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子里很成功地闷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傍晚才决定下楼去打开水,顺便放放风。我在路上遇见邻居就微笑着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可是打完开水往回走的路上迎面碰上了简栈机老头,一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我就知道这下子完了,不说话是绝对不行了,说话少了他也不会放我走的,每次在路上遇见他都得说上至少半个小时才能罢休,他太寂寞了,比我这个单身女子还寂寞。于是我后悔出来打开水了,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眼看就要前功尽弃。
我说,简老师,你好!
简栈机老头有点不悦地说,如意,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这女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儿不太好,你怎么总是见了我就恭恭敬敬地叫简老师呢?
我说,不叫你简老师,那叫你什么呀?
简老头说,反正叫老师不好,太生分了,我可是从来没叫过你叶老师,对吧?
我想这个花花老头总不至于想让我肉麻兮兮地管他叫栈机吧,我解释说,叫你老师也叫得着嘛,你是革命老前辈。
简老头的脸不太好看了:什么老前辈,我有那么老么,人家都说我是六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脸,四十岁的身板,三十岁的体能,二十岁的心灵,十岁的性情。现代医学越来越发达,人的寿命都延长了,据说人的正常寿命应该是一百五十岁左右。孔子说三十而立,现在有一种新说法,叫五十而立。我要是不更换心脏上那个零件的话,早就去见上帝了,感谢现代医学让我已经多活了十年了,多活十年其实就等于多活二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十年里医学又有了新发展,又可以继续治疗我的病了,又可以延长生命,延长至二十年以上,多活二十年其实就等于多活四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二十年里科学又进一步发展,又有了治疗我这病的绝招,我便不是多活二十年而是多活四十年了,多活四十年就等于多活八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四十年里医学又……
我打断他的话,不无讽刺地说,照你这个逻辑,我们大家都可以永远不死了,毛主席万岁,那我们应该无限岁了。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而是继续说下去,如意呵,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那我一定要追你,一定要追你。
后来他的表情变得朦胧,像在做白日梦,像在冥想,声音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低沉,像潜意识的外化,听上去只是一种呢喃了:如意,如意,你特别像我大学时代的女友,你知道么,特别,特别像,你的身躯小巧而充满蛊惑,和她的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她是资本家的女儿,没毕业就去了香港,如意,如意,你要是再扎上两条麻花辫子系上宽宽的蝴蝶结就更像我的女友了,如意……
我装出没听明白的样子,做出仰首望天的姿势说,简老师,你看今天天多蓝,在这个城市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蓝的天了,简老师,你年轻的时候在内蒙呆过,那里是不是总是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简老师,你说今年夏天会不会很热……
我一口一个简老师简老师地叫,看得出我把他叫得非常扫兴。我知道怎么对付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要拼命地叫老师,把“老师”当成盾牌,一个连一个地叫,成串成串地叫,叫得他喘不过气,叫得他不得不端起一副师道尊严正人君子的架势来,虽然很不情愿。我知道他恨我这样做,我如果像某些人那样喊他简老,他简直能气疯,我叫他老师,他都差不多以为我是在骂他了。我还知道男人叫他简老或简老师,他并不生气,他需要男人们来尊敬他,但并不需要女人的尊敬,异性之间的尊敬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忽略对方的性别魅力,尊敬会像太行王屋二山那样挡在两个人之间,使他们难以亲近起来。简老头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要愚公移山,想首先从称呼上入手,要我去掉那个冠冕堂皇的“老师”称呼,以寻求革新,以改变当前局势。
简老头并不打算轻易放我走,后来又拖住我探讨了一番弗洛伊德,他认为弗洛伊德在个人私生活上是个极端拘谨的人,他根本就没资格写那么多书来谈性,就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偏要去当爱情学专家,这是荒唐的。我无法闷声不响,只好也唧哩咕噜地跟随他一起胡说八道。我很沮丧地发现,我那不说话的决心已彻底泡汤,这天几乎成为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最后我不得不潦草地找个借口拎着两个暖瓶离去。我不回头也知道简老头一定正站在原地,无奈地望着我的背影,一副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样子。我知道我拎着重物走路的时候姿势并不难看,除却平时走路时的向前水平移动之外,又加上了一定幅度的左右平行摇晃,全身都围绕胯部这个重心在抒情,这样很自然地就加强了体态的韵律平仄并挖掘出了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内节奏,简直像在写一篇词牌为《声声慢》的宋词。