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火苗毕毕剥剥地响,一股腥焦的怪味随着灰色的烟雾弥散开来。卢局长久久地站在那里,两颗清亮的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猝然显得苍老了许多的面颊流下。
我明白了,这是卢局长前妻的坟墓。过去我只听说卢局长是二婚,前妻十几年病故,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前妻的事情。他现在的妻子是市科技局的一位技术干部,端庄娴淑,对他和前妻留下的孩子都极尽关切,倍受人们称道。还听说现在的妻子无论从业务能力、面貌长相以及品格情操都不知比他的前妻高出多少,却不想在局长的内心世界里,竟还深深地藏着一块只属前妻的天地。哦,人啊!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还年轻,对人的感情世界,还懂得很少很少……
讨债
厂里的大烟囱,被三角债挤对得眼看就冒不出烟了。厂长急红了眼,给所有科室人员下了命令:全部出去讨债,每人20万,完不成任务下岗!
林小惠傻眼了,捧着账簿发了两天呆,便去找销售科的张姐。林小惠通过老同学的关系,把张姐的儿子送进了重点高中,也算有恩在先的。张姐已准备出征,听了林妹妹的苦衷,又接过账簿子好一阵乱翻,眼睛就死盯在了一个账页上,拧着眉头,好半天不吭声。那页是大林莽木材加工厂的陈年老账,欠下30余万元,足有四五年了。林小惠说:“这家怕不行,厂里已派人去过几次了,哦对了,你不是也去过吗?”
张姐却啪地合上账簿说:“你就去这家。据我所知,他们的产品销路还不错。”
林小惠迟疑地问:“他们厂长……好说话吗?”
“那是个笑面虎,姓于。你去了,好嚼货有的吃,小汽车有的坐,姓于的兴许还能陪你走走玩玩。你又年轻漂亮,有优势。”
林小惠有些恼,“我跟你求教正经事,看你扯哪儿去了?”
张姐说:“咋?我没说正经事?优势就是优势,我又没让你去玩色相。你先去着,等我回来,要是还没着落,我陪你再跑一次就是了。”
张姐是厂里的能人,凡她答应下来的事,十拿九稳。当然也有人私下嘀咕,说女将出马,必有妖法。可张姐又有什么呢?那个年龄,那个长相,一张嘴巴也未见能把死人说活。所以,她的“能”,对厂里所有的人都是个谜。
林小惠只好独自先奔了大林莽。于厂长果然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一提到还债,他便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林小惠说得口干舌燥,也只是提回些蘑菇木耳算收获了。
再去大林莽时,便有张姐相陪了。于厂长依然热情接待,依然夸夸其谈,只是一句也不往实质问题上唠。张姐不多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听他口若悬河。看看天色暗下来,于厂长又陪二位女士进了据说最有特色的餐馆。餐后,于厂长说,是不是我陪二位女士找个地方唱唱歌?没想张姐问,今儿来了一天,怎么没见你们厂办的小郭?于厂长说,找她有事?张姐笑道,你不知我们姐儿俩好?这样吧,反正我也不会唱歌,就劳你厂长大驾,开车送我们去小郭家吧。
小车在一片住宅区内停下了。
张姐说:“于厂长,你告诉我小郭住哪屋,你就别上去了。我们姐俩有几句私房话,只一会儿,你在下面等我们,好不好?”
于厂长忙点头,指着楼上的一个窗口:“她在家,灯还亮着呢。”
张姐又说:“那你就把车停到路口去,我们出来时找你,中吧?”
林小惠实在弄不明白,张姐为什么要指挥一厂之长把车开到远处去。待二人摸进楼道时,张姐吩咐:“你啥也别问,到了郭家也尽量少说话。”
林小惠懵懵懂懂疑疑惑惑,跟在张姐身后上了楼。房门开处,一位年轻男子很警觉地迎面堵在那里:“二位是……”
“我们是小郭的朋友。小郭在吗?”张姐春风满面,眉眼堆笑。
应声跑出一位漂亮的少妇,但一见门口二位,竟是一怔:“你们是……”
张姐亲亲热热地迎上去,“咋?大妹子不认识姐啦?我是你张姐呀!”
