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走好
午间11:30至机关干部午餐结束这段时间,小娜和大菊的任务是站在食堂大门前迎送领导。
机关食堂只有一道门,进门左侧是大厅,那里是普通干部用餐的地方,右侧则另有一个小餐厅,小餐厅是副县级以上领导的特区。食堂管理员的具体指示是,普通干部来了不用管,看到县领导来了,五米之外你们就把门帘掀起来,要面呈微笑,离去时要微微躬身,再送上一句“请您走好”。很简单,真的很简单,程序化的简单,机器人一般的简单。
门帘是塑料的,天蓝色,一共二十多条,每条巴掌宽,薄玻璃那般厚,垂下来,便形成一道透明的墙,防着蝇虫。恭立在门帘内侧的小娜和大菊白衣白帽,身材差不多,胖瘦差不多,相貌也都是眉青目秀。那些忙着端盘子送碗的女孩们不无嫉妒地说,秀色还真是一道菜,咱们只能恨爹妈啦!小娜说,谁愿换,麻溜儿的,本姑娘不希罕。大菊则说,真是秀色,我们就去五星级大酒店啦,不过是矮子里拔大个罢了。
县领导都是要晚上几分钟才来就餐的,不会像那些饿死鬼托生的普通干部,早几分钟就聚在了大门外,只等门一开,就破堤的洪水般往里涌。那天,小娜突然紧张了,小声说,来了来了,那个不会就是新来的县长吧?
隔帘而望,果然见几位副县长簇拥着一位高个头的领导一路说笑而来。早听说新调来一位县长,姓林,原先在省里的大衙门当处长,来了几天都在忙应酬,这还是第一次来机关食堂用餐呢。还有十几米,大菊把门帘掀起了,小娜也忙着将门帘掀起了。
林县长却在门外伫了脚步,几个副县长也立在了他的身后。
林县长摆摆手,这又不是上主席台,往后咱们都少整这一套,你们先进。
副县长们却谁也不迈步,笑着恭候首席长官先移尊驾。
林县长笑着说,我说话不管用是不是?我是想跟两位小姑娘有话说。
副县长们笑着,按照惯常的序列,先常务,后任职先后,鱼贯而入。进了门又不往小餐厅走,等在门里等县长。
林县长仍是满面春风,对小娜和大菊说,你们以为我不会掀门帘是不是?放下,都放下。
小娜的手便松开了,再看大菊,那半边门帘却仍揽在怀里,只是脸上平添了一些跟长者撒娇般的笑意。
林县长指点起大菊来,脸上仍是春风荡漾,你小丫头敢不听我的话,小心哪天我告一刁状,让你们领导批评你。哼,我今天就偏不走你那边。
林县长是自己掀起小娜放下的那半边门帘进的门,又和候在门里的那几位副县长说笑着走向小餐厅。这一幕,许多机关干部都看到了,正站在大厅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管理员自然也看到了。事后,小娜和大菊想听听管理员的评判和指教,到底是放下门帘对,还是不放下对,可管理员也挺为难,回答得模棱两可,都没错都没错,只要领导高兴就对。
以后的格局似乎就这样形成了,只要是林县长走进和走出,也不管是他一人还是身边还有别的领导,小娜都是乖乖地放下门帘,而大菊则还是执拗地坚持着原来的动作,那微笑里也仍含着撒娇的成分。有一天,是林县长一人,自己掀门帘时又伫了脚步,还是指点大菊说,你个小丫头,就是不听话,以后不会有这孩子进步快。大菊的笑更加明媚,洁白的牙齿都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并适时地送上一句话,请您走好。过后,小娜问大菊,县长不是真的在夸我吧?大菊说,管他呢,反正他没真生我的气。小娜认真地想了想,可不是,县长那天的笑,真的是很灿烂呢。