我知道我的背影会使简老头受刺激,想到这里我便不可避免地有点得意,可是得意完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蠢,我这个寂寞已极的单身女人,我再老再老也不过二十八岁,现在竟闪过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面前卖弄风情的念头,我真是完了,真是没救了。这老头就是歌德又怎么样,那我也不想当贝蒂娜。我只喜欢年龄相仿的异性,以我的年龄为标准上下浮动不得超过两岁半。我不像李洁抒那样专门喜欢老男人,而对年龄相仿的异性弃之如敝履。李洁抒喜欢过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大她十二岁以上的,必须大上一轮才能激起她的爱欲,她在中学时暗恋的语文老师比她大十三岁,那个她一跟丈夫吵架就把电话打过去诉苦让人家充当垃圾箱的醋溜土豆丝比她大十五岁,还有一个在近十年前就义断情绝的心理学家比她大十七岁,前不久她又说她正在悄悄地喜欢着一个人,并说这大概是她今生今世喜欢的最后一个男人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人依然是大她许多岁,他比她大出来的那些岁数简直像一道芳草凄迷的沟壑那样让她神往,但是大多少岁她最后也没有说。我对她说,你就是爱上一个比你爸爸还大的,我也不觉得奇怪。她丈夫老古已经是这些男人里年龄最小的了,正好比她大十二岁--我真怀疑她有乱伦倾向,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定是父爱缺席,后来竟需要用终生的时光去弥补。有个比她小的学生爱上过她,她竟以为那是她的耻辱。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就是那个倾慕她的外省小和尚,那个神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比她还小半年--和尚嘛当然是小一些的好,小和尚才纯洁,老和尚老和尚,一听就觉得龌龊--不过这在李洁抒那里太个别了,不具有普遍性,不能做为她恋父情结的反面例证;而且我还觉得洁抒对那小和尚感兴趣在绝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出家人,被压抑着的七情六欲才显得更真实,一旦引燃便会比通常意义上的欲望更具有爆发力,会冲破一切阻碍喷薄而出,像地下运行的岩浆烧焦焚毁地上一切葱茏蓊郁的秩序,违法乱纪的感情对于一个女诗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和挑战,在诗人眼里只有不合常规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越是背对世俗的越是具有诗意的,越是不允许的越能掀起狂涛巨浪般的激情。我和李洁抒讨论过一个问题,我们既然分别喜欢不同年龄的男人,那么我们是难以成为情敌的,退一万步,倘若有一天我们俩真的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那怎么办呢,我和李洁抒都很义气地表示一定会谦让,表示自己要抢着退出来,我说我要让给她,她说她要让给我,最后结论是我们俩谁也不要那个男人了--我们的觉悟都那么高,可是那个值得我们都去爱的男人在哪儿呢?
我刚把两只暖瓶放在地上,电话铃就响了。看来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是没有可行性的。我听出来那边是大树的声音,他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毕业这些年来电话从未完全断过,每次打电话他都要多情地询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就说,我又没事,凭什么非得给你打电话不可?然后他就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的婚恋情况,我每次都说忙着相亲,他就口苦婆心地告诫我千万别上坏男人的当,仿佛一个女人一旦曾经与他相好过,他就具有了终生劝告这个女人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即使这女人他已经不再希罕了,即使他自己已经有了新欢,他也觉得在他之后与这女人接触的所有男人都该列入坏男人范畴。他还劝我有机会调回老家去,理由是一个女孩子在父母身边会更安全些,真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妨碍了他什么。
兴许我这个曾与他过从甚密的女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妨碍了他的伦理建设和道德完善,或者一想起从前的女友很可能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与别的男人相好,就觉得不舒服,还是让她走远,眼不见为净的好,免得自尊心受损--我认为他有种很丑陋很自私的小商贩心理,自己做小生意垮掉了,便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大公司都倒闭。他毕业后分到了省地税局做局长秘书,省地税局和省国税局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幢一模一样的闪烁着银灰色光芒的高层办公大楼,紧挨着我们学校的北墙,几乎从我们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抬头北望都能见得到它们,它们是直立高耸的四棱柱形,有时我觉得它们像两个革命英雄纪念碑竖在那里,有时又觉得它们是一雌一雄,那个顶上有白色雷达的是雌的,那个有黑天线的是雄的,它们无比亲密地站在一起,正在举行婚礼,另外它们那么高大豪华,离我们校园又那么近,使我常常产生幻觉,这两个巨人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迈开步子走过来,把我们这只会纸上谈兵的红瓦绿树的校园踏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