“呀!张姐!你看我这记性。快进屋坐。”小郭也立刻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面孔。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很惊奇地望着两位客人。那一刻,林小惠心里也一怔,原来她与张姐并不很熟,可是……
小郭忙着招待客人,又吩咐丈夫:“你还愣着干什么?阳台上有水果,快去洗呀。”
男主人转身出去了,张姐立刻小声对小郭说:“是于厂长送我们来的,他的车就等在外面。”说这话的时候,林小惠注意到,女主人的脸色一红,手脚也有些慌乱。
男主人端着水果进来了,张姐从衣袋里摸出两张百元的票子,塞到孩子手里:“大姨头次来,也没给外甥女买什么东西,明儿叫你爸爸带你去买吧。”
男主人憨憨地笑道:“大姐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张姐哈哈笑着说:“大妹夫,我今儿来,是专程求你一件事的。把你媳妇借给大姐一宿行不行?我们姐儿俩想好好唠唠体己嗑儿。明儿一早,保准一根汗毛不缺地把她还给你。
小郭巴巴地望着丈夫,眼睛里显得空洞,又似犹豫不决。
男主人没迟疑,笑对妻子说:“大姐既这么说,你就去陪陪嘛。”
男主人将我们送到楼下。张姐催他快回去照看孩子,说我们到路口打的,很方便的。林小惠想到上楼前,张姐对于厂长小车的调度,心中又添了几分迷惘,张姐的虚实真假,必有更深的玄妙。几人到了路口,钻进轿车。林小惠注意到了于厂长和小郭照面时的神态,于厂长稍感意外地咧了咧嘴,小郭脸上则木木的没任何表情,两人竟什么都没说。小车开动了,一直到宾馆,车内沉寂得如同无人的死谷,张姐也将刚才演戏般的亲热骤然回收殆尽,一路上一言不发。
小车在宾馆前停下。一路缄口不语的张姐终于金口再开:“于厂长,小郭,我们累了一天,想早点休息,你们二位不必上楼。今晚到此为止,各行方便吧。”
于厂长和小郭仍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张姐又说:“我们不想在这里逗留,明天就回去。”
眼望着这一幕的林小惠心里惊惊地想,这是演的什么戏?
回到客房,林小惠急切地问:“张姐,明天我们真的回去吗?”
“回去。”
“可那欠款……”
“他们明早会派人送过来。”
张姐显得很疲倦,也很烦躁,连上衣都没脱,就那般仰躺在床铺上。林小惠茫然地呆坐一旁,心里翻搅着这一晚的事情。良久,张姐才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张牌,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往出打。累了,睡吧。”
第二天一早,于厂长果然派人将支票送到客房来,支票上填写了该厂所欠金额的全部,一分都不少。只是一直到两人登车,于厂长和小郭都再没露面。
火车启动的时候,张姐喃喃叨念:“我们收回一笔,可又欠下了一笔,这件事,最好就忘了吧。”
林小惠心里说,我能忘得了吗?在那笔永难偿还的良心债中,难道就没有我的一份吗?
同遮风雨
春天过了大半,连雨天很快就要来了。林振祥下决心要收拾一下房顶了。房子是50年代的干打垒,去年秋天就漏了雨。那天,他刚将沙子水泥掺搅好,胡同口就走来一个黑脸庞的大个子,说大哥,是准备修修房子吧?吱个声啊,咱材料人手都现成。林振祥直起腰,看来人已推过来一辆手推车,上面装满了油毡纸之类的东西,还跟着两位干零工的师傅,都是风吹日晒的黑红脸。其实这几个人林振洋早看到了,从一早就守在了那里。林振祥笑了笑,说我自个儿糊弄一下就中了。大个子说,看样子,你只是想在房顶再加抹一层水泥,那不行,水泥一干就裂了缝,屁事不顶,兴许外面不下了,屋里还滴哒。这活儿得先浇上一层沥青,粘上油毡纸,上面再压盖一层水泥,保你五年之内就是天河的水冲下来也滴水不漏。林振祥说,这个理儿我也懂,咱下岗工人不是钱紧嘛,哪个不得花钱买。大个子说,这样好不好,你啥时有钱,看着给;眼下一时拆兑不开呢,就算咱哥们交个朋友,帮工了,中吧?说着往后一招手,那两个师傅便砰砰嘭嘭将手推车上的东西往下卸。林振祥急了,说,连个价钱还没商量嘛。大个子笑哈哈地说,怕哥们儿活干完了讹你是不是?放心,我要再提一个跟钱沾边的字,就从这个胡同爬出去!
几个人架起了沥青桶,燃起了大劈柴棒子,登时便有浓烈的烟雾和辛辣的沥青味在这片工人住宅区的上空弥漫开来。那几人的身手麻利而娴熟,一切物品又都备置得周全,一时间反倒让林振祥插不上了手。只见那油毡纸初看时卷在一起,规规整整,打开来却都是零零碎碎的。大个子看林振祥发怔,便说,这是我们给别人干活时拣的边角料,还有这沥青,都是人家用剩下的扔货,一毛钱没花,要不咋说咱别算计钱的事呢。你放心,拼接时细点心,用沥青粘接好,一样抗雨,把房顶修整严实了是正理。林振祥看他说得实在,活计干得也细致,转身进了屋子,对折糊药品盒的妻子说,烧点水,沏壶茶,那儿个人挺实在,别慢待了人家。
油毡纸铺好了,得凉一凉才能往上压水泥。林振祥说,眼看傍晌了,我得去学校接孩子了。正拌搅水泥的大个子说,去吧,这儿的事你就不用惦着啦。林振祥向三轮车走了两步,又解释说,要光是我那嘎小子,就让他自个跑回来。我蹬三轮给几家孩子包了月,上学下学管接管送一包到底的,咱不好让人家家长花了钱再操心。我叫我媳妇煮了面条,一会回来陪师傅们吃。大个子说,你别火急火燎的,注意安全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