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面环绕着绿树红墙……”
北京老知青陈恒和我一起哼唱着这首老歌时,眼里闪着泪光。他说,这首歌记录了我们最美好的少年时代,每当唱起这首歌,心里不禁涌出甜蜜和幸福的感觉。那时,我的家和我读书的府学胡同小学都离北海公园很近,到公园划船唱歌是我们经常的活动。在电影《祖国花朵》里演唱这首歌的,就是中央广播电台少年艺术团,当时陈恒在团里的民乐队当小乐手。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一代祖国幸福的花朵,在后来的岁月里,和共和国一起经历许多苦难。
颇具音乐天赋的陈恒初中时就被中央广播电台少年艺术团选中,开始吹笛子,演奏家冯子存、刘管乐是他的偶像,当时他们的名曲《喜相逢》和《荫中鸟》他已吹得有模有样。后来又跟着杨竞明学扬琴,当时他们乐队的指挥是彭修文,指挥他们演奏过《彩云追月》,他们都是中国民乐的大师级人物。本来他已被选中当中央民乐团的学员,可是母亲坚决反对,她说,只有不三不四的人才搞文艺。陈恒的人生只好走了另外的路。当时他不仅能演奏多种乐器,还学会了作曲,他们北京五中的“眼保健操”的音乐就是他写的,他指挥乐队录下的这个曲子,在他两个弟弟上学时,学校还每天播放。
1964年就要在北京5中高中毕业的陈恒,准备报考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专业。同学们都说,他是板上定钉了。可是工人体育馆的那场报告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的形势报告,他号召青年们要向董加耕、邢燕子学习,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希望就要毕业的中学生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接受祖国的挑选。当时已是共青团员的陈恒听完报告回到学校就报名要到北大荒的农场去,老师说:“就要考学了,你考不上再报名也不晚。”陈恒说:“我只有一种准备,就是下乡!”后来他才知道,如果他考不上学,学校更希望他留校当音乐老师,因为他负责着那个学生的民乐队。
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已年过花甲的陈恒说,我当时是“纯牌”的热血青年,到派出所迁户口时我把原名“陈珩”的“珩”字改成了“恒”,表明了自己奔赴边疆的“恒心”。1964年9月3日,在热烈的锣鼓声中,陈恒和北京东城区的一百多个热血青年登上北去的列车,作为5中的乐队队长,他没有忘记带着自己喜爱的乐器,在列车行进中他还演奏了二胡,什么曲子忘了,肯定是欢快的,不是忧伤的。
在这列火车上他认识了景山中学的初中毕业生郭小林,他神情深沉地注视着窗外广阔的原野,大概想起他父亲当随军记者的岁月。父亲郭小川从《东方红》大歌舞的创作组赶到火车站送他,却没有挤进人山人海的欢送人群。两天两夜后,火车停在了祖国东北的尽头--小站迎春,然后又乘着汽车跑了一天,在宝清县的南横林子下车,这里留下了王震将军率领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的第一行脚印。建设这个852农场(兵团的20团)的是英雄铁道兵的8502部队,他们是从朝鲜战场直接开进这片荒原的。
在到场那天的欢迎晚会上,他露了一手,吹了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全场轰动。文工团当即就想留下他,可场里还是把他和8个战友分配到场部的良种试验站。那一晚他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作了一个梦--群山回响着一首大合唱曲,他就站在指挥台上。没想到这个梦后来真变成了现实,合作者就是躺在他身边沉睡的郭小林。
陈恒在良种站工作了一个生产周期,春种夏锄秋收冬天修水利,他都干过,学会了农活,也认识了“白马牙”、“小金黄”这些新种子,真还产生了要当个农业技术专家的兴趣。在第二年的冬天,场部搞汇演,陈恒创作了一首歌唱饲养员的女生独唱得了一等奖,很自然地调到了场文工团。
可别小瞧这个山沟的文工团,这里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导演赵玉秀外号“赵聋子”,是志愿军文工团的组长,耳朵是被炮弹炸聋的,还有的演员是从中央文艺团体下放来的,舞台美术师孙泽均就是北京人艺的。文工团的乐器也全,连“大贝司”(低音大提琴)都有,手风琴是意大利的牌子。俱乐部舞台也很像样,台口20多米宽,还有乐池和侧幕。在这个舞台上,陈恒开始了专业的艺术生涯。