新县长的形象越来越美好,人们议论他最多的一个词是亲民。亲民可是眼下最时髦的一个词了。佐证之一就是机关食堂大门前的故事,你看,小娜乖乖女,大菊犟犟丫,县长谁都不责怪,还都和她们开玩笑。小娜和大菊可都是乡下来的纯粹村妞呀。
又是一天中午,林县长脚步匆匆而来,来了却不往门里走,而是站在了大门外,看来是在迎候什么人,害得大菊揽着门帘,松开不是,不松开也不是。几辆小轿车驶来了,车上跨出很多人,林县长迎过去,一一握过手,又陪一位领导往门里走。那位领导很面熟,是在市里的电视屏幕上常见面的。
一瞬间,小娜为难了,门帘是掀起好呢,还是不掀好呢?就在她犹豫间,林县长抢先一步,已亲自将她放下的那半边门帘高高地撩了起来。小娜慌神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
小娜惶惶然,等待着批评,甚至辞退。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心里的这块疙瘩实在太重,小娜有些承不住了,她小心地去向管理员检讨,说我实在没有眼力见,要不,您再换个别人吧。管理员说,县长可什么都没跟我说,你也别多想,还是那句话,只要领导高兴就好。
人父人子甲乙丙
子承父术
甲君,子读高一,父望子成龙,心极切,每每儿试毕,必专注排榜名次,居前,便黑脸嘱其不可骄傲;居中,则怒目斥其废物。一日,儿惴惴呈上一卷,竟是末尾打狼的角色。君大怒,捶桌摔碗,拳打脚踢,而后丧气叹日:“竖子无用,休矣!”从此对子学业不存奢望,偶尔问之,亦优劣由之,漠然以对。数月,子之排名稍有前移,君欣然,奖励有许;又半载,子之排名又有腾跃,君又喜,嘉奖亦重。如是数番,子毕业,一举考入重点学府。君大悦,问子后来居上诀窍。子朗然答日:“仿父之招数也。”君惑,再问:“吾何术之有?”子指家中电话对曰父初为厂长,曾秘嘱属下瞒产而狠报亏损,而后逐年增盈,因而多得上级嘉许。前番吾之排名居尾,乃故意使然,袭用父先抑后扬之术也。”君赧然哑口,无言以对。
孪女对话
乙君有二女,孪生,年方十余许,诸般皆可人意。只是忽一日,乙君发现二女陌如路人,餐不肯同席,寝不肯同室,且彼此不相话语。君大疑,窃问妻,妻亦惑而不解。夫妇又分而询之,二女皆缄口不答。君与妻遂谋出诸多办法,专意敦促同胞女亲密如初,却一一告败,均无功效。无奈,暗赴校门求助执鞭者。师亦惑而有日,难辨缘由。遂好言规劝,又于全班学子前谈古说今引经论典,并亲自强助二女纤手相牵。二女垂首不语,清泪潸潸,其状甚堪悯怜。谁知日后,二女疏而愈甚。师摇头无策,乙君亦黯然神伤,均慨叹,天生的冤家,随其去矣!
如此荏苒数月,忽一日,乙君发现二女躲于一隅谈笑,唧唧咕咕,如枝上鸽鹊,亲热异常。君惊惑,追而问之。二女笑答:姐妹不过小隙呕气,本无大碍。你们若不涉足,姐妹早已若此。乙君瞠目,怔而良久,终于颔首不言,似悟出许多道理。
醉身诲子
丙翁年已皓首,百般努力,终使子承父业,接班坐于方向盘前。子领证第一日,翁设家宴,破数十载滴酒不沾之例,豪饮江河,酩酊大醉,又呕又吐,害得家里一塌糊涂。翌日,翁又饮,又醉,又闹;如是再三,老婆责怪,街邻纳罕,子亦觉脸上无光。一日,趁父未饮清醒,子劝其戒酒,曰:“亏父退休前不饮,若早染此癖,数十载间,当有多少险事?”翁定睛望子,问:“醉态不雅?”子答:“不雅。”问:“酒后真误事?”答:“真误事。几日间碗碟杯盏已不知破损多少,所幸未伤性命。”又问:“你不饮?”子答:“绝不饮。”翁再追问:“此言当真?”子拍胸誓日:“若有半点虚诳,愧为人子!”
翁陡然大笑,随即亲手将酒瓶杯盏撤下餐桌,欣然道:“有尔此言足矣,老父没白受几日醉酒之苦!”
