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浴池的搓澡服务很便宜,一人五元,老板抽一半,绝对的计件工资按劳取酬。一般情况下,一人一天搓二十个不成问题,那一月就有一千五六百元的收入,加上还包吃管住,挺让人知足的啦。但时间一长,何大山就感觉到心里不舒服了,不舒服的原因是梁庆不讲究。本来两人有约在先,有客人轮流上阵,你完是我,我完是你,有回头客指定专让谁搓不在此列。但梁庆常常搓完澡不回休息间,而是装作打扫卫生赖在浴间不出来,再有客人喊搓澡他便抢先在搓澡床上铺塑料膜,做活时嘴里也不老实,吹嘘自己专程去扬州拜过师,还忽悠说祖上会推拿,自己的手艺中有推拿术。有客人问那位何师傅手艺怎么样,梁庆说当然也不错,跟着唱的会哼哼,他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嘛。
何大山眼不瞎,耳不聋,心里也不苶傻,但他不想把话说破,多年的工友,真要伤了面子,日后就不好称兄道弟了。他也不能把这些委屈说给媳妇,两家门挨门,老娘们心眼小,听说母老虎咬起来更记仇结恨。朋友间的事,和为贵,忍为高,还是让自以为精明的人自己慢慢吧咂吧。
有一天,何大山突然说头晕胸闷要回家休息一些日子,行前叮嘱梁庆,务必替自己将这个来之不易的岗位守住。梁庆为难地说,十天八天还行,我怕时间一长,老板就要瞪眼啦!何大山说,那我回去后想法找个哥们来替替我。梁庆想了想说,那你就叫赵蔫儿来,那小子随和,听说也在家闲得挠墙根子呢,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何大山回到家的当晚,赵蔫儿就跑去探望了,还打听大众浴池的情况。何大山说,那种地方你也不是没去过,洗个澡就出来,还觉神清气爽,真要没日没夜三月五月地囚在里面,又闷热又潮湿,铁打的人也得囚出病来,我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这不,血压上来了。赵蔫儿问,那你还回去吗?何大山说,不回去咋整,一家人还能扎脖儿呀?我顶多在家歇十天半月的。赵蔫儿说,那就让梁庆多顶几天,我不过去了,正好我老丈人也帮我找了个活儿,行不?何大山说,你打电话跟梁庆说,告诉他我正抓紧找人呢。等赵蔫儿一走,何大山媳妇的眼圈儿就红了,说身子落下了病,咋不跟我在电话里说一声?何大山哈哈笑,说耗子尾巴生疖子,多大的事嘛。我新学了个时髦词,啊对了,咱得阳光心态。
一周以后,临时顶替何大山的李二炮出现在了大众浴池,人一露面,梁庆心里就格登一下,愣住了。李二炮也是下井的工友,干活不藏奸不耍滑,就是脾气涨,眼里容不得沙子,最光辉的战绩是掀过矿长的酒席桌。梁庆问,这搓澡……你干过吗?李二炮说,你以前不也没干过吗?实话跟你说,来之前,何大山带我泡过三天澡塘子,手把手地教我,差点把我搓秃撸皮。
从这天起,梁庆的日子就过得不甚舒坦了。他搓过澡再想赖在浴间,李二炮就干脆端坐在搓澡床边等客人。有人把梁庆说他是新手的话传过去,李二炮就直冲冲地找他斥问,你老婆跟你进洞房,头一夜算新手,第二夜还算不算?一块从掌子面鬼门关里玩过命的人,日子过得都不易,说话做事总得讲点良心积点德吧?吓得梁庆红头胀脸躲着对方的眼睛不敢接话茬。
一个月后,何大山回来了,说自己早回省城好几天了,已又找到一处浴池缺人手,条件差不多,他来取存放在这里的衣物。梁庆闻言,忙说让我去行不行?老板直打听你啥时回来呢。李二炮说,拉倒吧,两口子过日子,还是原配的好,该去也是我去,我这就得谢谢何大哥啦。
从此,大众浴池里仍是何大山和梁庆继续合作,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虽小有差别,但很和谐,也很愉快。
义薄云天