每次文工团的演出,必有他的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是他最叫座的曲子,接着就吹《打靶归来》,又是更热烈的掌声。观众多是当兵的出身或想当兵的人,这样的曲子非常受欢迎。有时他们还到水利工地演出,正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百花牌的笛膜都冻裂了,他干脆贴上橡皮膏,虽然声音有点闷,但不影响演出。有一次陈恒的小手指头都冻白了,老同志用雪一顿搓,木然的手指又红了,大家说再晚一点小手指就会被截肢。
边塞绝寒的北大荒并不缺少文化,转业官兵是播火者,大批知青的涌入,迎来了北大荒文艺的春天。文工团壮大了,他们开始排全本的京剧样板戏。陈恒是乐队的骨干,有时吹笛子,有时弹琵琶,有时还客串些角色,什么《沙家浜》中的刁小三、《杜鹃山》里的毒蛇胆、《知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他演什么像什么。后来排话剧《于无声处》时,他还演过陆峥嵘。
尽管陈恒演的都是反派和丑角,可全场的职工家属对他的印象都很深。有一次他在台上演《沙家浜》,台下一位从北京来的总政文工团的老演员冉红也在看演出。刁小三全剧只有一句台词:“我抢包袱,还抢人呢!”陈恒把它说得字正腔圆。冉大姐赞叹:“这小伙子,声音太好了!是学声乐的好材料。”这句话,鼓舞了陈恒一辈子。
陈恒献身北大荒文艺的最高成就是创作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兵团战士爱边疆》,他作的曲,郭小林写的词。大概是1972年师里要搞文艺汇演,团里要搞个大合唱参演,于是就把当时在全兵团都有名气的诗人郭小林找到团里,他并没怎么费劲,就写了一首歌词,陈恒也很轻松地谱上了曲。那时他们俩已在兵团战斗了七八年了,对这片土地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时小林已写过许多小诗,陈恒也写过不少的歌曲,这一次他们终于找到充分表达自己情感的机会。因此,他们的激情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了。经过一番认真的排练,在师里一炮打响。陈恒只轻轻地唱了几句,我就心潮澎湃起来--
“我爱祖国的边疆,阳光灿烂一片春光。
到处都唱起丰收的歌,歌声飞遍了平原山岗。
万顷麦海翻金波,座座水库倒映着绿树红墙。
高压线雄伟地越过山谷,公路通向四面八方。
啊,边疆,我们富饶的边疆!
我们要为你贡献青春和力量!”
当年郭小林把这首饱含着他和陈恒及所有北大荒知青激情的合唱词曲寄给了郭小川,当时正在“五七干校”接受改造的诗人,虽然不得不停止了自己的创作,但他对小林的创作很关心并寄予厚望,小林写了什么东西也都寄给他看。这次看了这首歌,他很高兴,虽然对小林的词他还可以说点意见,可曲子他就不内行了。这时他想起了老朋友、中央乐团的指挥家秋里,他把他们的作品转寄给了他,请他指教小林和陈恒。当年郭小川、贺敬之和乔羽等中国这几位大诗人创作《东方红》大歌舞时,秋里担任大合唱的指挥。郭小林至今还保存着秋里给他父亲的回信:
小川同志,你好!
信已收到数日,只因事多繁忙,未能及时回信希谅。最近刚接待完伦敦交响乐团,又要投入新节目的审查。所以抽点空阅读了小林、陈恒的作品,我觉得年轻人有朝气,虽未经专业训练,但写得有生活,较热情、流畅。此歌经过实践,可能会在群众中流传。如是陈恒仍在京,欢迎他来我处面谈。如已回团,我再给小林、陈恒写信商谈。请转告,我的地址:乘4路无轨到和平西街(劳动部)下车找和平街8区13楼南单元22号(中央乐团宿舍)找我,平时中午12点~3点在家,晚上不定。
致礼!
秋里 3、22
这封纸已发黄的三十五年前的旧信,还让人感动,它凝聚了这位大艺术家对两个知青作者的真诚和热情。接到这封信后,诗人郭小川把正在北京探家的陈恒找到家,请他吃了一顿炸酱面,让他按着信上的地址去见秋里。具体细节,陈恒已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秋里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说这首歌很好,有生活,充满激情,很流畅,也有气势。只是合声部分有点问题,他改动了几个音符,又给他唱一遍,边唱边打着拍子。陈恒激动地领略了大指挥家的风范,他确实觉得改过的曲子好多了。秋里鼓励他并转告小林,要好好体会生活,多写一些东西,然后给我寄来。
陈恒带着秋里改过的曲谱回了20团。和秋里先生预见的一样,后来这首歌真的在兵团流传了,几乎每个知青都会唱。在大型演出时唱,在连队联欢会上唱,走在上工的田垅上唱,坐在探家的火车上也唱。在返城后各大城市组建的若干个老知青合唱团里中,这首《兵团战士爱边疆》都是保留曲目。一唱起这首歌,我们又想起北大荒广袤的田野,又想起那些难忘的岁月。在唱这首歌时,大家都知道歌词是郭小林写的,但曲子是谁写的,早就忘了。
这次通过郭小林,我终于把这位被遗忘的知青作曲家挖了出来,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黑龙江宾馆见我。他衣着陈旧,面目清癯,声音却还是那样的年轻。在不断的歌声中,他讲了如上和如下的故事。
北大荒的音乐生活让陈恒充实而快乐,可是有时又很寂寞和孤独。