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开学的时候,李洁抒从菊岩村回来了,和老古把红本本换成了绿本本,他们终于离婚了。领到绿本本的那天,他们俩到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桌号是38号,跟“散吧”谐音。李洁抒向我宣布这个消息时满脸虚无,那一刻我真的从她脸上看到了虚无,它像一层雨雾把她的脸遮映得半明半暗,她向我背诵了《桃花扇》里面的那段话“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
李洁抒说她就要赶在新学期开始之前把婚离了,这样新学期才真正算得上是新学期,同时新生活也开始了--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要发新课本发新作业本换新老师认识新同学一样,必须还要为新学期配备一个崭新的心情。
离婚后李洁抒把所有家具、被褥都统统换成了新的,连外套和内衣几乎也换成了新的。那股子跟过去一刀两断的劲头真是够革命的,幸亏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恐怕恨不得把孩子重新收回柔软丰盈的母腹,退回到胚胎,并分化成一个卵子与一个精子,把卵子留下,把那个精子还给那个男人。那个盛着她写给某人的情诗的红漆木盒子从我这里搬下去了,那个房子已经安全。她又摆脱了穆斯林,开始回归汉族,重新吃起猪肉来,我也跟着她一起吃猪肉了,连吃好几天,恨不得把好几年内少吃的全都一下子补回来。另外,她的美尼尔氏综合症非常奇怪地不治而愈。
我对李洁抒说,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我看现在可以专门为你改写成《离婚让我如此美丽》。
离婚的当天晚上李洁抒就跑到超市去买了一柄精致的指甲刀,指甲刀上的图案是一只好看的玉米,金黄色的棒子上顶着两片胖胖的绿叶子,叶子脉络清晰。她说从今以后要自己动手剪指甲了,所以必须买一柄指甲刀。从前都是老古拿着剪刀给她剪的。如果自己用剪子铰,那只能右手拿剪刀给左手剪,而左手不会拿剪刀给右手剪--她说最近就是自己拿剪刀剪的,说着她举起手来给我看,果然右手比左手上的指甲长得多。
新学期的另一个消息是,林之瞳升任副校长。系里为他开了个盛大的欢送会,整个欢送会都充满了苟富贵无相忘的气氛,朝廷里有人好办事,以后中文系要靠林副校长多多提携了。
李洁抒在欢送会上一声不吭,只吃香蕉,一口气吃了六只。
很快又传来韩子风退学的消息。开学都一星期了韩子风还未到系办公室注册,后来系里接到福建长途,林木木跳楼事件使韩子风受了刺激,为了躲避林木木,韩子风已经打算自动退学,复习上一年高中课程,然后明年重新参加高考,报考除我们这所学校之外的任何一所学校,只要是一所没有林木木的学校就行,这样他将做为2000级大学新生入学。林木木是被她妈妈送来的,她看上去比夏天时好多了,目光平静,小短发微微吹过风,一件石榴红的长裙娴雅地盖过脚踝,那可真是一件名副其实的石榴裙了,仿佛随时准备着某个男生拜倒在它下面。当她听说韩子风要退学时,起初并不怎么相信,后来消息被证实之后,她一下子呆住了,她说韩子风不在这个学校里了,那她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李洁抒和我还是楼上楼下地来回蹿着。我要结婚的心思淡了下来,我不再急着找人了,我等着那绣球突然抛到我身上来,我消极地坐以待毙。如果没人打我的主意那就算了,我就这么一个人糊里糊涂地过下去,过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养在玻璃缸里一黑一红的那两条金鱼,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那条黑的死了,肚皮朝天地飘浮着,我把它捞出来扔掉。这样就只剩下那条红的了,这条丧偶的红金鱼看上去像我一样郁郁寡欢,她刚刚成了寡妇,成了那条黑金鱼的未亡人。我想到校门外的小市场再买条黑的来配上,给这条红金鱼续弦或者说让她再婚,可是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主意,我打算让这条红金鱼和我一样孤吊吊的,陪着我,就这样孤吊吊地过一辈子,到九十岁。
仲秋节的晚上我和李洁抒坐在校河边等着看月亮。可惜天是阴着的,没有月亮。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仲秋节。两个单身女人坐在河边。我们这她们都不爱吃月饼,那种甜得让人浑身发抖的东西。她们的口味天衣无缝地一致,都喜欢吃酸和辣。如果月饼做成酸的和辣的,没准儿她们就爱吃了,可是为什么食品厂家想不到做酸辣月饼呢?如果女人也可以以味道来划分群类的话,这两个人无疑都是那种呈酸性和偏辣味的女人,她们一天也离不开山西老陈醋和干红辣椒,要是测测她们身体的PH值,估计应该是一样的。然而,自古以来都是呈碱性或者偏甜味的女人在打天下,世界是那些女人们的,碱性代表着耐力和忍辱负重,甜味则表示手腕和技巧,把这两种特性综合在一起则无往而不胜了。
我们坐在那里。脚下是那种像扎着麻花小辫子一样的蟋蟀草,背后是一株很大的芙蓉树。植物在这个时节散发出比以往更浓重的气息,这气息一点点浸润到河水里,又带着凉意从河水里反馈回来,像一块大面积的凉爽轻纱把坐在河边的人从身到心以一种绝望到末路的温柔裹起来,这就是秋天的气息了。秋天就这样从河面上蔓延过来。路灯昏黄地照着,李洁抒坐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她穿着纯棉的碎花长裙,那长裙从肩膀长至脚踝,把她瘦小的身体勾勒出一种似乎不同于以往的形状来,那种形状在我看来该叫做孤单吧,那孤孤单单的形状很像是她此刻人生的写照,把广大的周围映衬得更加茫茫和空旷。她圆润而尖的下巴微微翘着,像在轻声细语地跟这人世争辩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屑于争辩的样子。我们脸朝着河面,用细碎的语调说着话,我们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我们就这样说着话,我们总是有许多哗哗啦啦得像树叶子一样纷乱的话要说,到临死的那天也不会说完。我想就是一辈子不结婚又能怎么样,就这样和李洁抒永远楼上楼下地住着,在夜晚的河边坐着说说话,相依为命地走到人生尽头。我把这个想法埋在心里,并不说出来。我无端地觉着李洁抒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而且我还知道她也并不说出来。