喜来被尚斌收为义子,还是十六年前。事情的起因是喜来的父亲包大宽去乡供销社买化肥,那年月的化肥不似现在有票子就可随便买,村里按每家的人口和责任田,将化肥票发到手上,各家再去供销社排大队,还不见得排了一次两次就能买到手。那次包大宽好不容易排到了跟前,却发现兜里的票子没了踪影,肯定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被窍贼绺走了。包大宽跳起来,叫起来,化肥票难掏弄,人民币更难攒赚啊,一家人省吃俭用,平日连块豆腐都舍不得吃,早备下的这几十元块就是等着化肥票下来,没有白花花的化肥撒下去,那十几亩的庄稼就得黄蔫蔫的减了收成,收成就是庄稼人的一切呀。就在包大宽脸红脖子粗又跳又骂的时候,尚斌坐着小轿车经过这里,他听过看过,走上前,塞进包大宽掌里一张票子,说老弟,多大的事,气伤了身子不值嘛,这钱就算我丢的,快去买化肥吧。包大宽愣了,说这位大哥,我还不知你姓啥叫啥呢,这钱我可不能要。尚斌说,好,就算我买你的青苞米,这是预付款,中了吧?包大宽说,我的天,一百元钱得买多少青苞米呀,只怕你的小车都塞不走。再说,吃咱庄稼人的两棒那玩意儿,谁还好意思要钱呀。站在旁边的司机说,你要真觉过意不去,哪天勒条狗烀上,俺们老板就稀罕这一口。包大宽眼睛登时就亮了,说这好办,俺家就有一条现成的黑子,正肥呢。大哥哪天去?过西边这道山梁,红岗村就我一家姓包的。大哥可得说话算数,我在家恭候啦!
那天尚斌的心情格外好,是因为他和镇里主管矿业的镇长谈得好。这片山里发现了钼矿,那可是极稀少贵重的品种。尚斌要投资开矿,跑了无数次,数这次才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数日后,他再来山里,果然挤时间去了包大宽的家。包大宽急着吆喝媳妇沏茶,又跑出院门找狗。坐在墙根晒眵眯糊的老大爷说,我看你家喜来带着黑子出屯去了。包大宽心里猛地明白了,这是儿子带狗出去躲灾了,要说怪,也只能怪自己不该回家说买化肥丢钱的事,喜来八岁了,啥话听不明白?包大宽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儿子,喜来一见爸爸的面,眼泪就流下来,说爸,黑子不能杀,他是我的伴呀。包大宽说,爸既应了人家,咱哪能说话不算数。不就是一条狗嘛,过一阵,我再给你要只小狗崽养上就是了。喜来说,你就是再要来啥样的狗,我也不让杀黑子。包大宽怕客人在家等得心急,便不想再跟儿子磨叽,掏出绳子欲拴狗。喜来死抱住爸爸胳膊,又喊黑子快跑。包大宽心焦,一巴掌将儿子扇到一边,又一脚将欲窜逃的大黑踢翻在地,然后就将狗头踏在了脚下。按包大宽的性子,本想抓块石头,把狗砸死就省事了,但又想到砸死的狗不好剥皮,烀出来的肉也不如勒死的好吃,才把狗拴上绳索,扯回家去。
包大宽进了家门,喜来也抹着嘴巴上的血迹跟回来,抱着狗的脖子呜呜地哭,嘴里哀哀地喊妈妈,说求求你和我爸啦!孩子这一求告,母亲眼圈也红了,对尚斌说,这黑子自从进了家门,就跟喜来亲,喜来放学没回家,它是不进院子的,有时它在山上扑到野兔或山鸡,叼进家也只往喜来跟前送。狗这东西通人性,孩子一时舍不得,大哥你可别怪呀。尚斌哈哈笑起来,从包大宽手里接过绳子,放到喜来手上,说这狗,就是杀了,我也不吃,没法吃啦。孩子,快去遛遛它,给它收收魂儿吧。尚斌又抹挲着喜来的脑袋说,我喜欢这孩子,讲恩情,懂义气,如果大哥大嫂信得着兄弟,往后这孩子就给我叫干爸。我也不能白认了这个干儿子,从小学到初中,我一年给他五百元钱,买书买本。要是再能读高中读大学呢,费用我全包,对外咱就讲是一对一助学帮扶,可好?
尚斌红嘴白牙,说话落地成钉。喜来顺利地读了小学,读了初中,又读了高中,但大学没考上。尚斌说,来我矿上吧,咋也比在家种地强。喜来便到矿上,当过保安,跑过销售,后来还独挑了一个部门当经理。尚斌的矿这些年发展挺快,资产据说已经数千万,雄镇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