善举
江南洪虐,国人悬心。市内书家侠肝义胆,临街挥毫,义卖之资悉为捐赈。一时间,街头拥挤,好不热闹。
恰逢周日,市委书记赵同志挤暇,兴冲冲驱车赴义卖之所,一示钦敬,二表慰问,三亦想会会诸多书友。赵同志于书艺有半仙之体,又得职势兼着市书协名誉主席,若非政务缠身,修成一方书法高手也未可知。
赵同志步下现代官辇,亲热而周到地逐一与在场书家握手寒暄。俄顷,市书协负责人将其拥至一偌大书案前,递上狼毫提斗,请求道:“赵书记,请您一展墨宝。”
赵同志谦和大笑,摇首拒之:“岂敢班门弄斧?不写,不写。”
书协负责人不懈不馁:“您的字本来很好,再说,此为义卖,又非参展评奖,有您亲笔,也是对我们诸位的鼓励。”
诸书家齐应和,指悬于长绳上的数十条字幅,曰:“情意至重,还请赵书记一点龙睛。”
赵同志再不好推拒,接过提斗,曰:“恭敬不如从命,权且滥竽充数。”又扭头对相随秘书吩咐,“把我的印章取来。”
小轿车驰去。赵同志探墨凝神,众人屏息,霎时静了半条街。骄阳当空,柳荫浓密,清风徐来,悬绳的条幅飒飒作响,衬出几分凝重与肃穆。
腕动笔飞,行云流水,宣纸上赫然出现几个行书大字:群鸿戏海,众鹤游天。虽难说独领风骚,但也清峻飘逸,不辱书家。众人叫声好,待赵同志落下款,正巧秘书乘车返回,又认真地用过印,这才搓掌一笑,“献丑了,献丑了。”又惹起一片掌声笑声赞叹声。
书协负责人小心翼翼托起字幅,轻声问:“赵书记,您看这幅字定个什么价?”
赵同志一怔:“什么,还定价?”
负责人道:“既为义卖,当然要定价,便是面议,也需有个基准。诸位方家,也都有的。”他的目光向飘飘字幅一扫,将每幅字下面的价签示意给赵同志。
赵同志说:“我的字不行,定低点,就那个意思吧。”
负责人却很为难:“低了,好吗?”
赵同志说:“你们看着定。我是老外,不懂,弃权。”
话音未落,一中年汉子已挤至跟前,伸手托起字幅,嚷道:“这个,我出八百,这些字里的最高价,行了吧?”
负责人登时怔懵,无言以对。他原意本想有此一幅高悬,平添了引领义卖活动的多少荣耀,宣传档次亦可水涨船高。价若定得高些,则可延至最后也不出手,万没料到未待张悬已有程咬金掷金杀出。
“嫌少?我再加二百,凑整。”中年汉子将一叠票子拍在书案上。
既为善举,若故意抗价便变了味道。众人眼睁睁看着汉子卷起字幅,兴高采烈地去了。
喧阗热烈中,又一干部模样人挤到案前,未开言脸庞已飞上几朵胭脂,踟躇道:“我也想……请赵书记写一幅,也是一千元,可行?”
拙字尺幅,出手高价,义资瞠目,落入红箱。赵同志心中的兴奋更甚,未待多思,当即应允:“你说,写什么?”
“周总理的诗,‘大江歌罢掉头东’,可好?”
片刻,那干部也携字而去。又一时髦女士笑吟吟凑至前来:“赵书记,能再费神为我写一张吗?”
事怕连三,何况如此追星赶月一般。赵同志心中怦动,抬眼四望,但见众书家面上虽不乏笑意,那神色中却隐含了许多莫名的蹊跷。听说,书法义卖虽招人瞩目,购字者却廖廖有限,那悬于街面洋洋洒洒的字幅便是明证,甚至某些名家之作也是有人赏赞而乏人解囊。吾赵某于书苑不过平平,拙笔竟成紧俏,何故?――购官势而非喜墨迹也。他日,赵某一旦山高水低或归隐田园,那字便顿成垃圾,一文不名。如此说来,助丑资俗,又伤及众书家自尊,吾之举何雅何德之有?
如此思谋,兴致顿消,赵同志对女士曰:“不写了,你喜欢哪位书法家的字,就去请他们挥毫吧。”
女士却不依不饶,娇嗔催笔道:“我就喜欢赵书记的字嘛。您刚刚给他们写过,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呢?怕我掏不出钱来吗?”