我们坐到很晚,月亮也没有出来。在往住处走的路上,李洁抒说起了某人,我感到她一直都想说,却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她的语调很淡,像在谈别人的事,第一人称听上去的感觉也像第三人称。她已经很久没有谈到他了。她说某人知道她离婚的消息之后,很有些惶恐,或者说不安,他以各种方式向李洁抒表示他不能够和妻子离婚,并列举了糖葫芦般的一大串理由,这些理由同时还被反复论证,用归纳法,用反证法,看来某人的逻辑学一定学得不坏。李洁抒奇怪地对他说,我离婚本来也并不是为了要和你结婚呀?可是某人还是摆脱不了一副愧疚的模样,最后竟非常诚挚地说,在你六十岁时,我争取和你结婚。李洁抒说,我也许活不过五十岁的。
讲到这里,我们俩一起大笑起来。我觉得这笑声那么勇敢和纯洁,像荡起来的双浆,把这个没有月亮的仲秋之夜搅动着,浪花翻动。
可是笑过之后,我看到李洁抒的样子更孤单了,她小小的身影走在夜空下,似乎准备去与整个庞大的苍穹决斗。
重阳时节,我和李洁抒策划着去登山。我们决定带上一大堆古诗文,全是类似于江淹的《别赋》那样愁肠百结的,到山顶上对着辽阔云天高声朗诵,看大雁南飞,让风吹过我们的头发,拂过我们的衣袖,让菊花挡住去路,我们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样,无缘无故地寻愁觅恨--能够寻到愁觅到恨也是快乐的。是的,中国文人的毛病我们不可避免地全都有,几千年了它们代代遗传着,现在像病菌一样到了我们身上。我们继续策划,还决定带上酒,洒在大青石上或发黄的草丛中,然后泼墨挥毫,做出一首长长的诗来。我们兴致勃勃地策划着,想象着,一直到重阳过去了许多日子,还是没有丝毫行动。但是这种关于登高的想象使我们大为满足。
很快李洁抒就发现离婚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了,她昂扬了一阵子就把脑袋搭拉下来了。这大概是每个离婚者必须要熬过的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是暂时的,走过去就会是一片无垠的旷野了。向往自由,获得自由,逃避自由,适应自由,最后才会真正地热爱自由。一个在专制的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在放飞之后突然面对高天阔地会有一点不适,必须先舒展一下禁锢的翅膀回忆一下从前野生时代的飞翔技巧才能真的飞起来。李洁抒现在就正处于这样一个特殊时期。为了抵抗自由带来的庞大的虚无,她开始嗜睡,她的没精打彩影响了我,我也睡眼蒙胧起来。我们俩比赛似地睡觉,常常睡得忘了这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睡得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她引用顾城的诗来说“睡吧,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我就用路易十四的话来说“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两句话的意思听上去很像是一副对联的上联和下联,横披可以是“豁出去了”。
李洁抒在11月下旬突然想要独自出一趟远门。
她暑假里独自去了那个海边小村,现在又想独自出去了。
她如今那么喜欢独自远行。我知道她的生活等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一个人无法在灵魂的废墟上生活,必须把废墟清理出来才有重建的可能,一个人离自己熟悉的生存环境太近了便难免近视,看不太清楚并且怎么也搞不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远行在这种时候可能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她说学生实习去了,正好没有课,她想去大连一个老同学那里去住上几天,去散散心。她打算先坐火车去烟台,然后从烟台再坐轮船渡海。
李洁抒上路的那天,气温已经很低了,冬天正像一个君王那样降临北方,手中拿着冰凉的枷锁和镣铐要给天空和大地戴上。
她临上火车的时候在候车室里给我打IC卡电话。
她告诉我马上就要检票了,她还说现在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了。
我说,胡扯,还有某人呢,我总不至于比某人还重要吧。
她说,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也没问她为什么不一样。
她又说,一切都很假,是么?
我说,什么真的假的,连人生都是梦一场,还谈什么真假,其实是没有真假的。
她魔魔怔怔地说,假的我也要,总比没有强,是吧?
我有点生气地说,我说过了,没有真假,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分辨真假呢。
她说,那就不分了吧,那样就会很快乐,是吧?
电话里那边的声音非常嘈杂,听她说话仿佛是从很久无人居住的旧厢房那落满灰尘的陈年杂物堆里翻拣一件刚刚发现其价值的稀世珍宝,她的嗓音听上去那么微弱和孤寂,如同隔了两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过来的。
后来那边的噪音越来越大,大约是要排队检票了。我们几乎没法继续说话了,对方的声音难以听到,我们只能自己说自己的了,成了对着话筒自言自语。
最后我说,祝一路平安。
她那边大声喊,我听不清楚,请你大声点。
于是我就使劲喊了一句,祝一路平安。然后挂断了电话。
“祝一路平安”这句话像一只大鸟扑闪着黑色翅膀在我耳边支支楞楞地回响了好久。
我在电话机前呆坐着。我仿佛看见李洁抒背着包出了检票口,在冷风吹拂下显得愈加瘦小的身躯急匆匆地在月台上方的天桥上移动着,她杏仁形状的眼眸在瓜子形的脸盘上、在树脂镜片后面,幽幽地静静地亮着,像长白山围护住的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