散发着衣服箱子中的卫生球味,所以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是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儿,大树对这种味道将永远挥之不去,如今他又去靠近这个女人,也就是说我的肉体和这个女人的肉体也等于间接地挨近过了,这个女人身上也会有一股1993年春末夏初的味道,一股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道。我想着他和她如何做爱,那个新娘裹在婚纱里的肚子在我目光的幻觉中竟开始一点点地隆起,十秒钟左右竟隆成一口倒扣的大锅的形状,犹如那种在瞬间展现花儿开放全过程的影视镜头。与我恋爱过的男人正在与别的女人举行婚礼,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最容易产生灵感。
去参加婚礼的几个老同学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有一个女同学直接劝说我不要难过什么的,我说,你看我像难过的么,难过的话我就不来了,是不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我不仅不难过,而且要比大树和他夫人幸福得多,我就把身体往向北那里靠了靠,向北责无旁贷地用他长长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向北是何许人。我是横坐标,他是纵坐标,我们俩共同确定了一个牢固的点一个不变的位置。我和向北成了一个点,我们这个点一起向前移动着。这是我和向北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在此之前我们连手指尖都不曾碰过一下,即使下跳棋也没有不小心碰过手指尖。我们并没觉得突兀,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做就是算不上铁定之约也算得上蓄谋已久,现在不过是根据剧情需要来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这就像两个本来就相互倾心却没有道破的男女演员,正好被安排到同一部影片中演一对有激情戏的恋人,他们一定会假公济私。向北的装扮有点夏行冬令,颇引人注目,我则穿了一件米色小碎花的太阳裙,构造简单。我们俩像双人花样溜冰那样在人群里穿行,最后我们来到最前面,最靠近舞台的地方,那里离大树和他的新娘很近。这时候大树看见了我,我冲他微笑着点头示意,还摆了摆手,他的表情马上不自在起来,后来竟变得心不在蔫,该向父母鞠躬时他的脑袋朝错了方向,竟对着台上的卡拉OK机鞠起躬来,逗得大家哄笑;轮到介绍恋爱经历了,他有点不耐烦地以一言以蔽之,说我们是家里托人介绍相识的。他把“家里”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大树的父母和奶奶正襟危坐在那里,像出土的汉代石像,看着自己的儿子或孙子成亲大概也很有成就感吧。仪式完毕,在宴会开始之前,大厅里乱轰轰的,我和向北偎依着走到那对新人跟前,把带来的礼物送上去,我说,不过是一幅字,礼轻情义重,如果能挂到你们的新家里,我会很荣幸。还不等大树讷讷地表示出一点什么来,我就拉着向北快快告辞,翩然而去,一出酒店就拦了一辆出租,打道回府。大树的古汉语底子还是可以的,他一看就会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想象着他读那幅字时的表情和心情,禁不住心花怒放。整个过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神秘女郎,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般的感觉。
从酒店里飘出来的《婚礼进行曲》还在追赶着我,回响在耳边。我知道如果我非常爱大树,如果旧情难忘,这时刻我无论如何也应该哭泣,会把这个曲子当成《哀乐》来听。但是我没有,一点也没有。
向北扮演未婚夫一直从酒店里扮演到的士上,扮演到学校门口,扮演到林荫道上,扮演到我住的那幢楼的楼梯上,扮演到我的门厅里,扮演到我的卧室里。在我的卧室里他还一直想扮演下去,最终扮演到床上去。我说行啦行啦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厚着脸皮说,怎么能完成了呢,我不想就此完成,我不就是你的未婚夫吗?
未婚夫这种身份就相当于参加工作之后的试用期,有待于转正。
不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大树的电话,他说了很多废话,在一大堆废话里面包裹着一句他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不太好。”我说,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见到的那个新娘非常非常好,一看就是个良家妇女,谁找了她谁有福。他那边长久地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电话费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一点一点地白白流逝着,我仿佛看得见计价器显示屏上红色数字在间隔地跳动。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问那天我送他的礼物怎么样。我指的是那幅字。大树说我是想折磨他,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心思去折磨别人的丈夫,如果真的要折磨的话,还是自己找一个来折磨的好。最后我劝他把那幅字挂到他们的婚纱照旁边去,又说那幅字是请什么著名书法家写的,价值上万。扣了电话我仰面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直骂,哼,他自己都洞房花烛夜了,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都颠鸾倒凤了,都被翻红浪了,都要生出一个小树来了,竟然还对我有个男朋友耿耿于怀,他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他自己做婊子却极力主张别人立牌坊--他那么专制,他以为他是皇帝么,就是皇帝也休想让我买他的账。
骂了一阵,骂得满口芬芳,我感到痛快多了。骂完以后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向北,想马上见到他。这种想见他的念头对于我还是第一次有,而且一旦有了就那么急切。我打向北的电话,那边没人接,我就打到他办公室里去,人家说他没去,我于是继续拨打他住处的电话,没人接,就再拨,再拨,像拨打火警那么急切地拨。我要一直拨到他从外面回来进门拿起话筒来为止,如果找不到他,我就整整一个下午让自己听着那边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耳边听着接通的电话铃声总比扣掉电话寂静无声让人感到安慰些,聊胜于无吧。我突然觉得一个女人心里如果没有一个男人想着是不行的,哪怕她想着的这个人在南极,哪怕十年不见,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想着也比从肉体到灵魂完全是自己一个人要踏实,就是走起路来也稳健些。我要向北马上来,现在最有可能受我召唤的就是他,他离我最近,我不知道让他来做什么,大概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想让他到我这里来,我需要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听我骂骂人,看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冲我笑或者哭,总之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也不能了,此时此刻向北是我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