赵同志眼望书协负责人,负责人亦觉尴尬无措,顾左右而言他。赵同志只得重新提笔,蹙眉凝神间,猝与秘书目光相碰。那秘书心领神会,立刻抽身离去。
心气不平,何走龙蛇?此番写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心中冷笑,暗接下句,“人不在能,有权则行。”――当然是不能落在纸上的,自嘲而已。
恰其时,秘书气嘘嘘拨众人而来,嚷道:“赵书记,省委组织部来了领导,已到市委,请您马上就去,说有急事。”
赵同志放笔,抱拳对众书家笑曰:“实在对不起,官身不由自己,告辞了。”
小汽车箭般离去,只留几缕烟气几许迷惘,盘绕众人心头。义卖行善,书艺求美,人心贵真,此理昭然。赵同志却不得不避而远之,此咎,当追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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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
孙春平
夏伯舟除了是副县长,还有一个更真实的身份:作家。省作协安排一些有实力的中青年作家挂职深入生活,夏伯舟便来到了这个山区的县城,行有车,食有鱼,结交了一批新朋友,县城里庸常的生活到了他眼里,一切都是新鲜活泼的,感觉不错。
县办秘书小余是个文学爱好者,作品没少读,偶尔也小试牛刀,身边来了大作家,于他,无疑是个近水楼台的机遇。这一阵,小余去大山里的佟家沟定点扶贫,隔个十天半月的回县里一趟,常到夏伯舟的办公室坐一坐,扯一扯,说些小山村里的趣事,引得夏伯舟好不眼热。夏伯舟说,哪天,我跟你去玩玩,行不行?小余说,求之不得呀!您把时间定下来,我让村里做好准备。夏伯舟忙摆手,说可别,那叫扰民,没意思。我去,就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千万不能暴露我的副县长身份,大家都随意。不然,我就不去了。小余想了想说,就说您是帮我搞电脑的朋友,名正言顺。夏伯舟说,只要别露乌纱翅,咋都行。
这也不算撒谎。一个月前,小余回来说县教育局要求每个中小学都要配置电脑,村里的小学校没辙了,请他帮忙想办法,夏伯舟就主动把这事揽了过去。县建设银行的行长是他念大学时的校友,一声令下,五台电脑更新换代,撤下来的都拉去扶了贫。夏伯舟对小余有叮嘱,说我可不图虚名,不然,别的扶贫干部再来找我,可就是猪八戒养孩子,难死猴了。
那天,夏伯舟是坐县里的小汽车去的佟家沟,离村口还有二里地,他就下了车,随候在那里的小余步行进村。夏伯舟对司机说,晚上六点,你来接我。
小余在村里混得人缘不错。听说他的朋友来了,村干部、小学校长、房东,还有一些村民都跑了来,嘻嘻哈哈的好不亲热。村委会主任佟大林说,城里的哥们儿来了,图的是山里的新鲜,走,转转去。小余问,午间还回来不?佟大林说,随你支派。小余便在小卖点买了一堆面包饮料火腿肠什么的,几个人抢着分提在手上。
一路行走,一路说笑,家长里短,荤荤素素,想到哪里说哪里,全无顾忌。在林子一隅,佟大林只说去撒尿,再露面时手里竟多了支双筒猎枪。夏伯舟惊异,说你们这里还许打猎呀?佟大林挤挤眼,说啥许不许,城里的官还不许腐败呢,玩玩呗。
几人在山上玩得挺高兴,打了一只野兔,三只野鸡,有一只还倒在夏伯舟的枪下。佟大林说,要是命好,再撞到咱枪口一只野猪或狍子,更美了。太阳压了西山时,几个人回到佟大林的家,猎物往锅台上一扔,几个女人便忙起来。
擦了脸洗过手,在等着开饭的时间,小余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顺着频道一路选下去,正巧见一家电视台正播一部根据夏伯舟写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便停下了,说就看这个,写咱乡下的,老有意思了。没想那几人看了一会,便挖苦起来,说这作家,闭着眼睛吃荆条拉粪箕子,瞎编,乡下人要这么过日子,得喝西北风去。心里还有些得意的夏伯舟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忙说换台换台,挑好看的。
一大盆鸡兔乱炖端上来,几大碗烈性烧酒斟下去,碰杯,喝酒,不讲斯文,豪情万丈。席间,佟大林还叫把村里几个能喝会讲的找来,南山打狼,北山擒虎,谁谁谁偷了小姨子,谁谁谁扒了叔伯嫂子的裤子,四大红,四大绿,四大埋汰,四大窝囊,谈兴是风,酒力是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彼此间放声地笑,大口地喝,转眼间,几瓶酒已见了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